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涛看着满屋子的书心生欢喜,把筋疲力尽的孩子们打发走后,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将图书室重新整理了一番,这是每个学期开始前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他把一些书放在孩子们视线容易看到的地方,又收起一些书,搁到箱子里。这里的书籍都是各类助学机构捐助的,来源广泛,内容庞杂,即有儿童读物,也有高深的学术刊物,秋涛只是简单地将图书分类,无论是写给大人读的,还是儿童读物,都会放在一起,并不刻意加以区分,学生们愿意读什么他从不干涉,他刻意放在显眼位置的图书不过是他小小的个人心愿,要是孩子们没兴趣看的话,隔一段时间他也会默默将它们收走。这次下山收获颇多,除了一家濒临倒闭的书店捐出了成套簇新的人文自然丛书外,还意外得到了三本电子书,里面满满下载了书籍。另外这次还补充了不少基础物理和化学教具,甚至获得了一架完好的显微镜,角落里的那个小小实验室有了扩展。他泼了些水镇住扬起的灰尘,用扫帚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又去教室外头挑水,将厨房的大水缸注满,劈了些木柴生火烧水做饭,这时已经日落山梁,夜幕沉沉。诱人的米饭香味开始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间,蒸汽在铁锅里噗嗤冒泡,他安静地坐在炉火边,头顶一盏白炽灯,接在太阳能蓄电池上,发出昏暗的灯光,手上随意翻阅着刚带上山的一本传记,讲述那位集儒释道大成的心学大家心路历程,这里的生活他喜欢,家乡在哪里,家人又是谁,他不记得了,抑或根本就不知晓?他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书中那句“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倒是正对应着此刻的心情,此心安处是吾乡。察觉到本该青春勃发的心境竟有些颓秃,秋涛放下书,拿了套换洗衣物,拎起一桶凉水,来到屋外的那片紫竹林深处。他褪去衣服,全身赤裸站立,一瓢冰凉的山泉水从头顶淋下,顺着结实紧绷的肌肉滚落,寒风扫过,枯黄的竹叶瑟瑟作响,他任由全身颤栗,感受血脉由内向外激发而出的力量。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衬衫,他回到宿舍,铁锅里的米饭闷得刚刚好,锅子里,切得薄薄的一碟老腊肉色泽金亮诱人,再煮一锅青菜,晚饭算是搞定了。秋涛吃饭很慢很投入,郑重对待每一口饭菜,或许是小时候在仁爱育儿院养成的习惯,每天吃食都有定量,从每一粒粮食中最大限度地获得能量半夜就不会饿得那么厉害了,生活宽裕后,这个习惯也一直没有改变。吃光最后一颗米粒和最后一片菜叶子,收拾清洗干净碗筷,随手关灯,秋涛回到隔壁的宿舍,房间陈设简单,一张油漆斑驳的桌子横放在窗前,书籍文具排列整齐,靠墙摆着双人床,上铺摞着杂物箱,下铺铺着蓝白条纹的床单,淡绿色的被子叠成一长条靠着墙壁一侧。助学教师君栖的个人介绍摊开在书桌上,资料是建西教师公会邮寄过来的,还包括了树上基金会授权签署的助学协议副本。秋涛凑在昏暗台灯下略略看了一遍,华懋大学他听说过,世界顶尖的私立大学,在这样一所大学建筑系的女学生学问不会差,只是好奇君栖能在这偏僻的山寨待多久,一周还是一个月?放下资料,秋涛拿起厚厚历史文献,这些大学研究生院的教材不清楚是通过什么助学途径捐到了山寨小学来的,这些年来像这样高深学问的教材和书籍辗转流落到他的图书室真不少,他从不退回,也不会束之高阁,学问不分大小,那怕孩子们翻翻,也有益于开阔眼界、敬畏知识。孩子们阅读的习惯和爱好各不相同,德春江会去翻看那些艰深生涩理科教材,看得那里算那里,看不懂就放下,过段时间又会去翻阅,乐此不疲,思考的时间比花在读书上的时间要多。德福山看到字多的书就脑壳疼,会边读边唉声叹气,图书室里的连环画都被他翻烂了,那些插图多的杂志也会被他偷偷藏起来,怕别人拿走,最近迷上了一本东瀛菜谱,精美的图画上满是口水。他的哥哥德江山却是个读书胚子,看书时规规矩矩,腰板挺直,特别坐得住,手也特别巧,书上那些折纸游戏,他总是第一个学会,除了跟着嘎道士学习草药摊医外,图书室仅有的医学院临床教材他已经翻得卷了边,阿爸临终前受病痛百般折磨的苦难模样一直烛刻在他心里。澄红缨喜欢美术,一套残缺的《跟着大师学素描》她视若珍宝,不光看,还喜欢照着临摹。最近总抱着巨厚的一本《植物图鉴》痴迷不已,满山满坡地找各种草木对照,描绘其中的经脉纹理。澄桃喜欢小说,特别是言情小说,代入感强烈,随着书中情节,时而娇羞不已,时而泫然欲泣,时而欢欣鼓舞,时而面如土色。她还喜欢朗读书中的对话台词,在这些个孩子中她京州正音最准,完全听不出建西口音。澄崖跟着嘎道士采草药学武术,一套太祖长拳打得虎虎生威,得空就会翻一翻《草本正典》,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功夫小说,读到痴迷处,也会打坐运气,腿肚子上总缠着沙包,希望终有一天能练成绝世武功,扬名江湖。澄馨兰除了数理化,什么书都喜欢翻一翻,文学诗词歌赋这类的书籍尤其喜欢,喜欢的图书一册在手,霎间像换了个人似的,调皮捣蛋的小丫头消失了,整个人迅速安静下来,深沉而内敛。最近小姑娘喜欢上了神仙志怪类的小说,总缠着秋涛多搞些这方面的书籍,捐助的书籍中这类书很少,所以秋涛还去了趟书店自己掏钱买了不少。秋涛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大部分村民已经迁居山下,沉云所小学日惭凋敝,学生们随着父母陆续离开,三位老师走了两个,最后一位也在两年前谋得了山下的教职选择离开,集体宿舍成了秋涛的单人宿舍。建西教师公会曾经打算关闭山上的学校,老澄头拼光了积攒多年的人缘和关系,再加上助学机构的支持,公会勉强同意暂时维持,附加条件是要求每年做一次教学评估。生源枯竭,教师匮乏,继续维持下去也不现实,这次下山教师公会特别约了秋涛谈了话,大概意思是拖不过明年夏天,无论如何剩下的学生都要转到山下的学校就学。他舍不得让这些孩子归于平凡,小小的山寨能孕育出七个天材地宝的学生实在是罕见,他不希望看到孩子们在山下的学校里被拘束到整齐划一的模子里,天赋的光芒一天天黯淡下去,最后泯然众人而已。秋涛对父母的养育没有印象,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自打记事起就在慈善育儿院里生活,管教嬷嬷非常严厉,每天几十个一般大小的孩子过着纪律严明的集体生活,五点准时起床直到晚上九点熄灯,诵经早课劳动进食甚至体罚都在一起。所有人都没有姓名只有编号,秋涛的号码是4176,4代表来自东方,1是男孩,76表示他分配在第76号床铺,只有管教嬷嬷不在场的情况下,少数相熟的孩子才敢私底下称呼他“秋”,算是保育院集体生活里翻腾起来为数不多的个性化泡沫。要知道像这样的昵称是冒着风险的,管教们鼓励孩子之前相互监督揭发,奖品是被揭发者的伙食,对随时处于饥饿中的孤儿非常有诱惑,为了避免处罚,每个孩子的心中都设有门户,小心翼翼地关闭着。离开保育院后,秋涛游历过不少地方,体验过不同的生活,直至来到沉云所,面对七个性情迥异的孩子,他的心湖似乎才真正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许多原本没有注意到的本真逐次觉醒,通透明亮了起来,相互成就的感觉真是美好。秋涛快速地翻看着厚厚的论文汇编,在每一页上停留最多不过数秒,眼睛就像一台高速扫瞄仪,把内容蚀刻下来,在大脑中批量处理,融会贯通。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特殊的天赋,那些艰涩的宗教经典他可以过目不忘,其中的意思稍微思考一下很快就可以领悟,甚至字面底下那些圣徒们彷徨犹豫挣扎的笔触他也能感受到,当然这些大逆不道的含义他不敢去和任何人分享的,亵渎妄议圣典的罪过可不是罚顿饭那么简单了。在山里的这三年,他觉得自己的天赋能力有了进一步提高,不光是阅读的速度和记忆的能力,对完全陌生领域的理解能力也有了质的飞跃。翻阅过后,他觉得这册论文汇编质量参差不齐,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明天放到书架上去,他觉得江山和春江或许会对其中的内容感兴趣。搁下书,关上台灯,秋涛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冥想,看过的书,想过的事通通放空,心湖中烛光亮起,柔和而温暖,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