再换一个便是了…… 这豪爽中还透着一丝随心所欲的语气,叫吴恙隐隐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终于知道当初老爷子那句“若昭昭不喜欢,休了便是”,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境界了。 不满意就换——大约是许家人刻在骨子里的传统了…… 想到这一点,少年对日后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合时宜却又不容忽略的担忧。 尽量将这一丝诡异的不安压下,吴恙看向老人:“国公既已有此决定,那今日于早朝之上所言所行,当真就只是为了要逼迫皇帝对夏廷贞下手吗?”
在他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许明意也看向了自家祖父。 夏廷贞此人阴险狡诈,擅阴谋诡计,且野心一贯不小,其所为虽未必全是为了皇帝着想,但日后对敌时却不容小觑,难保对方不会在看不到的地方使出什么阴招来—— 而若皇帝身边少了此人,便等同少了一位军师——这位夏首辅的头脑,可比皇帝要清醒得多。 此人一死,不提报仇与否,亦可提早免去诸多麻烦。 大军未动,先尽可能除去阻碍,也的确是可行之策。 “是也不全是,夏廷贞固然该死,却也不值得我去冒这么一遭险。”
镇国公道:“之所以这么做,亦是缓兵之计,我们许家总是要退出京城去的,而皇帝对此早有防守——” 虽说许家军就在城外,但城外不止是许家军,同样有几大京营护守京师,城内要处更是层层防守,当今朝廷再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要强攻进京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且若许家军当真起兵,那面对的敌人便不止是朝廷了,更有各处心思各异的势力,只怕他前脚要攻城,后脚便会有人打着护驾的名号从四面涌来,以便趁乱谋那渔翁之利—— 到那时,许家不单是乱臣贼子,更是人人喊打喊杀的众矢之的。 那是同归于尽,逼近绝路时不要命的打法儿,而现下根本没到那一步,既能智取,又为何用这蠢法子? 他许家军十余万将士,个个都是好兵,没有道理做这等无谓的牺牲。 用兵之道,虽说更在于大势力碾压小势力,讲求绝对优势,但其中也并非就只是一味蛮干,尤其是在尚且需要从对方手中将自己人平安救出的情况下。 许明意听懂了老人的意思,她自然也是赞同智取,但是:“祖父若是想要救我和父亲母亲离京,原本不必再亲自进城,此事只管暗中设法安排便是,您又何必跟着冒这份险?”
“我若连城都不进,皇帝又当如何想?到那时,你们怕才是真的危险了。”
镇国公笑着道:“更况且昭昭还在城中,祖父又如何能够放心只等消息?”
孩子么,就是要自己在身边护着看着才能安心的。 “况且我此番进京,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回京途中,我曾向王爷允诺过,必会将太后娘娘平安救出。”
许明意微有些意外。 原来祖父还有着这个打算—— 所以,什么夏廷贞也好,交兵权也罢,这些统统都是拿来混淆皇帝视线的障眼法! “若真到了那一日,皇帝必会以太后作为人质,为免除后顾之忧,必须要先将人救出。”
镇国公道:“而若我此番回京先起了兵造反,皇帝定会提防我会投奔燕王,到那时再想要救出太后便难上加难了——” 所以,此事务必要尽早。 许明意赞同地点头,并道:“祖父,有可能被作为人质的不单是太后娘娘,还有皇后娘娘——” 上一世太后去的早,被狗皇帝当作人质百般折辱的便是皇后娘娘…… 镇国公闻言却是看吴恙。 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他固然是没什么—— 可皇后是吴氏女,吴家当初将人送进宫做皇后,所思所虑必然关乎大局,而现下之事,是他和燕王在商议着,尚且不知吴家具体的打算——吴竣那老东西一贯是个事儿精,可别到头来他空是好心却被人当成是在帮倒忙。 视线中,少年却没有犹豫,抬手作了一礼:“晚辈先行在此替太后娘娘和姑母谢过国公了。”
他和昭昭近来便在谋划此事,若能有国公相助,自是再好不过。 镇国公点了头——是吴家小子让他救的,回头那老东西想找麻烦就找自个儿的孙子去,哦,是外孙,总之可不关他的事。 “没什么可谢的,所谓成大事,虽免不了要有人流血有人牺牲,但一定得是尽人事之后无法阻挡的牺牲,而非是尚有余力便去放弃哪个。”
镇国公道:“既是一条路上的,相互照应便是应当的。”
吴恙应“是”,并谨记于心。 “只是具体要如何救,我尚且还未定下主意,需得想一个尽量周全的法子……”镇国公思忖着道。 想将人从深宫中带出来,且是如太后皇后这等身份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瞒祖父,我和吴恙近来倒想到了一个法子,祖父不妨听听看是否可行?”
“哦?”
镇国公有些惊讶——这两个孩子在京城还真是一刻没闲着啊,竟已经想到了要救人出宫这上头来了? 这些孩子们,真真正正是已经长成了啊…… 镇国公心底忽有几分感慨,更多的却是欣慰。 有这样的后辈,那便有莫大希望在。 吴恙遂将他和许明意的计划大致说明。 “……” 这计划还只是初步打算,尚有细节需要完善商议,镇国公听了,便填补了几处建议。 如此这般一番长谈罢,许明意亲自送了吴恙出府——将人送到了一处后墙处,真正是哪儿来的还从哪儿回去。 因要避开四下耳目,挑的也是极僻静处,此处平日无人踏足,杂草丛生,又有着两株茂密的樟树,稀薄月色难驱散这方沉暗夜色。 为免招人注意,许明意也未有提灯,牵了他一只手腕,二人就这么尽量小心地蹚过草丛来到了墙根儿下。 这做派,实在是同做贼没什么分别了。 约是觉得好笑,吴恙瞧见视线中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浸满了笑意。 昏昏暗暗中,女孩子微凉的手还握着他的手腕,吴恙心口处跳了又跳,声音低低却尽挟温柔:“昭昭……” 而正是此时,身边的墙壁却发出轻击之声,有压低的说话声隔着墙壁传到耳中:“公子,属下查探过了,外面无人留意此处,您且出来吧。”
正是小七的声音无误。 “……”吴恙微微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处,目光好似能将厚墙刺穿。 “快走吧,路上当心……”许明意谨慎小心,只想赶紧将人送走,便松开他手腕:“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去茶楼见面再说不迟。”
反正紧要的也已经都说罢了。 吴恙便只好点头应下。 少年人身手敏捷,轻轻一跃双手扒在墙沿边,长身一提,便利落无声地翻过了高墙。 许明意这才放轻脚步转身回去。 吴恙回到定南王府时,城中早已进了宵禁。 为防惊扰,少年没有犹豫,翻了自家墙进府。 小七跟着翻进去,心情略有些复杂——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称图省事,公子怕不是很快就要成为第二个许姑娘了。 吴恙回到居院时,守在廊下的岁江迎了上来。 “公子。”
岁江行礼罢,道:“世子爷请公子去外书房说话。”
吴恙觉得有些不对,遂向心腹问道:“这么晚了父亲还要见我,可说了是为何事?”
岁江默了一下,才道:“世子爷初次叫人来请公子时,时辰还是挺早的。”
是公子回来的晚了而已。 “……”吴恙便抬脚回了屋内更衣,稍作收拾一番,去了外书房。 书房中仍亮着灯,紧闭的房门外守着两名墨衣随从。 看着这两名随从,吴恙便隐隐觉得有些反常,这是父亲身边身手最好的两个人,平日里多是随父亲外出,时刻守在房外却是少见。 见他走来,两名随从恭谨行礼,其中一人轻叩了房门两声,道:“世子爷,世孙过来了。”
“让人进来罢。”
吴恙听着这道声音,不由眉心微动,父亲的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地拘束,怎么说呢,就如同……是被人拿刀子抵在身后挟持了,却又不敢太过明确地表现出反常…… 究竟是发生何事了? 书房的门被随从推开,吴恙心中怀着疑虑走了进去。 此处书房分内外两间,以一扇六折乌木屏风相隔。 吴恙转身走过去,刚至屏风旁,便见自家父亲竟是站着的,那站姿也的确颇像被人挟持。 而书房内的气息显然不止一人。 吴恙心中已有猜测,视线转动间,看向了书案的方向。 书案后,乌木圈椅内,身穿椶色细绸绣暗色文竹长衫的老人身形清瘦,冷肃的面颊上一双眼睛如古井般深邃,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洁规正,仿佛每一根胡须都透着一丝不苟,周身自成威严之气。 便是有所预感,然而从预感生出再到见到人,也只是一瞬之事,吴恙难免微微一惊,抬手行礼:“孙儿见过祖父。”
“嗯。”
吴竣微一点头,平静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 “孙儿不知祖父来了京师,未能相迎,反倒让祖父在此久等,还请祖父责罚。”
“既是不知,便无过可罚。”
吴竣看着少年,道:“坐下说话。”
“是。”
吴恙在下首落座,一抬眼却见自家父亲仍旧站着。 看这样子……应是挨过骂了。 “你也坐下。”
吴竣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儿子。 “是,多谢父亲……”吴景明坐下时,悄悄看了一眼不省心的儿子——要不是因为这臭小子,父亲又怎会舍得骂他。 吴恙全当没看到这记眼神,转头向书案后的老人问道:“不知祖父是何时到的京城?”
“今日刚至,未曾宣扬。”
吴恙了然,那便是暗中进的京了,若不然也不至于连他也一丝风声都不曾听到。 “如今这般关头,不知祖父是为何事入京?”
“你也知是‘如今这般关头’——”定南王的声音微带上了一丝冷意:“我数次亲自写信催你回宁阳,你竟都听而不闻吗?”
语气里没有太多怒气,却叫吴世子暗暗觉得头皮发紧。 吴恙敛目,声音恭儒却也平静:“此事的确是孙儿之过,孙儿本打算处理完手中之事,便返回宁阳同祖父请罪——” “手中之事?”
定南王定定地看着少年:“我倒想问一问究竟是何等紧要之事,竟叫你如此轻重不分了。”
吴景明听得面色复杂。 这话就有些重了…… 父亲虽严厉,但却甚少会对阿渊说重话,也因阿渊这孩子行事素来叫人挑不出毛病,虽固执了些,却很懂得分寸把握,一贯知道界限在何处…… 譬如阿渊喜欢狗子,幼时养了几条,被父亲说了句玩物丧志,从此后便不再养了。 但去年他才暗中发现,这小子在外头养了一院子的狗子……大的小的,黄的黑的花的,瘸条腿的,瞎只眼的,什么样的都有! 但不在府里养着,便也不能说他什么…… 由此可见,这是个十分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明面上不能做但私下能做的主儿。 可这一回执意不肯回宁阳,的的确确是有些少了分寸了…… 但夫人却不这样认为,夫人认为分寸是阿渊自己的,不该是别人定下的——夫人提到“别人”二字时,语气隐隐有些不满,而他总觉得这里的“别人”分明就是他和父亲…… “孙儿有错,错在身为晚辈却未听祖父交待——” 而非是不知轻重。 相反,他正是因为太清楚自己的轻重在何处,所以才会选择留在京城。 “孙儿知道,祖父催我回宁阳,不外乎是不愿我留在京中涉险,而孙儿对此尚有把握,自认不会让自己置于生死险境之内,而在此之外,孙儿于京中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定南王冷笑一声:“你倒不如直说是因为许家那位姑娘。”
“是。”
吴恙没有否认:“但这与许姑娘无关,她也曾多次赶我回宁阳,是我不愿走——这是孙儿自己的决定。”
“……”定南王听得皱起了眉。 堂堂吴家世孙,被人赶都赶不走……这种事他竟还有颜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