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陆兰芬正在和方子衡在张园闲坐喝茶,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把陆兰芬的眼睛紧紧掩住。陆兰芬不晓得是什么人和她开玩笑,待要发作,又恐怕是个熟人不好意思,便着急地喊道:“谁呀,别闹了!”
背后的人放手,哈哈的笑起来,陆兰芬急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章秋谷。陆兰芬见了,故意沉下脸来埋怨章秋谷道:“你可真淘气,我都快被你吓死了,还以为是流氓要调戏我呢。”
说着不禁也笑了,又反手摸摸头发,用豆蔻盒的镜子照了一照。章秋谷随便坐下,招呼了方子衡。陈文仙跟在章秋谷身后,便也坐在一旁。章秋谷向方子衡道:“有些日子没有见你出来了,怎么今天居然有空儿坐马车遛弯了。你的贵女友竟然允许你出来吗?”
方子衡一笑,尚未回话,陆兰芬的脸上就不知不觉的红起来,睄了章秋谷一眼道:“你这人乱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方大人出不出去,关我啥事?你这么说,倒像是我刻薄于他。”
章秋谷正待再说,方子衡拦住道:“你们不要斗嘴了,我们还是来谈谈吧。”
就把椅子往前挪了一挪,低声诉说,想要娶陆兰芬,可否托他做个媒人。章秋谷听了,便把陆兰芬仔仔细细的看了看,陆兰芬低着头装做看不见,在那里和陈文仙低声的窃窃私语。章秋谷等方子衡说完,方才笑道:“原来你要纳妾,所以这么高兴,我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不曾和你道喜。不过你要我做媒人,却是有点难。一来我从来没做过,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到时候出丑岂不是丢了你们的脸。二来你讨她做妾,老实说也用不着什么媒人,又不是娶正妻要明媒正娶的,你们自己说好就行了,这个媒人岂不是多余的吗?”
说得方子衡和陆兰芬都笑起来。章秋谷又道:“再说,我不做媒人,也是怕将来我要替你们担着干系,你们将来有什么问题,不要回头又找起我来。”
方子衡听了章秋谷的话,有些诧异,连忙问他将来好好的,会有什么问题?章秋谷微笑,正要回答,那边陆兰芬咳嗽一声,向章秋谷递个眼色,似乎让他不要多说。陈文仙坐在背后,更是把章秋谷的衣裳乱扯。章秋谷不觉笑了一笑,改口说道:“也没什么,你们既然请了我做媒人,将来免不了有什么开销,进账出账等等,却是一件很累赘的事,我是做不来这个的。”
几句话就把方才的情形遮掩过去,陆兰芬松了一口气,稍微放心。方子衡本来也没有留心,哪里察觉得到他们话中有话,如此便也糊里糊涂的过去了。方子衡问章秋谷道:“明天你可有应酬?若是没有什么应酬么,明天我就在陆兰芬那里摆个双台,请你们多吃杯喜酒。”
章秋谷攒眉道:“多谢盛情,我未必能到。我这几天事情比较多,怕是没有时间。何况,我很是怕燥热,没得叫人不爽。你还是另请了别人罢。”
方子衡听见就急了,嚷道:“岂有此理!我专诚请你,你竟不肯赏我的光,可是瞧不起我吗?”
章秋谷淡淡地看他一眼,真的就只是淡淡的一瞥,但方子衡没来由的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压力。章秋谷淡然一笑道:“这和赏不赏光,瞧不瞧得起没关系。我最近的确很忙,要看我的时间安排,如果我有空,定然会赴约,你看可好?”
方子衡欣然点头道:“那便说好,我若请你,哪怕还有别的请票,你也要先赴我的约。”
章秋谷点头,方子衡这才笑起来。章秋谷略坐了一会,就有些不耐烦了,霍地站起身来向方子衡道:“亏你们都有这样的耐心,呆呆的坐着有什么意思,我若不是遇见熟人,可不会傻呆呆的坐这么久。”
陆兰芬道:“那你就快走吧。”
章秋谷便用手搭着凉篷,四围一望,见自己的马夫正在前面,连忙招手叫他。那马夫跑来问道:“是要走吗?”
章秋谷更不言语,只点一点头。马夫去不多时,便拉了一部橡皮两轮快车过来,停在草地旁边。章秋谷指挥陈文仙,叫她先上车去,然后向方子衡拱手告辞,撩起衣摆,纵身一跃,坐在马车上面,回头向陆兰芬微微一笑,飞了个电眼,一手顺过丝缰,一手拔出鞭子,把鞭梢扬了一扬,马背上加上一鞭,那马跑开四蹄,电卷风驰,径直往园外而去。顷刻之间就是烟尘滚滚,不见了影儿,只听到远远的马蹄声响。正是:草软沙平,十里春风之路;香车宝马,一鞭陌上之尘。陆兰芬看得出神,不由得连连喝彩。方子衡有点嫉妒,没再说什么,随后叫侍女去寻着了马车,一同回去。次日,方子衡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梳洗完了,差不多有两点多钟。这时正是万里无云,一轮骄阳热烈如火,流金烁石,鸦雀无声。陆兰芬的房间内都装着风扇,却也无法缓解这烦热,不但方子衡热得无计可施,连陆兰芬也热得香汗淋淋,汗透罗衣。出门是火伞高张,室内又是椅席炙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此的河清难俟,好不容易将近黄昏,忽见西北角上卷来一片黑云,方子衡道:“好了好了,天上堆起云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就拉了陆兰芬同她坐到窗前去看。果然那一堆云起,渐渐的移过来,移到天中,不知不觉的就把日光遮没。不多一会,就遮得满天都是乌沉沉的,就如晚间的天色一般,辨不出东西南北。陆兰芬看得有些害怕起来,拉着方子衡的手道:“我们进去吧,这有啥好看的,怪吓人的。”
两人手挽着手正要进去,西北风呼啸而来,汹汹涌涌直卷过来,就像那钱塘江上的潮水一般,有金戈铁马之声自远而近,把楼上的几扇玻璃窗吹得互相撞击,砰訇有声。只听“咣当”一声,打碎了两块玻璃,吓得陆兰芬拉着方子衡,三脚两步的跑了进去。再看天上时,风声怒吼,云气迷漫,愈发觉得天昏地暗,像大幅的泼墨山水画,满纸淋漓,天低如盖,那云昏雾暗之中隐隐约约的出现万道金蛇,周回乱掣。陆兰芬慌忙叫侍女们去关上纱窗,话音还没落,又是一阵凉风吹进来,吹得人毛骨悚然,然后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大雨倾盆而降。一些侍女七手八脚的关上窗户。霎时间狂风骤雨,把房屋震得岌岌动遥。陆兰芬素来胆小,最怕雷声,吓得伏在方子衡的怀里,自己用两手紧紧掩住耳朵,又叫方子衡用衣袖遮护着她的脑袋,一动也不敢动。方子衡感觉很是好笑,只得用两手揽住陆兰芬的粉颈,紧紧的抱着她。那窗外的雨一阵大似一阵,好似那匡庐瀑布,大海飞湍,白茫茫的一片,平空直泻下来。夹着那闪闪烁烁的电光四周飞舞,直射入屋子中,照得人毫发肌肤纤毫毕见。雷声又隆隆而起,轰轰隐隐不绝于耳,震得大家心骇耳聋。陆兰芬靠紧了方子衡,浑身乱颤。好一会,雷声渐止,檐溜仍淙淙不绝。停了一会,渐渐的也小了。陆兰芬方才大了胆子,放开方子衡站起身来。已经揉擦得脂粉模糊,云鬟散乱,连身上的纱衫裤子,也皱得不像样儿。陆兰芬走到穿衣镜前端详了一回,自己也不由得好笑,急忙换了衣裳,重新梳洗。方子衡自己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看时,残雨未消,晚烛初散,尚还兀自有些跳珠激浪的余势。再向天上看时,断虹明灭,霞彩满天,那天上的颜色就如用水洗过的一般,苍翠欲滴。约莫正是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那林梢屋角之间,尚隐隐的有些薄雾,暝色四围,苍然欲合,早露出一钩新月,斜挂天中。这一阵急雨,把方才的暑气不知赶到何处去了。晚风吹袂,凉气袭人,当户披襟,开轩送爽,竟然好像置身于是深秋天气,舒爽宜人。方子衡心中大乐,便连声叫取笔砚过来,写了几张弯弯曲曲的请客票头。正要叫人去发,恰好陆兰芬晚妆初罢,缓步走来。换了一身白罗衫裤,拖着一双湖色拖鞋,淡扫蛾眉,不施朱粉,只淡淡的点了一点唇上的胭脂,秋波送媚,巧笑多姿,娇如解语之花,皎若中秋之月。眉如远黛,八字斜描;腰似垂杨,三眠初起。加以云鬟耀眼,凤翼低垂,梳得竟没有一根乱发,夺目争光,只带着一支全绿翡翠押发,鬓边髻上簪着一排茉莉珠兰,妖艳动人,香风扑鼻,又夹着一种花露水的香气,十分甜静。灯影迷离之下,花香人气竟是令人迷醉,好像陆兰芬身上有一道光华射到面前,把方子衡的眼光罩住,越看越看不清楚了。正是:画中爱宠,难销金谷之春;天上兰香,一现昙花之影。欲知后事如何,下回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