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走进天井,见林黛玉在楼上探出半身,淡妆素服,丰艳动人,向着章秋谷笑道招手:“快上楼来。”
章秋谷点一点头,走上楼去。林黛玉一直迎到扶梯边来,携着章秋谷的手,进房坐下。章秋谷举目看时,只见一并三间房子,中间是客堂,上首一间是林黛玉的卧房,一律是红木器具,装饰的华丽非常,下首一间挂着精致的东洋门帘,想必是待客的房间了。坐定之后,林黛玉亲手送上茶来,章秋谷连忙站起身来,接了茶碗笑道:“阿唷!哪能劳动先生,不敢当。”
林黛玉横波一盼,黍谷回春,微微笑道:“你还和我客气起来了。”
便仍旧推他坐下,林黛玉自己也趁势坐在章秋谷身旁。章秋谷问她还做生意不做,林黛玉道:“我自己没有主意,正要找你商量。我本来打算到节后再做生意,不过我做起生意来,好不好的也不是我说了算,而且各种开销,还不知道着其中有啥讲究?二少替我想想主意看。”
章秋谷道:“你的开销本来就太大,又加上平日间恣意挥霍。到了节上自然要开销不够。若要就这样做个住家,眼前虽然还可以支持,时间久了终归不是办法。但是,你要现在再做生意,却还有一件为难的事。那邱八虽然放你出来,表面看是放弃你了,任你怎样,可他再到上海,听见你又开门做生意,万一气不过发起狠来,以他的影响力,怕是你的日子并不好过。依我看来,你还是暂时不必挂牌营业,索性做个老鸨,叫别人出局,你自己在院中应酬房间,既可节省开支,又一样好招罗生意,你道如何?”
林黛玉听了,点头称是。说话之间,听得壁上的挂钟“当当”的敲了七下,早有侍女进房点起 煤气灯来。林黛玉料想着章秋谷没有吃饭,便叫伙计去宝丰楼天津馆内叫了几样菜来。章秋谷因为这几天身子不是很爽利,不大喝酒,只是饮了一杯便放下杯子。林黛玉道:“你不吃热酒,我这里有口力沙,你可要开一瓶来?”
章秋谷素来最爱口力沙和勃兰地两种洋酒,听说有口力沙,心中大喜,便叫快快开一瓶来。林黛玉便自己去取过一个酒瓶来,叫侍女开了,替章秋谷斟了一杯,林黛玉自己侧坐相陪。二人侃侃而谈,浅斟低酌了一会儿。林黛玉问章秋谷可去看戏,章秋谷点头道:“看戏也好。但是现在不知道哪家戏园的戏好些?”
林黛玉道:“桂仙里的花旦挺有名,去那里可好?”
章秋谷点一点头。林黛玉就催他吃饭,吃完之后,林黛玉便去对镜晚妆,再画蛾眉,重施脂粉,换了一件湖色闪光外国纱衫,玄色纱裤子,头上也不带什么珠花,只带着一头风凉押发。只见她媚眼流波,盈盈欲笑,纤腰约素,款款随风,真个是清丽天然,丰姿绰约。打扮完毕,恰好章秋谷也站起身来,一同出去。章秋谷自己有包车,林黛玉坐着轿子。到了桂仙里,被堂倌引着到了楼上。二人要了一间二包,堂倌送上戏单来。章秋谷看着戏单,只见做花旦戏的小喜凤恰好出演的是《武十回》,正是她的拿手好戏,是排在第五场。此时场上锣鼓喧天的正在那里演着《四杰村》,整个场子里吵闹得连说话都听不见。章秋谷觉得甚是厌烦,便和林黛玉的侍女要过来一个千里镜,拿在手中四周照看,也没有看见有什么熟人。好容易盼到演完了《四杰村》,又演了两出配戏,直到第五场,才是小喜凤的《武十回》。手锣响处,小喜凤袅袅婷婷走出来,那几步跷工,真如杨柳随风,春云出岫。戏台下的看客,早就哄然叫起好来。章秋谷仔细看时,只见她丰格轻盈,容光飞舞,宛然就像个小家碧玉一般。就是唱那两声,也是清越非常,余音不绝。章秋谷甚是赞赏。做到“挑帘”一段,小喜凤和那扮西门庆的小生目挑眉语,卖弄风骚。那双眼睛就如一对流星,转来转去,四面挑情。到了紧张的时候,又像那磁铁和铁针一般,眉目传情,目挑心招。小喜凤的眼光四面飘来,那小生扮的西门庆,就随着她的眼光满场乱转,那一种轻佻狂荡的情形,真做得入木三分,形容尽妙,只听得台下边喝彩之声,殷然雷动,章秋谷也不觉喝一声彩。没多大会儿,《武十回》已经演完了,小喜凤走进后台。俩人一起下楼,章秋谷叫林黛玉早些回去,他自己要回客栈。林黛玉哪里肯放他回去,硬是把到章秋谷扯到惠福里来,那时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章秋谷坐了一会,因为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裳单薄,受了点凉,腹中觉得有些隐隐的作痛,便叫林黛玉去暖了一杯勃兰地来,赶赶腹中的凉气。林黛玉连忙叫侍女温好了酒,又叫厨房准备了一些暖胃的稀饭小菜,甚是精美。另外还有几个盘子,都扣着盖子。侍女把盖子一一打开,收了起来,一股饭香飘飘荡荡而来。章秋谷看时,见是一盆鸡松,一盆熏鱼,还有油鸡、南腿,以及糟蛋、乳腐之类,排了八盆。章秋谷随意吃些,林黛玉便和他并肩坐下,一手拿了一只勃兰地的杯子,直送到章秋谷的口边。章秋谷一口气“咕嘟嘟”的就干了一杯,觉得一般热气自喉间直达腹中,把风寒一齐赶尽,顿时周身就松快起来,心中大喜。林黛玉便又斟上一杯,章秋谷又饮了半杯,觉得已经微微的有些醉意,便放下杯子不再饮了。林黛玉劝他再喝一杯,章秋谷摇头不答,却把那自己喝剩的一杯残酒递到林黛玉的手中,微微含笑。林黛玉会意,接了杯子便是喝了一口,抬起头来看着章秋谷。四目相对,两心互印,灵犀一点,暗暗关情。林黛玉连喝了几口酒,已经红上脸来,媚眼横斜,春情荡漾,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身体好像没了骨头一般,软柔无力,和身融化。却又伸过一只手来,拉住章秋谷的手,用力揉搓,杏脸微饧,星眸半闭,那两边颊上透出点点桃花,晕着那淡淡的胭脂,十分精彩。章秋谷留意看她,只见她鬓影惺忪,酒情撩乱,樱唇之内时时咽着香津,大有芍药含烟、海棠带露之致。林黛玉虽然是上海滩有名的头牌,却并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姿容,既没有金小宝那样的纤浓,又没有陆兰芬这般的清丽,不过比起张书玉来较胜一筹,是个中人之质罢了。林黛玉虽然相貌平常,却是个天生尤物,丰韵天然,那一颦一笑的风姿,一举一动的身段,真是姑苏第一,上海无双;更兼那一双媚眼,顾盼起来真可销荡子之魂,摄登徒之魄,这便是林黛玉出奇制胜最拿手的工夫。 章秋谷见林黛玉这般光景,风月场中的老手哪有不知的?却装作不曾理会的样子。林黛玉看着章秋谷,欲语还羞。大约有一刻多钟,侍女早就搬了稀饭上来。林黛玉的手里,拿了一只精美的大碗:“二少吃了这么多酒,可要喝些稀饭醒醒酒吗?”
章秋谷点头,也不知道是点秀色可餐的头,还是点醒酒稀饭的头。林黛玉咯咯娇笑着:“那还等啥,快到姐的碗里来呀。”
一个是刘郎再到,人面依然,一个是倩女还家,檀奴无恙,自然比旧日里的终是不同。郎有情妾有意,自然而然地就擦出了小火大火燎原火,可谓是:锦瑟华年太恣意,绮阁春深;枕上春香醉檀郎,书生胆大。次日章秋谷与林黛玉商量,借着林黛玉的房间,请辛修甫等一班朋友欢聚一天。这等好事,妥妥的给林黛玉做营业额,焉有不允之理。于是,第二天,这顿酒席,从下午一直吃到午夜,席间又是打牌,又是飞花令,倒是尽兴得很。散席之后,林黛玉还想留他,章秋谷坚决推辞,一定要回客栈。林黛玉苦留不住,只得由着他了。章秋谷回到客栈中歇了一夜,早晨起来,就见李双林房中的侍女请他过去。章秋谷梳洗过了,便走过来,见李双林浓妆艳抹,正等着他,一见章秋谷进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忙,一连两夜都没有回来。章秋谷笑而不答。李双林就取出一封王云生的信来,叫章秋谷看,说是王云生在家里寄的。章秋谷抽出信来看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就说他夫人病虽然好了,一时不能脱身,恐怕要到下月中旬,方能到此,一切事情暂托章秋谷照应等语。章秋谷看了,明知是假,心中暗暗好笑,暗自嘀咕道:明明是王云生等了多时,预备下手,所以故意发这一封信,好叫我放松警惕不设防备,算盘倒是打得山响,哼哼,想玩儿,小爷就陪你好好玩玩。欲知章秋谷如何陪这俩人玩儿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