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栖蜷缩成一团,身子裹在明黄色的羽绒服里,僵硬麻木,破旧的车窗胶条挡不住山里的寒湿。山路崎岖,颠簸了将近四个多小时,途中三个同伴分别下了车,面包车里除了把着方向盘一声不吭的司机,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师傅,还有多久才到?”
她还是忍不住地又问。“快啰,转过弯弯就是了。”
哨子大雨点有一搭没一搭地扑打在玻璃上,她忍住没再追问下去,一个多小时前寡言的司机大叔就说快了,抬眼看出窗外,弯弯连着弯弯,除了山还是山,树林沿着山坡铺陈下去,灰蒙蒙处偶尔有惊鸟飞起。看不到满山满坡的野杜鹃,也不见百鸟呜翠谷,宣传画册里那个美丽村寨会在哪里?也许过了前面那个山坳,真地能见到如画的风景。“吱”刹车发出刺耳声响,停在了半山坡上,君栖惊叫着,头撞在了前排椅背。“到喽,女娃子。”
君栖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身懵懂地望向四周,还是灰蒙蒙地山林和坑洼的塘石路蜿蜒向前。“到了?这是哪里?”
“沉云所噻。”
面包车司机熄了火,点燃一支烟,“前面就是七盘山山口,下冻雨了,没有带防滑链,车子开不上去,只能自己走上去嘛。”
“啊?你要让我走上去?”
积蓄了好久的脾气,一向好脾气的君栖炸了起来,“我还带着箱子,你必须送我上去!”
“你这个女娃凶巴巴地干啥子嘛,”师傅吸了口烟,缭绕呛人,“那条路烂得厉害,开到半中辣腰车子掉下去,命都没得喽。”
“我不管,我一个人哪也不去。”
君栖紧紧抓着椅背,勉强硬着口气,心里却无比惶恐。“哪里是你一个人啰,有人在那里等着你说。”
师傅翘起香烟,向路边指去。十米开处蹲在路边石板上,身披深灰色毛毡老汉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朝面包车走过来,一头骡子栓在冬青树上,甩着尾巴啃着撒在地上的干草料。君栖撇了撇嘴,吃力地拉开车门,豆粒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痛。她裹紧围巾,冲着来人摇了摇手掌。老汉脚步紧赶,搓着手,点头哈腰,身子佝偻得愈发厉害,“欢迎啰,君老师。”
面包车司机跳下了车,“大学生,又漂亮,金贵得很。”
他上车取下两个硕大的行衣箱,撂在泥地上,随手拉上车门。“哎!你这人!”
君栖蹙着眉,看着裹满泥浆的箱子,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司机没有理会她,递了颗香烟给老汉,“澄老村长,咋个你来?年青人呢?”
“镇上领教材去了。”
老村长郑重地把烟夹在耳边,他瞟了眼生着闷气的君栖, “君老师,还没得吃晌午饭哈?”
他一手拎起一个箱子,没再理会惹老师生气的司机。君栖不好意思地要抢过箱子自己拎,老村长躲闪了开来,只顾拎着箱子大步向前走去,她只好紧赶慢赶地跟上。司机用力关上车门,“放着山下好日子不过,偏要守在山上,难不成真是有什么宝贝。”
他吐出大口烟圈,随手扔掉烟蒂,轰起几脚油门,面包车卷起泥泞,掉了个头原路返回了。“两个小鬼头,还不出来见你们老师。”
老汉冲着山坡下树丛里吼着,抓起一把干草擦掉箱子上的泥巴,小心地放在车板上,然后拽着骡子辔头套到马车上。山坡上探出一颗小脑袋,圆圆的脸上大眼睛在君栖身上打转,“老师好漂亮噢!”
她扭过头凶道,“大头,还不快点。”
瘦削地小男孩出现在小女身边,肥大的棉衣晃晃当当,他立直着身子,抿嘴腼腆地笑着。女孩拽着他,蹦蹦跳跳地跑到君栖身边,“老师是大学生噻。”
她揪着红色羽绒服的下摆仰着头崇拜地说。“你们好,小朋友。”
君栖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一缕刘海,两根小辫,一块青花头帕。“老师,你看,和你一样,也是黄色的!”
她指着衣服上的黄色卡通鸭兴奋地说。“君老师,莫理她,她就是话多。”
老汉套好骡车,“你们两个去把箱子抬来。”
“大头,还不快去。”
小女孩推了把呆头呆脑傻笑着的男孩。“我自己来。”
见两小孩吃力地举着箱子往车板上挪,君栖不好意思地说。“没得事,山里的孩子结实哩。”
老汉拦住君栖,“那个女娃子叫澄馨兰,皮得狠。男娃子叫德春江,不好吭声,聪明得很,跟着我过。以后都是你的学生。”
老汉摇着头,眼睛里满是怜爱。“老师坐上去嘛。”
他指着骡车,“刚擦过,干净哩。”
“我陪老师坐马车。”
馨兰从另一头绕过来,拉着君栖往车上窜。君栖看了看连面包车都不敢开上去的盘山土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澄馨兰上了马车,骡子受了惊,四蹄乱动,她吓得叫出声来,扶住车栏不敢动弹。馨兰扶住她,“老师莫怕,这骡子乖呢。”
德春江靠近骡马身边,头刚好够得到马背,他伸长手抚摸骡马的脖子,嘴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骡马安静了下来,嘴巴喷出热气,蹭着娃子毛绒绒的卷发。“死大头,不许跟它讲悄悄话。”
馨兰瞪眼凶着春江。男孩子似乎被训惯了,腼腆笑着偷偷看了眼女孩子,眼神如山泉般清冽。“你不得上去,要把我的骡子累死。”
老汉这么说着,叹了口气并没有真地赶馨兰下来。君栖坐稳下来,不好意思地松开小女孩,小手温凉细滑。“谢谢你。”
她搂着靠过来的馨兰,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自来熟的小姑娘。云雾里的孩子长得水灵,汤圆般的大眼睛骨碌碌不停打转,君栖禁不住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可爱圆脸。老汉牵着马辔用力一拽,骡马躬起躯干埋头向前,马车摇动着向坡上走去。澄春江扶着车帮子低一脚高一脚,竹竿般瘦削的身子架着颗大大的脑袋。小男孩满脚泥泞,君栖犹豫要不要让小男孩上车。“大头上来麽。”
馨兰察言观色看出老师的软心肠。德春江灿出笑容,摇了摇头只顾低头爬山。“死春江,不听话了,是不是?”
她鼓着嘴瞪着眼,凶得越发可爱。德春江偷偷看了眼老汉,跳上马车背对着馨兰坐下,沾满泥泞的双脚伸在马车外面,开心地晃来荡去。“哎哟,真是要把我这牲口累死哟。”
老头低声嘟囔着,只是用力抓紧骡马笼套。山路折叠而上,坡势虽然不算陡峭,狭窄之外还真容不下一辆汽车。君栖好奇地向四周张望,从繁华时尚的华亭奔波五千里,画册中的那惊鸿一瞥宛若仙景的图画仍然遥不可及。她掩饰着失望,僵硬的笑容挂在脸上,心不在焉听着澄馨兰和德春江拌嘴。在马车颠簸中,肚子不合适宜地叫唤起来,清晨县城酒店里用过的早餐在四个多小时折腾后已经消耗光了,她挺不好意思,红晕染上了脸。“老师饿了吧,给。”
黄鸭女娃从口袋里掏出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块褐黄色糕饼,“我婆婆做的,”她咯咯地笑着说:“我饿的时候肚子也会咕咕叫。”
德春江回头扯了扯小姑娘衣袖,要她讲话稳当些,老师肚子叫装作没听见就是了,还偏要大声说出来。“干嘛!死春江。”
澄馨兰翻起眼白,“老师莫理他,神经兮兮,一点都不真诚。”
她转头笑盈盈地把糕饼往君栖手上塞。哎哟,姑娘家家一点都不矜持。德春江小小叹了口气,脸上可不敢露出丝毫埋怨。君栖真是饿了,略略推辞后,拿起糕饼在鼻尖闻了闻,小心地咬了一口,清香甘甜中略带点苦味,有嚼劲还不堵嗓子。“好吃嘛。这是什么做的?”
她好奇地问。“婆婆做的荞麦饼,掺了米和菜籽油,还加了好些糖粉。”
一直不多话的德春江这时开口说话了。女孩不乐意了,“要你多嘴,什么婆婆,是我婆婆。哈,知道了你是不是嘴馋了?”
君栖笑着撇了一块递给德春江,“来,一起尝尝。”
春江咽了咽口水,没敢伸手拿,眼睛却望着澄馨兰。小姑娘眼睛上斜,故意不看他。君栖搂了搂馨兰说道:“好东西大家要分享。”
“老师都说了让你吃,你倒是像个棍子戳在那里,还要我喂你噻?”
春江嘿嘿笑着,伸手一口塞进嘴里。越往山上走,寒气越重,路边低矮的草窠窠上满是白霜,倒伏发蔫。君栖身子瑟瑟发抖,打起摆子来,那个糕饼没有多些饱腹感,她头有些发昏,眼睛发黑,渐渐地听不见小姑娘的声音,昏睡了过去,梦里她披发跣足,一袭白衣寂静地跌坐在茫茫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