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乌甲军闯入殿院中,同禁军和缉事卫厮杀之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迅速便将局面大致控制住。 见眼前大势忽去,被一群缉事卫护着的庆明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面色大变。 他看着那些开始分守于祭台、廊下、及陵殿入口各处的乌甲军,面上怒色愈盛,再也无法维持方才那胜券在握的虚伪从容。 高大祭台遮挡视线,他尚且未能看到这些乌甲军真正的主人。 他看向了解首辅几人,狞笑着道:“……你们竟想要谋反弑君!如此狼子野心,果真死不足惜!”
方才躲避乱箭间身上受了些轻伤的解首辅大为皱眉。 这不是他们的安排! 他们岂会有如此安排? 前来翎山之前,他们又何曾想到会生出如此变故,又如何能想到皇上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此时,身侧忽然响起纪府尹惊诧至极的惊呼声—— “燕……燕王?!”
解首辅闻声猛地转头看去。 视线中,身着银灰盔甲、面上蓄着络腮胡,身形魁梧高大的男人在一行士兵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男人身侧,另有一名少年在,少年亦身披软甲。 解首辅的目光下意识地定在少年人的脸上,那张面孔清贵英朗,气度不凡,纵然只见过一面亦不容错辨,俨然就是吴家世孙无疑! 燕王和吴家世孙怎会在此?! 尤其是燕王……! “当真是燕王……” “燕王竟还活着!”
“……” 四下已然掀起惊天波澜,听着这一道道惊异不定的声音,庆明帝近乎是僵硬迟缓地转头看过去。 见那人靠近,他身前护着的缉事卫纷纷拔刀以待,做出防备姿态。 对方停下了脚步,在离他约十步远处。 “……”四目相对间,庆明帝浑身僵直,通身血液仿佛被冰冻住,天地间万物俱寂。 这一刻,他眼中有震惊,狂怒,狠戾,甚至也有着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慌乱与恐惧。 “纪修呢!纪修何在!”
他厉声质问身侧之人。 本该死了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对方是如何靠近的京师? 一路而来数千里,途中各城各郡各驿站的人难道都毫无察觉吗! 还有,纪修分明亲自带兵守在山下,竟连这区区数百人都拦不住吗! 皇帝脑中慌乱作一团,燕王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腿上扫过,语气平静地道:“短短一年不到,皇兄看起来似乎已经不怎么好了。”
庆明帝恼怒羞愤,薄毯之下日夜疼痛的双腿微颤着。 而再观对方身姿威武挺拔,身披盔甲腰间佩剑,颇有几分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意味,庆明帝当即只觉胸中气血一阵翻涌。 对方不是早该死了吗! 或死于心疾,或死于叛将刀下! “你竟敢来此处送死!你真当今日能够全身而退吗!”
庆明帝牙关打颤,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有底气。 纪修与三万大军就在外面,他是不可能会输的! 对方只能是送死而已! 也好…… 来得正好,今日不如就让他亲手杀了这阴魂不散的绊脚石! 狼藉的四下仍喧嚣震动着。 不少内监宫娥,乃至数名大臣身受箭伤倒在地上。 有官员上前搀扶受伤的同僚,却甚少有人立即奔到庆明帝身侧做出誓死护驾的举动来。 燕王的到来无疑很突然。 可若非燕王突然到来,他们当中或就会有许多人死于乱箭之下,已经被陛下杀过一次的人,哪里还有命可以拿来护驾? 自然也有大臣上前,挡在皇帝身前,面色咄咄地看着燕王。 他们当中或有愚忠者,也或有自认清醒睿智之人——不过区区数百士兵,能成何气候!只要等到纪尚书和禁军赶来,燕王今日必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处! 皇帝冷血癫狂又如何,只要赢的人最终还是皇帝,他们就必须要竭力守住自己的前程! 解首辅等人并未上前去。 看着面对那几名大臣的辱骂诘问丝毫不为所动,也未见辩解的燕王,解首辅心底有了答案。 什么突发心疾危在旦夕…… 燕军分裂内讧,溃败于朝廷兵马之下…… 这一切都是计谋罢了! 可布下这样大的一场局,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当下还要冒如此风险,燕王究竟所图为何? 解首辅紧紧皱着眉,下意识地看向神案的方向。 此时,燕王尤站在原处,其身侧的少年却已带人跨上石阶,绕过神案,视线似在找寻着什么。 少年周身气势冷冽,其身前的护卫更是个个满挟杀气,宫人内监纷纷退避未敢阻挡。 吴恙大步跨进了大殿内,几乎一眼便看到了那背对着他半蹲在一根浮图宝柱前,着内监衣袍的人。 殿内有血腥之气,他心中一紧,忙快步走上前去。 许明意正要替靠坐在柱前的明御史取出肩上的长箭。 她怕箭头上淬毒,便当机立断取出匕首,替其将箭头自血肉中剜出。 明御史痛吟出声,疼得面色苍白,冷汗如雨,近乎要神志不清。 他吃力地转过头去,看向守在他身侧的敬容长公主,声音微弱地道:“殿下,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同你说说话呢……这些日子,叫你受苦了……” 敬容长公主皱眉:“想说话什么时候说不得,快省些力气罢。”
“我怕从此再没机会了……” “不至于。”
许明意仔细观察了伤口,边头也不抬地道:“箭上无毒。”
长公主大松了一口气,对明御史道:“肩膀上又非要害,从前我二哥肩上中箭,清早拔下来,午后便能上树掏鸟窝呢。”
明御史放心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不会死啊。 到底是头一回中箭,没什么经验。 “替明御史处理伤势——”吴恙来到许明意身后,对身旁的岁江吩咐道。 岁江点头,忙取出随身带着的药瓶。 许明意听得声音回转过头,见是他,沾染着血迹的脸上立时露出安心的笑意。 她站起身来之际,他弯身扶住她一只手臂,正色问:“可受伤了?”
许明意摇头,看向殿外:“幸亏你来得及时。”
否则这陵殿今日怕是要变成炼狱。 借着他握着她手臂的动作,她扯着他便往殿外走:“去看看情形如何——” 纵然目前来看计划还算顺利,但后续之事也决不可大意待之,是否能够顺利交接一切,还要看接下来的形势。 看着少年少女并肩走了出去,又看一眼在一旁替明御史拿帕子擦汗的母亲,玉风郡主默默望向殿顶的藻井。 殿外,燕王一步步跨上石阶,来到了神案前。 “阿渊,随我上柱香吧。”
“是。”
吴恙应下,看了一眼许明意,许明意向他微一点头。 方才的乱状之下,香油已被打翻熄灭,一旁的宫人抖瑟着不敢抬头,更不敢替其取香油来。 吴恙身侧的近随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香烛。 燕王与吴恙各执三炷青香,于烛火之上燎燃香头,持香而拜后,将青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 庆明帝为此勃然大怒,破口大骂出声。 “……你一个乱臣贼子,无耻家贼,人人得而诛之,有何颜面资格祭拜谢氏先祖!自你造反之日起,便已不堪再为谢氏子孙!”
许明意冷然抿直了嘴角。 这一幕何其熟悉。 在她的那个梦里,吴恙将皇帝从寝殿中拖出时,皇帝便是这样骂的,骂他们父子只能是乱臣贼子—— 那一次,皇帝死得固然很狼狈,可他至死都站在了道德高地之上,而燕王和吴恙的确也因造反弑君而成了世人心中的反贼,永远不可能抹去。 而这一次,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若接下来的局面把控得当,燕王父子便不必再做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而这个罪名,会落回到罪有应得的那个人身上。 其终其一生也要遮掩住的不堪嘴脸,会被彻底揭开。 纵然是死,也只能在无数审判与唾骂声中死去! 或可说,死都死了,如何死又有什么紧要? ——于死的人或没什么紧要,但于活着的人、尤其是受害之人,及天下臣民而言却有莫大且长久的意义在。 “燕王殿下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要于列祖列宗面前,公然行弑君篡位之举吗!”
看着神案前的人,解首辅到底开了口。 他有此言,非是为了皇帝。 皇帝纵然有错,可诸事未明之下,谁也不可行罔顾礼法祖制之举…… 谁敢弑君,便是谋逆! 弑君谋逆者,注定难得人心,难安民心,日后纵然得以上位,收服各处、施行新政亦会阻力重重! 燕王闻弦即知雅意,看向解首辅,道:“本王并非是为造反弑君而来,本王今日,是要同皇兄了结一些陈年旧事——这旧事既是家事,亦是国事,故而本王想请诸位大人也在一旁做个见证,评断此中是非对错。”
说着,向众臣长施一礼。 这个冷静理智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无疑安了不少大臣的心——现如今他们什么都不怕了,就怕再来一个疯子! “够了!休要再一唱一和,妄图将脏水泼到朕的身上来!”
庆明帝厉声打断了燕王即将说出口的话,连声道:“纪修……纪修在何处!让他立即来见朕!”
非但是纪修,禁军统领也未见赶来,个个反应如此之慢,难道人都死光了不成! 他就不信单凭燕王带来的这些人手,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杀光他数万精锐大军! “传朕口谕,让纪修速调大军前来捉拿逆贼!”
“朕纵然是死,也要先砍下这逆贼的头颅!”
“还不速速敲钟示警!”
“……” 庆明帝口中不断地吩咐着,颤抖着竭力压下涌上嗓口的腥甜。 他已意识到了局面的不对劲,但当下他无暇去想,身体和神智无法支撑他去想,甚至他也不愿去想,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燕王!杀了所有胆敢怀疑他的人! 此时,入口处忽有一阵脚步声起。 很快纪修便带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看着燕王的人并未有阻拦之举,众臣心下震动,暗暗交换着眼神。 纪修扫了一眼四下的血腥场景,道:“看来是臣来迟了。”
见他这似乎浑不在意的态度,庆明帝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意图弑君夺位的反贼拿下!”
他半点也不害怕纪修会背叛他。 或者说,纵然纪修有可能背叛他,却也绝无可能会倒向燕王。 纪修与燕王有杀子之仇在! 除了他之外,纪修是最不愿见到燕王如愿的人—— 十九年前尚且如此,如今十九年过去,纪修纵然只是为了自保,定也会竭力对付燕王! “弑君夺位的反贼——”纪修看向他,道:“这说得不正是陛下您自己吗?”
庆明帝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他的语气里毫无遮掩的提醒与威胁。 “我是该说些什么。”
纪修冷笑一声:“从哪里说起呢?不如就从当年天下未定之时,陛下尚是庶长子时说起吧——” 庆明帝咬牙切齿:“……闭嘴!”
他不是庶长子,从来都不是! 他的母亲才是父皇的原配,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是那个突然嫁进来的贱人打乱了这一切,那贱人夺走了她母亲的位置,贱人生下的贱种又想要夺走他的东西! 他想护住自己的东西有错吗? 有错吗! “当年征战之际,一次突袭中,是你使人泄露了燕王欲夜袭敌营的计划,使得燕王一行人溃败而归,而你又在回营的路上设下了埋伏,欲取燕王性命!只可惜燕王为引开追兵,走了另一条路,而死在埋伏之下的,是我的两个儿子!”
谈及此事,纪修转瞬间便红了眼睛。 但他终于,终于能够在所有人面前将真相言明,再不必掩饰自己的恨意,再不必对杀子仇人卑躬屈膝! 周遭诸声嘈杂。 当年竟还有此等事在? 纪修早年丧子之事他们多有听闻,可……竟是死在了这样一场阴谋之下? 而若果真如此,纪修又为何会效忠皇帝多年? 在场之人有几人不知当年皇帝登基之前,最大的拥护者便是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