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琼的神情忽然变了。仿佛是一瞬间堕入了冰窟,叶琼身上溢出的杀意与怨气,就连伏在素梅床边的素鸢都感觉到了,想再次探寻之时,那杀意与怨气却又像烟雾一般飘忽不见了。众人只道是叶琼是在为素梅的事情难过,心下暗自纳罕,叶琼却已冷着脸,向素鸢问道:“素鸢,现下你打算如何做?以子告父母是忤逆之罪,报官是不成了。”
素鸢膝行着在叶琼的面前磕头,说道:“姑娘,那些人再怎样对我和姐姐也有养育之恩,我也知道亲缘关系无法断绝,便也不求以命偿命了。还请姑娘收回文墨铺子,把他们都赶到叶家田庄里,交给我那做田庄管事的大伯看管,不准他们再进京城就是了。”
叶琼颔首,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你从我的库房里随便挑一样礼物送给你大伯吧,让他做事用心些,也好表明是我的意思。你不用不好意思挑,你和流莺是自小跟着我的,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流莺那里也会得一份。”
素鸢本想拒绝,见叶琼情绪不对,便没有说出口,只好暂且应下。叶琼又向汪芷苓行了一礼,说:“多谢汪姑娘告诉我们此事的真相,素梅之后的治疗,还请汪姑娘多多费心,要用什么名贵药材的尽管开口。”
汪芷苓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何须言谢。我不是时时能出来的,后续的治疗我会交给外祖父医馆里的其他医女,不过叶二姑娘放心,祖父医馆里的医女出诊的经验丰富,比我更合适。至于今日,我还是等着这姑娘醒了再离开吧。”
叶琼点了点头,这时去叶家喊人的杜鹃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消息,她说:“姑娘,谢大人又来了,不知道和老爷太太讲了些什么,听说和姑娘的亲事有关,里面都吵起来了,姑娘要回去看看吗?”
叶琼的神色更冷,先吩咐叶二去查一查花家的底细,向众人告别后,才匆匆回了叶家。叶琼回到叶家时,谢茂实已经离开了,换茶水的小丫鬟气愤地端着只用了一口的茶盅出来,骂道:“这谢大人可真是挑剔,这可是信阳毛尖,能喝到就不错了,还一定要用龙潭泉水泡的信阳毛尖,嘴可真挑。”
叶琼的脚步微微一顿,与那小丫鬟擦肩而过。谢氏恰好走出了会客厅,见叶琼回来,便勉强笑道:“囡囡回来了,素鸢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需要阿娘出面吗?”
叶琼摇摇头,笑容有些僵硬地说:“都处理好了,哪里需要阿娘帮忙。我还要画姐姐嫁衣的图样,就先回去了。”
谢氏点点头,或许是因为有心事,谢氏未发现叶琼的异样。叶琼转过身,嘴角就垮了下来。她飞速地走在回琼花院的路上,裙角翩跹得简直是要飞起来,杜鹃一路小跑着才跟上,好不容易进了琼花院,杜鹃就听到叶琼对她说了一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就进了内院,留下杜鹃一头雾水。叶琼刚踏进内院,脸上的泪水终于倏忽滑落。刚刚见到谢氏时,谢氏脸上勉强的笑容,和前世里,叶琼记忆里已经模糊的与谢氏的最后一面慢慢重叠。前世的最后一面,谢氏正在灯下,熬着眼睛赶做着孝期里叶琼要穿的素衣,见叶琼过来,就勉强笑着,拿了做到一半的衣裳在叶琼的身上比划,翻出衣襟内侧的一朵小琼花对叶琼说:“娘知道,我们家囡囡爱漂亮,孝期里不能穿有纹样的衣裳,阿娘就偷偷地在这里绣了朵小琼花,你爹爹看到也会开心的。”
叶琼取出自己的帕子揩去脸上的泪水,她的手帕小半是姐姐叶瑶绣的,大半是谢氏亲手绣的,角落里都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琼花。叶琼满心苦闷悲痛,胸膛里憋闷得难受,但是她又可以和谁说,和谁说缥缈的前世里,她的母亲死于他人之手,而她却眼睁睁地放过了凶手整整一世,直到今生从地狱爬回,才知道了真相?鬼使神差地,叶琼想到了卢少丹。她来到那个当初被挖通的狗洞前,不抱什么希望地向那边问道:“少丹哥哥,你在吗?”
对面没有回答,叶琼心说果然如此,在墙角边抱膝蹲下的时候,就听到自己的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叶琼,你怎么了?”
墙头上,玄衣的少年郎正抱胸看着叶琼,鼻尖还沁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倏忽之间,眼前的少年郎,和叶琼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阖上她眼睛的穿着烈烈红衣的男子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叶琼仰头大睁着眼睛,眼泪就这样从她的眼角滑落。卢少丹心中一揪,从墙头跃下蹲到叶琼的面前,翻了翻自己的身上却没发现手帕,这才一拍脑袋想起练武前换了衣裳。他见面前的叶琼,泪水似断线的珍珠一般不断滚落着,只能手足无措地用自己的袖子替叶琼揩去脸上的泪水,小声劝道:“有什么伤心事就和我说说吧,别哭了……”见叶琼的眼泪没有要止住的趋势,卢少丹叹了一声,干脆在叶琼身边席地而坐,说道:“好啦,既然你目前不想说,要不要先听听我的故事?我上次说好要讲给你听听的……”上次,是指之前石榴山上叶琼滚下山坡,卢少丹背着叶琼回去的时候,为了让叶琼不要睡过去而和她许下的诺言。叶琼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我不是说了要你把秘密藏好吗,谁要听啊……”卢少丹见叶琼的情绪缓解了一些,笑了笑,还是缓缓地说了起来:“从前,有个小孩子,在他五岁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父母恩爱,衣食无忧,即使父亲是跛子,还和他家里人断绝了关系,但是只要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其他的亲人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叶琼的哭声渐渐止住,听着卢少丹的话入了迷。卢少丹的父亲,就是镇国公的五子卢墨轩,虽然幼时因意外跛了脚,但也是惊才绝艳、曾让整个京城的贵女们魂牵梦萦的少年英才。卢墨轩,死在了卢少丹五岁的时候。卢少丹的神情萧索起来,他继续说道:“后来,那个小孩子的父亲死了,死在阴谋诡计之中,死在捍卫他所认为的大义之道的途中。他的母亲带着他一路逃亡,隔着高高的院墙,却不敢和家人相认,血脉亲情,比不上萍水相逢的侠义之心。”
说到这里,卢少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却被叶琼柔柔地解开,塞进了自己的手。叶琼的手很小,手也有些冰凉,但似乎仍有暖意传达到了卢少丹的心间。卢少丹一瞬间有些怔忡,神情间有些孩童般的茫然,叶琼摇摇头说:“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少丹哥哥也听听我的故事吧。”
卢少丹点了点头,叶琼不知什么时候也席地坐下了,大红洒金的裙摆就这样在冻硬了的泥土地里散开,叶琼却只当作没看见似的,开口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声音还带着些痛哭后的嘶哑:“从前有个小女孩,她一直很快乐,父母慈爱,家人官运亨通,她本是个娇娇女,每日最大的忧愁不过是该穿什么衣裳,搭配什么首饰。”
“直到某一天,什么都变了。”
叶琼的神色冷下来,似乎又回到了前世里最后心如死灰的时候,“一夜之间,父亲斩首,娘亲吊死,兄弟姐妹也死于非命,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卢少丹听着叶琼的话,心底里慢慢升起一股异样,寒意从心口溢出慢慢爬上了四肢百骸。叶琼说的,好像是叫魂案没有顺利解决的话,叶家的下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卢少丹决定只把叶琼的话当作故事听。“她曾在说错一句话就要失了性命的深深宫闱里挣扎,也曾在庭院深深的高门大院里耗去了所有的青春和热情。她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然后在子虚乌有的罪名里,满身骂名地孤零零地死去,甚至没有全尸。”
叶琼缓慢地说着,短短几句话,仿佛又度过了一生。叶琼的手还被卢少丹攥在自己的手中,她的手依旧冰冰凉凉,像是怎样都捂不热似的。卢少丹突然有些希望叶琼不要再继续讲下去了,但是叶琼依旧再继续说着,她说:“真是可笑,直到走过奈何桥,死去活来又一遭,那个女孩才知道,原来她阿娘的死亡,并不是死于自缢,而是被人吊死的!”
卢少丹的心中猛地一炸,眼前的叶琼仿佛一下子陷入了癫狂,她从卢少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仔细看着自己的手,前世的时候,就是这双手,抱住了母亲那悬在空中的一条腿,解下了悬在母亲脖子上的白绫。那些证据,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却视而不见,以为母亲是真的受不住打击而选择了自缢!“是那个小女孩的错吗?是她放过了凶手!是她亲手销毁了证据!是她,是我……”说到最后,叶琼已经分不清是在说故事里的小女孩,还是前世的自己,抱头痛哭起来。卢少丹心中悲切,轻轻拍着叶琼的背脊,小声劝慰着:“不是那个小女孩的错,是凶手太狡猾了。没事了,叶琼,没事了,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你娘亲也还活着,大家都在……”不知何时起,叶琼轻轻靠在卢少丹的肩头,任由自己的泪水带着所有和悔恨、愧疚与自责带走,直到泪水流尽。天地间一静,有轻盈洁白的雪花落在叶琼和卢少丹的发间与眼睫之上。卢少丹小声而惊喜地说:“叶琼,下雪了。”
回应卢少丹的是叶琼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低头一看,叶琼不知何时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即使是在梦中,叶琼的眉头依旧紧皱着。卢少丹叹息一声,只能轻柔地拂去叶琼发间柳絮般的雪花,小心地抱着叶琼进了她的房间,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卢少丹又伸手微微撩起了叶琼的额发,见叶琼额角的疤痕还留着浅浅的印记,就从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了一个小盒子和一张纸条,想了想,又用了叶琼的笔墨在纸条的背面画了什么。光是这样还不够,卢少丹又翻了院墙去了卢家的院子里折了一枝带霜的梅花,和那小盒与纸条一起放在了叶琼的床头。最后,卢少丹伏在叶琼的床前,看着叶琼的睡颜,小声絮叨道:“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哭过……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只希望你能心愿得偿。做个好梦吧,若是做不了好梦,至少醒来以后看到我的字条笑一笑。叶琼,我走了。”
或许是卢少丹的话有了魔力,叶琼的神色果然平和了不少,卢少丹略略放下了心,又掐着嗓子装作叶琼的声音喊了一声杜鹃,本就悬心的杜鹃果然立刻探出身来,见院中没有人影就推开了叶琼的房门。卢少丹松了口气,跃上了院墙折回了卢家,心中还有不少疑惑。叶琼说的那个小女孩,真的是她自己吗?算了,多想无益。叶琼愿意将事情告诉自己,就是自己值得信任,也知道自己不是会多问的人,与其在心中胡乱揣测,还是多盯着叶琼身边的事吧。卢少丹回身看向院墙的那边,皱紧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