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寂静无声，教导长紫方正襟危坐在讲台前，严肃地扫视下面认真答题的学生，另一名监考老师布子澄在走道上巡视。当他来到最左边倒数第二排的考生面前时，他诧异地发现这个单薄的男孩正在做第一道附加题，考试才刚刚过去了三分之一。他停下脚步，越过男孩的肩膀，视线落在整洁的答题纸，对小学生来讲，这是一道计算量很大的题目。“德江山”答题纸上工整地写着学生的名字，这个孩子速度到是挺快嘛，布子澄点了点头，继续巡视。峡江中学一年一度的初中升学选拔考试正在进行，一共只考两科，数学和国文，现在进行的是数学考试。峡江中学是私立完整中学，初高中一体，教学水平在整个建西都排得上号，以魔鬼教学著称，标化考试成绩很突出，高中毕业班每年平均80%的孩子能考进全国教师联合公会编制的排名前40榜单的大学。要进入这所学校，学生需要通过严苛的入学考试，为了让寒门子弟也有机会入读，建西教师公会设立公益基金，通过购买学位的方式资助参加入学考试的贫困乡寨的考生，只要成绩在录取的所有考生中名列前10%，不但学费全免，住宿免费，每月还有生活补贴可以拿。澄崖和德江山由沉云所小学推荐参加考试，秋涛找了往年的试卷让他俩练习，觉得德江山拿全奖问题不大，但澄崖仅靠两门功课考进前10%有难度，所以还为他报名参加了体育特长的加分考试。峡江中学每年都会招收体育特长生，特别是来自山区的学生，吃苦耐劳，中长跑在整个建西的中学联赛中一直名列前茅，还出过全国冠军。秋涛带队送两个孩子来县里考试，他通过峡江教师公会联系了公会下属的招待所，管吃管住花费不贵。峡江中学历史悠久，一部分是以前大户人家的庄园捐赠出来办县学用，至今仍保留着模仿江南园林的水榭楼阁，八角亭里还立着前朝榜眼题字的古碑。长长的曲廊下，坐着其它学校的带考老师，秋涛也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五月的骄阳给每一片竹叶镀上了亮闪闪的银光，越过竹林，是一栋五层楼高的教学楼，澄崖和德富山就在其中的一间教室里考试。有相熟的带考老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打听对方学生的资质，猜测那一所学校能在这次招考中拔得头筹。峡江教师公会下辖的每所学校有优秀学生推荐名额，最多可以有十五名学生参加考试。秋涛挺羡慕这些生源充足的学校，编制预算有保证，学生继续求学各有路径。自从乡民们选择整体搬迁下山后，沉云所村小学就一直在关门的边缘挣扎。一旦被公会除名，秋涛那怕筹到钱继续把学校办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一所中学会招收失去教师公会认可的学生。稻神节晚宴那天，当君栖愤然起身的那一刻，沉云所小学的未来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喝了很多杯酒的他，扶着只喝了一杯就摇摇晃晃的她，听了她一路的数落。望着她雨雾迷离的眼眸，他没有解释，没生气更没有抱怨，当她以笨拙的方式替他挡下满满一杯酒的时候，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水波微澜，那种情愫常见于他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却不常见于他，秋涛一直不明白青春年少的自己为什么会有一颗荒芜的心脏，是童年的磨难造成了身体合成不出某些生物碱，还是转世不彻底保留了过去岁月的痕迹？不过那一刻他体验到的奇妙颤动，如寂静夜晚手指拨动琴弦的那一声清跃，如酷热夏日雨滴落在指尖上的凉爽，全是美好。秋涛抬腕看了看时间，考试已经过半，他相信两个学生的实力，德江山在同龄孩子里天赋很高，虽然数学上没有德春江那么妖孽，但他的长处是各门功课均衡，手还特别巧。澄崖功课方面比不过德春江，但他有惊人的耐受力和出色的身体协调能力，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在龙岗中学田径场澄崖跑出的速度还是吓了他一跳。教师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的沙沙声，德春江已经停止答题，尽管已经检查过不会有错误，他没有交卷的打算，这样太惹眼了，而且也不知道出了教室能做什么，秋老师会在外面等着吗？他能感觉到监考老师一直站在身后，他绷直了身板，心里紧张极了，但不敢回头看。澄崖坐在他前面两个位子，正埋头认真做题，两旁考生则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眼神。布子澄站在教导主任紫方身后，越过紫方的肩膀，他看向德江山的眼神复杂，五分钟前他发现这个瘦削的考生已经停止做答，静静地等待考试结束，全部六道超高难度的附加题答案整洁地呈现在答题纸上。峡江中学历年的初中选拔考试中很少有考生把全部附加题做出来，在这么快的时间完成就更是绝无仅有。反常必为妖，震惊之后当冷静下来，他开始怀疑考题会不会泄露出去了，因此报告了教务长紫方。考题泄露虽然很少发生，但也不是没有可能，紫方主持了考题的审定，这些数学题目的原型来自各种竞赛，又经过学校老师的变型和修改，难度很大，考生通过刷题遇到一两道相似的题目是有可能的，全部都押中的可能性极低。紫方手上的考生名册记录着德江山来自一所他从未听说过的山寨小学，而且在教师公会提供的贫困生名单上，这样的学生能有什么关系拿到泄露的题目？他仔细看了答题纸上的答案，竟然全对，有两题解题思路和标准答案不同。比如那题几何题，标准解题方法是通过画辅助线，通过相似三角形的定理求出边长。这个考生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用更高级的反证法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是个天才，还是个事先知道答案的窃贼呢？他心里有了基本判断，不过还是要确认一下。他不动声色地走回到讲台后面，取出一张纸书写起题目来，这是一道有理数推理题，因为超纲难度又大，所以没有放到附加题中。写好后，他示意布子澄交给德江山。德江山看到题目，眼睛一亮，略微思索了一直，然后拿笔做了起来。有题做真好，总比无所事事坐着等考试结束要强，德江山心里这样想着。虽然心里有所准备，布子澄这么短时间内就取回那张纸，放到他面前时，紫方还是吃了一惊。看过答案，他抬头望向少年，明亮的眼睛正看向窗外，宁静而致远。家长和带考老生围成一圈挤在教学楼门口，秋涛站在人群后面，一米八的高度能让他第一时间看到走出来的考生，先是澄崖走了出来，小麦般的肤色手脚匀称，后面跟着瘦削的德江山。秋涛伸长双手向他们挥动示意，他觉得这一刻挺像身前那些家长，患得患失。秋涛搂着两个学生的肩膀往校门外走去，离下午开考还有两个小时，学校的食堂挤满了人，他打算带他们去附近好一点的餐馆打牙祭。三人在铺着白餐布的餐桌前落座，秋涛给两个学生叫了冰红茶，又点了几个抄菜，笑眯眯地等着他们开口汇报考试情况。澄崖基础卷部分有两道题目拿不准，和德江山对答案，一道对一道错；附加题做出了三题，也都作对了，算是超水平发挥了。数学是德江山的强项，他对附加题非常有把握的，秀气的眼眸中充满了自信。监考老师单独出一道题目，他当时没多想，现在觉得不正常，忙问秋老师是什么意思。秋涛略略问了考试当时的情景，大约是因为德江山完成考试太快，引起了监考老师的怀疑。秋涛知道德江山并没有炫技的意思，全然出于本心，完全没有考试的经验。“别担心，这是好事，咱们考得都是真实水平。”

秋涛鼓励道，顺道给每人夹了肉菜搁在碗里。吃完饭，秋涛看时间还早，餐厅环境不错又有冷气，就没忙着离开。原本想给每人点份冰淇淋，又怕他们吃了闹肚子影响下午的考试，就换了两碗冰糖木瓜水让他们慢慢喝着。下午国文考试，秋涛不放心，又提了提重点。国文不像数学，需要积累和熏陶，语言环境很重要，比如正音就很让人挠头，秋涛有些音也会发不准，这方面澄桃这方面天赋就很魔幻了，正音标准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往年的国文练习卷秋涛安排他们做过几篇，阅读部分两人思路活跃，这原本是好事，不过这类选拔考试为了公平，有标化倾向，想法过多会影响分数，秋涛反复提醒两人还是要向大纲的思路聚焦。看时间差不多了，秋涛结了帐，领着两人返回峡江中学。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豆大的雨滴噼啪落下，街上顿时清凉了下来，澄崖冲着德江山扬了扬浓眉，沿着大街跑了起来，德江山紧跟着追了过去。“别跑太快，小心肚子疼。”

秋涛在后面高声招呼道，只一转眼工夫，两人已经消失到大门里面。“真是少年哎。”

秋涛眼角轻扬，心中恍惚，自己何尝不是少年郎，却从来没有这样快乐地奔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