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书记心里不平衡，想在赵广定等人身上找补找补，于是就问老赵：“你咋成的万元户，也是孩子多地多？”

“俺家梅花鹿多，二百多头呢。”

老赵顺口瞎嘞嘞。　　邢书记心里也发出一句不文明的问候：二百多头梅花鹿，那都顶好几个万元户了，而且都是实打实凿的。　　他心里不禁有些挫败，又瞧瞧旁边抱着孩子的李金梅，这个妇女肯定是拉来凑数的，于是又问道：“这位女同志又是啥情况？”

没等李金梅回答呢，老赵嘴快：“大梅啊，她家主要是鸡鸭鹅比较多，养了一千只小鸡呢。”

“一千多？”

邢书记那嘴巴张得，估计能塞个大鹅蛋。　　另一位吴书记也点点头：“原来是养鸡专业户，真厉害。”

刚才那位老头都冒汗了：俺家二十多只小鸡都拉上凑数，跟人家可没法比。　　大胡子则轻描淡写：“家趁万贯，带毛不算，不过金梅同志的事迹，还是很有意义的，农村广阔天地，很适合搞养殖。”

这话倒是不假，大伙都纷纷点头，邻桌有几个人，还张罗着有机会去李金梅的养鸡场参观，就算不养那么多，养个百八十只也不错。　　很快，李金梅就赢得了养鸡大王的名头。　　大胡子书记瞧得心里暗爽：金梅同志还是不错的，等回去之后，发展一下，争取入党。　　那位邢书记也感觉到了，向前公社这两位万元户代表，含金量还是很高的，起码不是那种东拼西凑出来的万元户。　　不过他的目光落到李卫国脸上的时候，不由心里一动：这小伙子年轻啊，不会是走后门混进来的吧？　　于是邢书记又对着李卫国开始说话：“这位小同志呢？年纪轻轻就成了万元户，肯定更了不得，孙大胡子，你可不许藏着掖着，有啥好经验，大伙都学习学习。”

他故意提高嗓门，这话一出，周围几桌的人，也都把目光投射过来。　　大胡子当然听出了一些言外之音，他脸上也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李卫国也抬头朝邢书记笑笑：“我主要是来学习的。”

邢书记更认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不要过度谦虚嘛，说说。”

赵广定立刻接过话茬：“你说国子啊，咱们这些代表加起来，估计都不顶他一个。”

他一边说，还俩手张开，在半空划拉了一下，显然把屋子里的人都包括了。　　这也太能吹牛了吧，邢书记当然不服气，瞪眼望着赵广定。　　老赵也就掰着手指头开讲：“国子包了俺们那的水库，一年光是卖鱼，就能收入五六万；上些日子卖水稻，又收入好几万，这还不算剩下十多万斤水稻，就算一斤两块钱，也能卖二十多万；还有俺养的梅花鹿和香獐子，人家才是大股东，还有在别的地方，还有俩养梅花鹿的点儿呢……”　　屋子里所有人都停下筷子，愣愣地听着，全都听傻了。　　吃过午饭之后，参加万元户表彰奖励大会的人员就自由活动。　　或者是扎堆交流经验，或者是结伴逛商店，毕竟不少代表都是农民，平时很少来一趟县城的。　　李卫国也没闲着，又跑了一趟林业局。　　他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等过了元旦，县里的班子即将调整，原来的书记退居二线，刘县长有可能更进一步，成为刘书记。　　这种结果，李卫国倒是挺高兴，毕竟刘县长对他还是不错的，比较照顾。　　李卫国的要求不高，只要不在背后使绊子就好。　　这次，李卫国终于见到了林业局的王局长，去年有过接触，王局长对李卫国的印象不错，毕竟给他们林业局提供了一大笔承包费嘛。　　虽然这笔钱最后能落到林业局头上的也没多少，但是政绩摆在那。　　“小李，你们那的鹿场怎么样，今年能出多少麝香？”

王局长去过鹿场，也一直想要推广这个养殖项目。　　李卫国就把情况说了说，自从在林子里放养之后，无论是梅花鹿还是香獐子，都更加活泼健康，毕竟跟它们野生的环境基本类似，还有人工喂养精饲料和食盐，在真正野生状态下，可没这么好的待遇。　　“不错不错，再过上两年，是不是就能对外出售梅花鹿了？”

王局长最关注的是这个问题。　　李卫国点点头：“我们的计划是把梅花鹿的种群扩大到五百头之后，再开始分群，也就两三年吧，不过五百头梅花鹿，我们现有的林地就不够用了，毕竟密度太大的话，就会影响整个山林的生态环境，所以我们还是要继续承包山头。”

他也顺势说明来意，去年才承包了一千多亩，李卫国当然不满足这点地盘。　　而事实上，一千亩荒山，那已经不少了。　　“好，这个项目肯定能起到很好的带动作用，到时候没准把咱们县建成梅花鹿之乡。”

王局长也心情大好，他比较年轻，还是想做一番事业的。　　而且这时候的干部，普遍都比较认真。　　尤其是像梅花鹿之乡这种荣誉，绝对不仅仅是一个虚名，宣传好了，对各个方面都有良好的促进作用。　　这其实也是李卫国一直想干的，双方可谓不谋而合。　　而且李卫国的目光更加长远，等到几十年后，要是有梅花鹿之乡这块招牌，那在旅游以及鹿产品和文化上的价值就太大了。　　于是他也表态道：“王局长您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发展，到时候，就算普通农户家里，养上十头八头梅花鹿，也是没问题的。”

梅花鹿不挑食，而且性格温顺，跟养羊养牛，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说完，李卫国从挎包里面掏出来一沓稿纸递过去：“王局长，这是我没事的时候瞎写的，关于发展梅花鹿养殖的一点意见和规划，请您给把把关。”

“你呀，你太客气了，这方面，小李你才是专家。”

王局长对李卫国的态度还是满意的，接过来开始阅读。　　越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是凝重，等读完之后，王局长望了一眼李卫国，目光中满是赞赏：这哪里是瞎写，这高度和观点，把他们林业局的所有干部捏到一起，也鼓捣不出来。　　王局长对李卫国又有了新的认识，这个年轻人真不简单，有实践经验，而且理论基础也够扎实，将来肯定有发展。　　这是当然，李卫国的眼光就不说了，这两年还参加夜大的学习，凭借他的记忆力，理论水平和文化素养噌噌见涨。　　平时没事还学学英语啥的，李卫国现在也算可以了，能说好几种外国话。　　王局长是越瞧越喜欢，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小李啊，要不你来我们林业局工作好了，先干三年临时工，你放心，到时候肯定给你转正。”

这条件对普通人的诱惑可不是一般的大，这年头都奔着端上铁饭碗，吃上供应粮。　　只可惜，李卫国志不在此，他笑着向王局长道谢，然后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喜欢自由自在。　　“是啊，凭小李你的能力，肯定看不上这点死工资。”

王局长也理解，毕竟人家小李现在都是万元户级别的。　　俩人聊得正投机呢，桌上的老式电话忽然响起来。　　王局长抄起大听筒，嗯嗯啊啊了一阵，李卫国在旁边瞧着，王局长的脸色渐渐变得有点不大好。　　等到通话完毕，王局长的眉头已经深深皱起。　　他思量一阵，这才压低声音，对李卫国说道：“小李，承包的事情好像有变化，刚才是赵副县长来电话，转达省里的指示，说是有南韩的客商，想要在咱们这边种人参，可能会占一些林地。”

“毁林种参！”

李卫国也吃惊不小，“王局长，咱们以前不是探讨过这个问题嘛，虽然暂时能够获利，但是从长远发展来看，危害太大。”

金长顺在最初来到这边的时候，就提出过这个想法，不过被李卫国给打消了，怎么又提起这事？　　王局长叹了口气：“说是省里的决定。”

李卫国也只能默默地点点头，他对当下的形势再清楚不过，为了更好更快地发展，谁还顾得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发展才是第一要务。　　等以后发展起来了，才回头想到要保护，可是都破坏完了，还保护个屁。　　这条道路，不仅仅是国内，就算那些发达国家，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其实完全可以避免这种前车之鉴，但是正如那句话所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王局长，那我承包山林的事……”李卫国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去年就应该一次性完成承包好了。　　王局长摇摇头：“赵副县长指示说，现在都不许动，只能先等等了，听说外商过几天就来考察。”

李卫国心里也就有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件事，万万不能叫对方得手。　　又闲聊一会儿，他便告辞，回到招待所，已经快到晚饭的时间，一进住的房间，好家伙，一屋子人，都在那听赵广定白话呢。　　李卫国还看到俩熟人，正是李大猛和金铁柱，很显然，这俩也是万元户代表。　　“猛子，金大哥，你们啥时候来的？”

李卫国上去和李大猛他俩抱了一下。　　“下午才到。”

李大猛也高兴坏了。　　金铁柱也咧着大嘴，笑得十分开心：“国子啊，俺们公社领导，非得叫俺俩也来凑数。”

按理说，他们还真达不到万元户的标准，毕竟他俩在鹿场占股比较少。　　可是这个也没写合同，别人不知道啊，领导正发愁找不到万元户代表呢，就把这哥俩给报名了。　　李卫国则笑着拍了下金铁柱的胳膊：“哪能说是凑数呢，那些梅花鹿可做不得假。”

正好老赵也说累了：“国子回来啦，你们要取经，还是找正主吧。”

李卫国笑着和大伙打打招呼，他可没闲心夸夸其谈，等到交流经验的时候再说不迟。　　晚饭的时候，食堂提供酒水，代表们可以喝点。　　县领导也到场，和代表们见一面，毕竟在场的这些代表，就是整个松江县的杰出人才了。　　除了种地的农民，还有几名是县城的个体户，这也是最早富裕起来的那批人。　　这个年代的万元户之所以受推崇，主要还是经济发展太过落后的缘故。　　就说这两年吧，人均可支配收入，城市是三百多元，农村才一百元出头，这样一比较，就知道万元户的难度有多大了。　　在这些领导之中，是以刘县长为首，另外李卫国还看到了赵仁，就站在刘县长身后。　　这里面的站位是很有讲究的，李卫国听林业局王局长透露出来的小道消息，赵仁也有可能接替刘县长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代表们早早就被领到县里的电影院，这里除了放电影之外，前面还有个小舞台，县里一些重大的会议和表演，都在这里进行，楼上楼下，加在一起，能坐一千多人。　　万元户表彰奖励大会，万人瞩目，所以整个会场都挤得满满登登。　　观众心里都惦记着取取经，然后自个也弄个万元户啥的当当。　　观众席最前面两排，坐的就是代表；主席台上，则是县领导。　　李卫国注意到，那位县高官并没有在座，倒是刘县长坐在正中的位置。　　上午九点，准时开会，当然免不了领导讲话，等台上的领导基本都讲了一遍之后，重头戏终于开始：万元户代表登台领奖。　　伴着领奖固定的乐曲声，万元户代表排着队伍上台，台下热烈的掌声就没停过。　　这种场面，对李卫国来说不算啥，但是对有些人来说，那就是平生第一次经历的大场面。　　就像赵广定吧，紧张得都有点不会走道了，直顺拐。　　接下来的程序是佩戴大红花，由领导给获奖者颁发奖状，然后集体合影。　　在欢快而又不乏激昂的乐曲声中，在雷鸣般的掌声里，代表们胸前戴着灿烂的红花，双手捧着奖状，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们正享受人生中这段高光时刻。　　这一刻，精神大于物质。　　李卫国脸上也带着微笑，整个过程，他算是最淡定的一个。　　他的内心，也同样充满喜悦，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创造价值，这是一个很令人享受的过程。　　等代表们下台之后，刘县长进行总结发言，勉励了万元户代表一番，也号召全县人民都向这些代表学习。　　既然是学习，那接下来当然就是观众们最期盼的环节，经验交流。　　大多数观众来到这里，不是看领导的，而是来学习经验的。　　“下面请兴农乡的王老实同志发言，大家欢迎！”

主持人带头鼓掌。　　在热烈的掌声中，一位老汉登台，正是昨天跟李卫国他们一个饭桌，致富全靠孩子多的那个老头。　　瞧得出来，王老实都紧张坏了，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来说，一辈子也没上过这样的大场面，坐在台上，老脸涨红，都说不出话了。　　“王代表别紧张，交流嘛，就是聊天，就跟你在自个家炕头，跟邻居唠嗑一样。”

主持人嘴里连忙安慰。　　好半天，王老实才吭哧瘪肚地讲起来，就跟小学生背课文似的。　　不过他讲得倒是挺实在，还是很有普遍意义的，归纳起来就是两点：好好种地，多养点猪牛羊鸡鸭鹅这些家畜家禽，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却更具有普适性，就是有点干干巴巴的，大伙听着没劲儿啊。　　等他讲完了，观众还是奉上热烈的掌声，王老实总算长出一口气，鞠躬下台。　　“下面请大馒头屯的代表，赵广定同志发言！”

老赵大步流星往台上走，而王老实正好下台，他没留神台阶，一脚踩空，一个趔趄，差点趴地上。　　幸好老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这才没栽跟头。　　老赵上台之后，还真一点不紧张，这老小子多少有点人来疯。　　鞠了一躬之后，老赵就坐下开始白话：“俺叫赵广定，是大馒头屯那旮沓来的，俺原来在屯子里有个外号，他们都叫俺赵光腚。”

台下一阵哄笑，觉得这个代表实在太接地气了。　　就是主持人和领导们有点小尴尬：这大庭广众的，有点太损害万元户的形象。　　老赵继续白话：“俺有这个外号，是因为原来俺穷啊，家里穷得叮当响，三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儿；为啥穷呢，呵呵，主要是因为懒。”

观众再次发出善意的笑声，十穷九懒，是这个理儿。　　领导们倒是眼睛一亮：不错，原来穷得光眼子，现在成为万元户，这个对比太好了。　　随着老赵讲述自己的经历，大伙也都听得着迷，时不时地报以热烈的掌声。　　尤其是养殖梅花鹿和香獐子这事，叫不少人都怦然心动。　　赵广定发言也没啥逻辑性，想到哪说到哪，比较随性，反而观众们都乐意听。　　主持人瞧瞧手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这都快讲俩小时了，于是征求一下领导的意见：要不要结束这个代表的发言？　　刘县长摇摇头，他刚才也听得入迷。　　好在老赵也没啥说的了，又讲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鞠了一躬：“俺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也不会说啥，俺就觉得吧，现在上面政策好，咱们都赶上好时候，只要肯干，都能发家致富！”

热烈的掌声持续好长时间，直到主持人上台，宣布下午继续作报告，暂时休会，观众们这才沥沥拉拉地离场。　　代表们自然回招待所吃午饭，往那边走的时候，大伙都夸老赵讲得好。　　等到下午，报告会继续，台下的观众反倒比上午还多，两边的过道还有最后面，都有不少人站着听。　　轮到李金梅登台的时候，观众的掌声更加热烈，万绿丛中一点红，而且李金梅模样和气质俱佳，还是相当吸引眼球的。　　开始的时候，李金梅还真有点怯场，不过讲着讲着，她也完全投入进去。　　观众也听明白了，原来这位女代表是养鸡大王，真厉害！　　最关键的是，养鸡这个项目并没有太大的难度，我们也能养啊。　　农村有的是地方，现在又实行大包干，能剩下不少粮食呢，可操作性非常强。　　不少人都琢磨着，等到来年，一定也要试试。　　“同志们，妇女同胞们，双手浇开幸福花，勤劳致富能发家，在我们这个变革的时代，妇女也一定要自立自强，用我们的双手，创造幸福的生活！”

李金梅起身鞠躬，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一刻，观众们心里都有一种感觉：这女代表，太美了！　　台下的李卫国也使劲拍着巴掌：这才是大姐应该有的样子。　　至于在几十年之后，网络上有人说，勤劳致富是伪命题，李卫国只想擤他一脸大鼻涕。　　“李金梅同志讲得真好，老孙啊，这样的好同志，以后组织上也要多关心照顾。”

刘县长一边鼓掌，一边跟孙大胡子交流着，他觉得，可以树立一个很好的典型。　　孙大胡子也同样觉得脸上有光，一个劲点头，嘴里却说道：“我们那，还有一员大将没出马呢。”

瞧把你显摆的，其他公社的一把手都酸了。　　没法子，谁叫真有给孙大胡子长脸的呢。　　代表们一个个地进行发言，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的启发性。　　虽然有一些，对普通人来说并不适用，比如那位跑个体运输的，一辆大解放卡车，就花了四万多块，普通人家肯定拿不出这笔钱来。　　这位代表是退伍兵，在部队是汽车兵，复员转业之后，就发动亲友，借了不少钱，又从银行贷款，这才买了一辆大卡车跑运输的。　　实际上他还欠着不少钱呢，但是有一辆解放大卡车摆在那，所以也被评选为万元户。　　但是这种敢闯敢拼的劲头，却引发了不少人的思考，对人们多年来形成的固有观念和思想，带来很大的冲击。　　李卫国是最后一个登台的，他的重点，就放在承包水库上。　　因为他知道，就算别人没有他的能力，只要用心，也一定能通过这条路实现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