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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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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住,马上就到了……”我这样说着,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我拖着受伤的身体, 背着因寒冷而身体不断痉挛的他一步步往眼前的小屋走去。视野范围因大雪衰减,好在我很熟悉这一带,看到了前方的亮光,我便知道是那是帕斯提夫妇的房子。“帕叔!把门打开!”

我用尽所有力气朝屋子的方向喊,但风的声音依然让我说出的话模糊不清。好在家里的人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喊,门打开了,走出来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帕斯提。“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快进屋!”

帕斯提一边帮助我把从雪中救出来的人背到屋子里,一边招呼着我进屋。穿过石头围成的简朴院子,跟随着帕斯提走进与外面风雪交加截然不同的温馨小屋,脚下从稍有不慎就会陷进去的雪地变成了结实的木地板,这才让我感到自己确实得救了。“怎么了这是,怎么浑身都是血?”

伊芙琳夫人站在楼梯旁,紧张地看着我。“没事,我没什么大碍,先别管我,赶紧救他!”

伊芙琳看向他的丈夫背上的孩子,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男孩的皮肤冻得发紫,臂膀上用绷带紧急处理过的伤口不断地往外渗出红色的血。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但似乎并没有意识。好在伊芙琳马上冷静了下来,回头拿医药箱去了。帕斯提把男孩抱到沙发上,没有急于问我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拯救一个快要凋零的生命比什么事都重要。◆不知过了多久,男孩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表情也渐渐松懈了下来。帕斯提试探着他的额头,已经没有那么烫了。门外的雪还在下,只不过小了很多,但还是没有阳光透下来。桌上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截,向房间中的人宣告时间的流逝。伊芙琳不断擦着男孩的脸和四肢,盆里的脏水换了好几轮。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终于稳定下来了……”伊芙琳夫人喘着气,抹掉头上的热汗。“所以,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帕斯提背对着我问道。“啊……”我把整个人靠在椅子背上,叹了口气。“就……我和往常一样,把作为猎人的工作做完了之后,去酒馆接委托。结果刚一进门,罗素那小子把我堵在门口,告诉我有猎人困在雪山的洞窟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去。结果他根本不回答我,反倒用他口中那个猎人的生命当作威胁,让我赶紧行动。帕叔啊,你下次好好说道说道他呗,我都觉得让他加入到组织里来就是个错误了。”

“唉……他也是个和你经历差不多的可怜孩子,多给他一点时间吧。”

“行吧行吧。总之当时天已经阴下来了,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保险起见我都得去看一下,结果找遍洞窟,只发现了他一个人。”

“那你的伤是怎么弄的?”

伊芙琳投来关切的目光。“别提了……当时突然下起大雪,我急着赶路,结果走到毒怪龙的巣里了,为了背人方便武器也丢掉了,然后就从卵里爬出来的的怪物幼崽就攻击了我……疼死了。”

我捂着受伤的胳膊。要是没有护甲的保护,指不定它就永远留在雪山了。“所以,你救出来的猎人,就是这个孩子?”

“我只找到了他,但是我觉得他不是猎人。反正我是没有见过这么瘦弱的猎人。”

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的他为什么独自一个人穿越雪山?我搞不明白。“……你可能说对了,他大概不是猎人。过来一下,看这个。”

虽然很困惑,但我还是照帕斯提说的,从椅子上起来,忍着痛走到帕斯提旁边。帕斯提的表情有点紧张,他盯着男孩胸口的地方,一眼也没有看我,伊芙琳则是不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表情充满了疑问。我随着帕斯提的视线,也看向男孩的身体。只见男孩的胸口上有着浅红色的印记,在苍白羸弱的身体上异常显眼。“……这是什么?”

图案难以辨认,但还不至于到完全看不清楚的情况,至少能看出来人形的轮廓。但是,烙在人身上的图案,我似乎有所耳闻……“几年前,我还在漂泊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奴隶商会,也就是卖奴隶的地方。他们会用滚烫的烙铁在奴隶身上烙上自己商会的印记。”

帕斯提转头看向我。“这孩子,恐怕是个奴隶啊……”奴隶。被剥夺了自由的人类,商人们的商品,与牲口别无二致的工具,只能用价钱衡量自身价值的生物。这个有些陌生的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困在雪山中的奴隶,和知道其具体位置的罗素。就算我再迟钝也大概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我说……”帕斯提把头扭了过去。“而且,这可能是罗素买下来的……”——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气氛突然沉寂了下来,屋里的几人一言不发。门外的风声变得清晰,本来温暖的房间也好似受到了外面的天气影响一般,寒意窜上身体。不过我的心中却像燃起了一团火。“做得太过火了。”

帕斯提如是说道。不管怎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家伙,我是绝对不会原谅的。◇爆破事件发生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此时此刻,我和往常一样,完成一些比较轻松的任务来赚点钱过活。不出我所料,调查的进度在一定程度时遇到了瓶颈。很多集会所并没有履行好把进门的人挨个登记的责任。说白了这种既费时又费事的要求,大概只有真正有了突发状况后才会引起人们的重视吧。但毕竟事态严重,又极受上级重视,因此最近有了不少新的成员加入了事件调查组。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拉娅,对此她是这样说的:“没用的,一开始调查的方向就有些歪,再增加多少人也只是徒增管理的麻烦。况且已经过了一个月,调查的难度已经不能和最开始相比了。如果在刚开始调查的时候不把希望寄托于各地集会所,而是去问问在公会或是主要路道附近有固定行动的人,调查的进展还说不定会顺利点。”

评价一针见血。但是失去的时间已经补不回来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扩大调查面积,加快排查速度。说不定这是人多的唯一优势了。我从暂时布置的临时猎人集会所出来,拿着属于我的报酬慢慢走到村口。时间已到傍晚,夕阳把宽敞的街道染成了柔和的红色。虽然调查暂时遭到了瓶颈,不过公会的人也不是傻子。在其没什么进展后,他们开始尝试了别的方法。爆破事件行动前,有若干名猎人遇袭,他们身上的装备大多被顺走。但是携带这么多的装备势必不能快速转移,那该怎么办呢。没错,把装备卖出去。况且,在我和其他几名受害者的印象中,犯人的护具和武器并不算精致。袭击猎人并夺其装备的行为可能是为了给猎人们下马威,但也有他们的组织急缺资金支持,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行动的可能性。调查行动已迫在眉睫,耽搁的越久,找出凶手的可能性便越小。于是调查小组把重点放在了周围的铁匠铺和装备店。惊喜的是,这种方法确实有效。小组的成员们在账本上寻找蛛丝马迹,终于有了新的线索。毕竟商人的账本永远不会骗自己,查起来比之前方便得多。总之,最终我们找到了七条可能的行动路线,现在正在派人去沿路调查。今天是他们出发的第二天。我倚靠在村口大门的木柱上,远远地向道路的尽头看着。最近几天,拉娅经常跑去找雷克斯,说是要交流情报。雷克斯不在村子里住,为了处理事情方便,他住在了隔壁镇的旅店,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了。我去找过他几次,先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在我发现自己根本提不出什么建设意见后,就不怎么去找他了。况且最近也没有什么组内会议要开。于是我就这样每天接点自己能独自完成任务,然后在傍晚的时候,等拉娅回来。拉娅回来后,会把她得到的情报告诉我,比如调查的进度,还有路线的示意图什么的。是的,角色互换了呢,以前都是我把情报讲给拉娅听的。不过,这样也不错。我看着天空,看着那一点也不刺眼的太阳,慢慢等着时间的流逝。但是。不对劲。直到太阳下山,我都没有看到拉娅的身影。她已经回家了?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小跑回到拉娅租的房子,尝试着拉开门。门是锁着的,我熟练地用钥匙将锁拧开,里面仍然空无一人。时间已过傍晚,正是人们准备晚饭的时候。街上行人渐稀,巷子里飘着缕缕令人心情舒畅的饭香。与此相反,拉娅的屋里仿佛从来没有人生活过一样空荡荡的。焦虑和不安充斥着我的心。“诶?这不是普卓吗,你站在这干啥。”

在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雷克斯?你怎么在这,镇上的事处理好了?”

“我也是今天下午刚回来,那边的事情已经不需要我来插手了。这边的临时猎人集会所刚建立不久,我正好来帮帮忙。所以,你在这干什么,这不是拉娅家吗?”

“不是……就……呃,总之,拉娅有去你那吗?”

我拼命理着混乱的思绪,支吾半天挤出来一句话。“去我那?怎么可能呢,我昨天告诉她了啊,今天下午我会回村子的,她没跟你说吗?”

“不……她没跟我说过。”

“这样啊……你是在找她吗?我刚才看到她了哦,就在村子的北门那边。我还想打个招呼来着,但她没注意到我。”

听到这一消息,我像是在沙漠中渴求水源的旅人尝到了可口甘露一样,身体终于有了行动。我谢过雷克斯,拔起双腿,向村子的北边跑。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天暗下来了,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有几个人陆陆续续从自己的房子里出来,点亮门前用来照明街道的灯,他们纷纷看向在大街上不顾一切疯跑的我,不过我没有闲心去管他们。脚下的石板路、两侧的房屋、路旁的街灯,通通被我甩在身后。我跑得很快,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就像是忘掉了呼吸一样。就这样,我跑到了村子北门。到了目的地,我急迫地寻找着拉娅,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她的身影。然后,我跑出了村子。老实说,虽说雷光村以村子自居,但这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十分完善。有路灯,有旅店,有石砖铺的路……还有村口的猫车服务站。猫车服务站提供乘车服务,只要客人要去的地方有其他的服务站,他们就会驾驶着畜力车前往那里。北门外不远就有一座服务站。而在那,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车上的她。车已经出发了。为什么发现得那么快?那自然是因为她银白色的头发过于显眼。与此同时,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喊她的名字,她也透过篷子看到了我。我们四目相对,什么都没有说。我似乎理解到了发生了什么。她大概是去找菲莉娅了吧,对家人如此重视的她,怎么会把自己的亲姐姐交给别人处理呢?我明明应该早点发觉的。我张开嘴,试图对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拉娅说些什么。但现在,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挽留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我没有信心能留住她。或许是因为跑得太急,我的膝盖发软,一不留神跪倒在地上。眼前不再有渐行渐远的马车,只剩下了布满车辙的土黄色地面。纵使心中满是苦涩,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愤怒吗?并没有。因为这是我所熟知的拉娅会做出来的事。但这抑制不住心中不断增加的苦楚。我信任着拉娅,她没有信任我,所以没有把她所有的发现都告诉我,这才是未经过我主观思想渗透过的真实。那个下午的约定,似乎就跟从未发生过一样。这一现实不断刺痛着我的心。到头来,只是我一个人的自我感动罢了。我自嘲般地这样想。至少,要目送她离开吧?腿有些抽筋,我用手撑着地面,狼狈地想要爬起来。意料之外的,是某个人温暖的拥抱。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甚至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人类存在于充满着怪物的世界上,但是并不孤独。造物之主赋予了我们超于其他生物的智慧,弱小的我们得以生产、劳动,在危险的世界中团结一致活下来;同时也给予了我们丰富的感情,促使我们做出别的生物不会做出的行为。拥抱便是其中一种。风轻盈地吹着,眼前飘过几缕银白的发丝,空气里弥漫着有点好闻的气味。我与她相拥,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没有任何话语,糟糕的情绪却像是被阳光包裹着的冰块一样,慢慢化开。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慢慢回归平静。片刻后,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对不起呢,我骗了你……”拉娅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眼角处,一丝温热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明明已经下了无数次决心,明明已经在心中道了无数次歉,可在看到他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做出了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我跳下车,紧紧地抱住像是受了伤一般的他。“对不起呢,我骗了你。”

话说出口来,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不,也许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不想再一次不辞而别了。◆擦着武器上的血污,坐在颠簸的车上,时不时抬头看天空,就会看到叫不出名字的鸟和叫得出名字的怪物。归程的路上,风景不断变化着,宣告我作为猎人的一天结束。到了目的地,穿梭在人流来往的街道,在小巷子里绕圈子,找到熟悉的屋栋,然后和往常一样推开门扉。门后面,等待我的是已经共事了六年的伙伴。这六年来,我在这个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找到了真正能感受到快乐的工作,找到了自己自那以后的全新目标。本该是这样的。门后面,等待我的是几个凶狠模样的家伙。至于所谓的伙伴,已经在一年前离开了七七八八。如今的曼陀罗,已经经历了大换血,其核心的天平马上就要倒向了和最初完全不同的方向。也许从接纳罗素的选择开始,就会是这个注定的结局。我找了个角落的空位,然后坐下。屋子里的人依然办着自己的事,有几个家伙看了我一眼,但也什么都没做。一言以盖之,现在的曼陀罗,只不过是一帮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记恨猎人公会的暴徒罢了。曼陀罗,溯其根源是由一群帕斯提的追随者所构成的组织,组织的目的是以更直观的角度,也就是以民间的视角监督猎人公会,亦或是在公会有了不合理的举措时,及时地对其中的不合理性做出反对。但是,随着组织人数的增多,帕斯提发觉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没有管理属下的才能,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在短时间内传达给组织中的所有人。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管理的任务就交给了罗素。他在这方面哪怕被称作天才也不为过。也许是因为罗素在那次把我骗去雪山的行为后表现得十分低调,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恶劣性格。最开始的两年,罗素把组织中的成员管理得十分有序,帕斯提看到了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组织运作状态。在这之后的两年,他开始和帕斯提一样,把外面的人拉到了这个组织。再之后的一年,他不再好好履行传达员的工作,帕斯提的想法经常被误解。然后,到了现在。老成员们,或是不认可罗素的管理,或是对帕斯提的做法失望,多数都不欢而散。我和帕斯提曾想过制止这一现象,但是太晚了。回过神来时,组织里的成员只留下了陌生的面孔。我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直到天黑。没有人来找我搭话,更没有人交付我该执行的任务。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并在帕斯提离开这里后愈演愈烈。时间差不多了,看来今天还是不会交给我任何事做呢。走到门外,离开了让我心生反感的空间,自由的空气反让我感到莫名空虚。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凉丝丝的风在身旁吹着。说起来,自从帕斯提决定不再参与组织的任何事之后,就没有再和他联系过呢。久违地去他家拜访一下吧。◆在我面前的,是帕斯提夫妇在儿子去世后,一直居住到如今的木屋。不算太大,但供两个人生活绰绰有余。经伊芙琳夫人的打理后,屋子无论从外看还是从内部看,都能给人整洁舒适的印象。若在平时,我一定会在大老远就叫着帕叔,然后像进自己家一样大大方方地进门。他们不会对我感到反感,因为在二人心中,我似乎是可以缓解他们的丧子之痛的存在。但此时,我穿过前院,却在屋前停住。我在其中感受到了异常。门窗紧闭,我的呼喊只是在山中回响。以及,在与往常无异的隐居环境中,混进了刺鼻的腐烂气味。脑内逐渐变得空白,让人害怕再去深想。我加快步伐,两步迈上台阶,看似关得死死的门被轻易推开。气味变得更加强烈。阳光透过晨雾,照进了黑暗的屋内。目光所及之处布满了争斗过的痕迹,打烂的餐具、倒翻出来的抽屉,以及斑驳发暗的血迹。牙齿不自觉地咬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驱使着我继续向着腐臭的深处前进。不觉中,踏上了粘糊糊的血泊。成拖拽状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面前的门后。舌头在发麻。我把两只手抵到门把手上,打开了最后一扇门。我从未听过这么响的吱呀声。眼前的这幕,恐怕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它会以噩梦的形式一直出现在我今后的生活里。帕斯提,伊芙琳,两人的尸体一齐躺在地上。房间后方的窗户大开着,风在我开门的一瞬扑向我,带来难以接受的气味,也带来了他们遇害的事实。当了猎人这么久,也不是没见过那些被强大的自然界消灭后留下的尸骸,比这要残忍、恶心得多。我不认为自己会习惯这些,但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失去了本能的反应。但是,目睹了眼前这一景象,我心中脆弱的那部分被重新唤起。胃里一阵翻腾,胃液和眼泪一并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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