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秋谷又劝醒了一个迷途的浪子,有点小得意,便约了好友辛修甫和他的相好龙蟾珠一起到一品香来奖赏一下自己的胃。章秋谷叫伙计开两瓶冰冻荷兰水,龙蟾珠在旁边调笑道:“二少,怎么样,有没有透心凉的感觉?很消火吧?”
章秋谷一笑,又取过一杯来向龙蟾珠说道:“你不要寻我的开心,你的火气比我还旺,要不你把这一杯冰水喝了,让我看看你的火气旺不旺?”
龙蟾珠红着脸道:“你说啥我都听不懂,你倒是说说看?”
章秋谷大笑道:“你一定要我说出来?算了,”用手一指辛修甫道:“我怕他捶我,或者你俩实际操作下,更有说服力。”
说得龙蟾珠脸上更加红了,啐了章秋谷一口,别转了头,忍不住笑道:“二少爷,我一向以为你是规规矩矩的人,今儿咋就来寻我的开心了?”
章秋谷笑道:“你昨天晚上若是火气不旺,我说啥都是没用的,可如今你这么脸红着急,就是心里有鬼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句话把龙蟾珠说得当真发起急来,面孔胀得通红,十分腼腆,口中咕噜道:“好好闲聊,你怎么就非要寻我开心,真真的淘气。”
章秋谷见她急得脸红扑扑的,更加的笑起来。忽见贡春树带着金小宝走进来,贡春树笑道:“你们说啥事呢,笑成这样?快说说,让我也乐呵乐呵。”
辛修甫也笑着把方才章秋谷和龙蟾珠斗嘴的话说了一遍,贡春树、小宝齐笑起来。正在笑得热闹,陈文仙也走了进来,笑道:“啥事让你们笑成这样?我是来晚了,没看着好戏吗?”
章秋谷便叫他们坐下。贡春树也点了五样菜,又和小宝、陈文仙点了几样,都是大同小异的,差不多。把菜单交给侍者,大家就先喝起酒来。这三人都是年少风流、倜傥不羁的人物,芝兰结契,金石同心,高见古人,俯视流辈,自然是十分投缘,抵掌而谈。更何况每人都带了女伴坐在一起,一个个明眸皓齿,粉颈纤腰,媚态旁生,妍容侧聚,更是心上快然,毫无拘束。正在豪饮雄谈之际,忽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呖呖莺声在门外问道:“这里是叫我的局的吗?”
章秋谷等人正在诧异,就见一个女闾扶着一个侍女,约有十七八岁光景,轻移莲步走进门来。章秋谷举目看时,只见她腰肢纤小,袅袅婷婷,面如春晓之花,眉画初三之月,明眸善睐,一顾倾城,暖玉凌波,双弯贴地,云光外露,秀气内含,浑身上下竟有一道宝光射将过来,不由得心迷目眩,真真的一个妙人儿,章秋谷的猎美小玻璃心就是一阵悸动。那妙人儿走进来见一个也不认得,知道认错了房间,回头一笑便欲退出。章秋谷见陈文仙朝她点了点头,想是向来认得。又听见那妙人儿问道:“这间是六号吗?”
陈文仙道:“这间是五号,六号是隔壁。”
那妙人儿便回转身来,又向着众人一笑,方才走了出去。章秋谷看她走出房门,连背影都不看见了,方回过头来说道:“不曾想这风月场中竟然有这般人物,以前怎么没见过?”
便问陈文仙道:“她和你说话,想是你认得她吗?”
陈文仙掩着嘴格格的笑道:“你是看中她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下搭个桥?看你恨不得把眼睛都丢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章秋谷问那人叫什么名字。陈文仙道:“她叫王佩兰,就住在兆贵里,本来我也不认识她,以前有一次转台面碰到她,说了几句话,也就熟悉了,后来我们时常的在一起闲聊,关系也还不错。她说以前是在苏州仓桥滨做生意,后来苏州的生意不好,就到上海来,没多长时间,还是最近刚到兆贵里来。你可是中意她了?”
章秋谷听了笑而不答,便取过客票写了一张请吃大菜的票头,叫侍者送到隔壁房间请王佩兰。不多时,王佩兰姗姗而来,笑道:“请问哪位大少姓章?”
章秋谷尚未回答,陈文仙示意王佩兰,指了指章秋谷,又将章秋谷身旁一把椅子拖开,王佩兰会意,便走向章秋谷身旁坐下,含笑不言。章秋谷却是笑嘻嘻的对王佩兰调笑道:“阿唷!先生竟是自带光环,你一进来整个房间都光华灿灿了。”
王佩兰用一方粉红色的丝帕半掩秀口笑道:“阿唷,章大少可真会说话,我哪里有那么好,得大少如此夸赞,莫不是大少在寻我开心不成。”
章秋谷的溢美之词不要钱一般往外丢,没一会功夫就把王佩兰哄得心花朵朵开。他一边哄着美人儿,眼睛却是仔仔细细的把美人儿从上到下一顿的品头论足,果然是比玉生香,如花有韵,丰姿婀娜,骨格轻盈,暗自称好。回头再看陈文仙时,珠光照彩,艳影惊鸿,太真出浴之妆,西子捧心之态,和王佩兰比较起来,却也不相上下。但仔细评论两人的风格,又觉得各不相同:陈文仙是天生丽质,犹如空谷幽兰;王佩兰则是妖娆荡逸,神采张扬,绝不是王佩兰那种做作轻佻的模样能比的。看起来还是陈文仙对自己的胃口,果然小爷的眼光品味非同凡响。至于这个王佩兰么,玩玩倒也无妨。如此想着,心中便有了主张。章秋谷在这边细看王佩兰,王佩兰也在那边细看章秋谷,见他风神俊朗,气宇轩昂,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回眸顾盼,丰彩动人,潘安仁逸世之姿,卫叔宝羊车之度,就是旁座的两个客人也觉得气概非常,仪容出众。王佩兰看了多时,满心欢喜。章秋谷叫她点菜,王佩兰推道:“我刚刚吃过饭,吃不下了,章大少请慢慢用吧。”
章秋谷见她不吃,也不强求,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着。王佩兰见章秋谷这般殷勤,也不觉亲热起来,二人你来我往,竟然是越聊越近乎。陈文仙见了免不得有些醋意,但是不好意思放在明面上,只神色之间默然不悦。章秋谷和王佩兰谈得正是投机,哪里去理会陈文仙是个啥心情。倒是辛修甫看不下去,与陈文仙闲扯几句,陈文仙也只得含笑应酬。贡春树忽然问章秋谷道:“我有一个手卷要你做一篇序文,随便什么格式,四六文或者骈体都可以,就是散体也好,你可有工夫吗?”
章秋谷皱眉头道:“舞文弄墨,挥洒文章,我已经荒疏很久了,你怎么就缠着我,放着修甫兄这样有名的古文大家不去请教,存心要我献丑吗?”
贡春树道:“就是修甫兄我也放不过他,明天我把手卷取来让你们看看,笔意画功都很是工巧精致,就劳烦你们二位给我题跋。”
辛修甫谦让了几句。章秋谷问贡春树是什么手卷。贡春树道:“就是苏州的一个小照,我新近托人画了下来,另外补些花木,我自己的小照也一同画在上边。”
章秋谷听了,方才想起贡春树初到上海时托他的一番说话,便道:“你一定要我给你做篇序文,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平日里,向来不喜欢题诗跋画,学那些斗方名士的行为,要不我替你做一篇四六文,仿着《玉台新咏》的体裁,直叙你们的事迹不好吗?”
贡春树道:“你肯做篇四六文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很久没有得到你的骈文了,觉得数日不见珠玉,顿令胸中鄙念复生。别人的四六骈文虽然也是清华绮丽,但是总感觉没有你的有韵味,格律严谨,一字不能移动,端的是耐人寻味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见解与那些名士不同,所以看了他们的文字,总是觉得格格不入。但是看古人的文字,总是能找到共鸣,是不是我有些酸腐?”
说得章秋谷狂笑起来道:“这是他们的文情古奥,你看了,一时间解说不来,你要将来中了进士,点了词林,就懂得他们的文字了。”
辛修甫和贡春树都不觉好笑。陈文仙听得他们的谈笑,柔声附和道:“二少的诗文的确是华美,我也很是喜欢。”
贡春树这才想起席上的这个才女,调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们当初诗文结谊的典故了,最近你俩可有什么新作?还真要去好好欣赏了。”
原来,陈文仙与章秋谷初次相遇,是在章秋谷一个朋友的局上,席间众人玩儿对对子,章秋谷出了一对,竟然无人能对,还是陈文仙僭越应对,让章秋谷大为欣赏,从此就有了“诗文结谊”的典故。金小宝等一班文盲却是听得云里雾里,有听没有懂,见他们大家都笑的开怀,认是说笑她们,金小宝把一张樱桃小口撅得高高的,口中说道:“你们是在说啥?可是笑我?我可不依哦。”
说得四人重新又笑了起来。谈笑之间,不知不觉的菜就已经陆续上完了,侍者拿账单过来,递给章秋谷。章秋谷看帐单,只有五元几角,很是便宜,当下在账单上签了字,大家纷纷离席。原来,章秋谷是这家的高级顾客,可以签单,月底结算。章秋谷又向王佩兰说了几句客套话,王佩兰乘机要约章秋谷去院中小坐,章秋谷应允,说稍后就来,王佩兰便先走了。这时辛修甫和贡春树已经先下楼了,见门前有一堆人在那里吵闹,听不出是什么事情。两人连忙走到门口看时,见门外停着一部非常精致三湾头的包车,漆得十分光亮,点着一对药水车灯,闪闪烁烁的晃得人眼都睁不开,车上外国纱绣花围垫,都是崭新的,那轴上车沿包的都是银錾起花的物件。正是:忽遇玉台之选,名士倾心;惊逢狐兔之成,小人得志。有热闹看了,究竟是什么热闹?吃瓜群众们坐好小板凳,精彩下回继续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