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谢家中。叶琴跪在青石砖上,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轻薄的纱衣,脖颈间还留着暧昧的痕迹。已是寒冬腊月,纱衣根本防不住凛冽的冷风,叶琴只能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毫无先前在金盛楼中的娇媚模样。跪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了?叶琴自己也不明白。叶琴摇摇欲坠,等到终于快支撑不住昏倒时,才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寒冬腊月里穿那么单薄,看来你是一开始就存着勾引之心啊。”
谢永彦淡淡地瞟了叶琴一眼,这一眼施加了他身任多年内阁阁臣而练成的上位者的威压,让叶琴发自骨子里畏惧起来,抖着嗓音磕头道:“小女见过谢大学士,见过谢伯父。”
谢茂实也被下人搀扶着跟在谢永彦的身后,听到叶琴喊他谢伯父而不是和称呼他父亲一般用官职,便狠狠地瞪了叶琴一眼,才在下人的搀扶下坐下。叶琴并不在意得罪谢茂实,毕竟谢茂实如今只是个废人了,如今能左右谢轩杰的婚事的,是谢轩杰的祖父谢永彦。谢永彦挑了挑眉,饮了口茶,才冷笑着问道:“你是不满意和轲慧的婚事,才在金盛楼设下的这个局吗?府医给轩杰看过了,那香炉里,可加了不少料啊?”
谢永彦的话如泰山压顶,让叶琴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那香炉里确实放了有催情效果的香料,若不是那捉奸的泼辣妇人突然冲进来,香炉里的香料就会被消耗干净,没有物证,把事情推到金盛楼的饭菜上去也说得通,怎会落到现在这个局面?那泼辣妇人抓着她的头发骂了好一通话,她百口莫辩只顾着用身上的那几片布料遮住春光半露的身子,连话都插不上嘴,硬生生等到围观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那泼辣妇人发现骂错了人以后,才从那妇人手下逃脱。她本想逃走,围观的百姓却不让她走,指指点点着称她是水性杨花的荡妇,直到谢府来人驱散百姓以后,才被架着来了谢府。叶琴知道此时不能说实话,便我见犹怜地哭诉道:“不瞒谢大学士,我确实是不满和谢二公子的婚事。但是,那是因为我倾心的是谢大公子!自从上次赏雪宴上,我见谢大公子才华横溢,便芳心暗许,却没想到造化弄人,让我和谢二公子定了亲。我约谢大公子出来,不过是想在婚前向谢大公子一表心意,让自己不留遗憾,却没想到金盛楼的香炉里,怎么会搁了东西!”
谢永彦和谢茂实神色冷漠地看着叶琴唱独角戏,他们都为官多年,见惯人情世故,叶琴的那些小伎俩,在他们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谢茂实讥笑道:“这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定亲了还想着别的男人,你不该约轩杰出去,应该找个绳子寻个房梁吊死,死了还惹得房子沾了晦气。”
叶琴的做戏戳到了谢茂实的痛脚,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同样水性杨花与他人通奸,还捅了自己一刀的尤氏,说话也不免恶毒了起来。谢永彦喝着茶,连眼皮都没抬。叶琴一愣,心底有些慌张,她完全没想到谢茂实和谢永彦会是这个反应,只好顺着谢茂实的话,哭喊道:“谢伯父说的没错,我这就去死。”
说着就要往墙上撞去。能留下来听着谢永彦和谢茂实处理叶琴和谢轩杰的事情的,都是二人的心腹,是人精中的人精,见叶琴要撞死,连拦都没拦。叶琴的动作一顿,完全没想到谢家竟然连个上前来拉自己的人都没有,便只能难堪地装作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向前一扑摔在了地上,嘤嘤地抽泣起来。谢永彦撇着茶沫,讽笑道:“小姑娘,你这点手段,还敢在我们面前摆弄?”
谢永彦没说话,他身边的下人观其脸色,已经笑道:“叶姑娘,我们谢府里有白绫、鸩酒还有匕首。哦对了,还有一种别人家府上没有的,叫作贴加官,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拿一张张湿透的纸往人的脸上敷,直到那人窒息而死!这法子,会让死去的人身上不留任何痕迹,很适合你这样的姑娘呢。”
叶琴一抖,已经吓得完全止住了哭泣,那下人觑着谢永彦的脸色,见谢永彦抬了抬眼,便喊人拿了毒酒白绫等物上来拿到叶琴面前。叶琴见谢家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面如菜色,只顾着咚咚咚地磕头,哑声道:“是我痴心妄想,是我做错了,还请谢大学士饶命!”
谢永彦不说话,直到叶琴哭得涕泗横流,磕头磕得头破血流,才说:“别再磕头了,倒显得我谢家不怜香惜玉了。你说让我饶过你,你倒不如说说,你一个区区九品官的庶女,凭什么让我饶过你?”
叶琴在姜氏和叶玫的手下讨生活,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和听弦音知雅意,听着谢永彦的话,便懂了谢永彦看重的,不过是自己能否为谢家带来利益。叶琴来不及擦去顺着下巴淌下的鲜血,低下头来沉吟片刻,才试探着说道:“我父亲,实际上已经和整个叶家决裂的消息,够不够?”
谢永彦和谢茂实这时才正眼看向了叶琴,听了消息,谢茂实忍不住大骂道:“这个叶禅衍,居然隐瞒了我们这样的消息!没了家族的支持,叶禅衍就是一枝经不起风雨的独木,就连他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的背后之人,恐怕都会觉得他无用。”
谢永彦的心头也扫过恼怒,和叶家结亲本就是因为陛下很有可能重用叶祝锦和叶祁舒,结果叶禅衍这个跟叶家断了关系的人,居然顶着叶家的头衔觍着脸和谢家结亲谈条件,把自己这个内阁阁臣也给骗了。好一个叶禅衍!尽管心头恼怒,谢永彦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不辨喜怒的模样,淡淡地对叶琴说道:“这个消息有用,但是还不够,还有别的吗?若没有别的,我就把你送回叶府,交给你父亲处置了。轩杰遇到此事,不过被说一句风流,你一个姑娘家损了清誉……”谢永彦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叶琴的鬓角渐渐冒出了汗珠。和叶家族中决裂的事情,叶琴自己也清楚不过是件小事。她确实还知道不少事情,但是若把这些事情说出去,要完的可不只是父亲,而是整个二房,甚至整个叶家一族!叶琴对二房没什么牵挂,只是怕这些事情闹得太大,连自己都会牵扯上,一时间犹豫不前。谢永彦见叶琴的模样,就知道她必定还有些消息没吐出来,正要再逼上一逼,就见门外一个下人面色惊慌地奔进了厅中。谢永彦皱起眉,这下人是跟在他身边很久的,一向沉稳,如此慌张必有大事。想到此处,谢永彦便斥道:“慌什么慌,我们是世家大族,别平白乱了规矩让人看了笑话。说吧,什么事。”
那下人先看了一眼跪在中央的叶琴,再看了一眼谢茂实,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罗姨娘让人派消息过来说,说,从看守二夫人的门婆子里问到了一些话……”谢茂实见那下人总是不住地看向自己,便开口问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尤氏又发了什么疯,要再刺我一刀?”
谢永彦却直觉不对,拧眉问:“你说清楚,她到底问到了什么话?”
那下人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道:“那些婆子交代,她们原本好好地看着门,是叶家二房的老爷听说二夫人病了,派了下人过去非要看看二夫人病得如何。那下人有备而来,特意带了酒菜请那两个婆子吃酒赌钱,两个婆子觉得没什么大事就吃喝了起来。等她们宿醉醒来,才知道了二夫人跑出去的消息。她们一口咬定,是叶家二房的那个下人放跑的二夫人!”
谢茂实腾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反问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下人再次高声喊道:“婆子说,是叶家二房的下人放跑的二夫人!”
谢茂实气得满脸通红,脑中嗡嗡作响,嘴上不住地喊着“叶禅衍”,又见叶琴还跪在厅中,当即一脚踹在了叶琴的身上,骂道:“你的好父亲,竟敢放出尤氏来故意刺杀我!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要我死吗?!”
谢茂实踹了一脚就被下人架住了,倒不是怕他踢伤叶琴,而是怕谢茂实的伤口再次崩开。谢永彦亦是满目猩红,没想到他一个内阁大臣,终日打雁,如今却被叶禅衍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雁啄了眼,直气得热血上涌,咬牙切齿地对倒在地上不敢叫痛的叶琴问道:“你说,把这个事情给我说清楚!”
叶琴挨了一记窝心脚,正疼得冷汗直冒,又震惊于下人的禀告,脑中纷乱。怎么办,自己为了给谢大公子做妾,可是连自己的生母花姨娘都舍了!若不能一举拿下,等被送回槐花胡同,自己只有死路一条!绝境之下,叶琴下意识地想到了先前小蛮的话和自己的猜测。嫁给谢二公子那个傻儿,她将分到谢家二房的一半家产,而这,很有可能才是父亲真正与谢家联姻的目的。尽管只是叶琴自己的猜测,叶琴却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爬起来大声说道:“我说!我父亲自己说的,让我嫁给谢二公子,是为了谋夺谢家二房的一半家产。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竟然如此狠毒,竟然如此急切,怂恿尤夫人刺伤了谢伯父……父亲让人刺伤谢伯父一事,我真的毫不知情,还请谢大学士和谢伯父明鉴!”
谢永彦气得胡子乱颤,好,好一个叶禅衍,他还当叶禅衍这么急着卖女儿是为了什么,竟然还有这样一层打算!自己的二子谢茂实若是真的被尤氏捅死了,二房的家产便会传给轩杰和那个傻儿,即使谢府中人人心中都清楚那个傻儿不是茂实的血脉,谢家为了脸面,还是会给他分出一半的家产。傻子而已,哪里守得住家产,还不是全部落到他未来的媳妇手中。谢永彦仍在生气,谢茂实已经气血上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厅中的下人手忙脚乱地又把谢茂实架了回去,请医吃药又是一番折腾。谢永彦冷眼看着下人把谢茂实带走,将所有的仇恨与愤怒压抑在了自己的脸下,板着脸向叶琴居高临下地问道:“我再问一次,你可还知道什么消息?你说出来,我就让你留在轩杰身边做个妾。”
这次问话,谢永彦带上了十足的气势,让叶琴汗毛直竖,几欲晕厥却又不敢晕,她在脑中过了千万遍,终于才找到一个叶禅衍相对较轻的罪名,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父亲,他在京兆尹府的时候,上下行贿,曾在京兆尹府支起了‘一言堂’……”谢永彦讥笑一声,对下人说道:“来,带琴姑娘去换身衣裳梳洗干净,身上有伤的话就让府医看看。琴姑娘年纪还小,再让罗姨娘挑个人出来给轩杰做通房开个荤,记得喂药,轩杰正式成家前,房里不能闹出庶长子的事情。”
叶琴垂下眼睛,满心幽怨锁在心中。谢永彦的话说得很明白,自己虽然说了叶家二房的消息,也成功地给谢大公子做了妾。但是做妾不是那么好做的,她要和新来的通房斗,还要顾忌着自己年龄小不能圆房,日后谢大公子说不定还会有正妻,在这位正妻来之前,叶琴不能生下孩子。叶琴安慰自己,还好还好,至少还有的争,若真的听从了父亲的安排,那就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这么安慰了自己,叶琴依旧满心悲凉。……………………另一边叶家三房的宅院中,叶琼正在改画,杜鹃匆匆地走进了书房,在叶琼的耳边说道:“姑娘,陆先生刚送来的消息,今早,官兵围了二房在的槐花胡同,把二老爷带走问话去了。同一时间,京兆尹府也被围了,但被带走的只是几个衙役和狱卒,京兆府尹陈东梁还在,还审了件杀人案,看起来没什么影响的样子。”
陆先生是叶家对陆春望的新称呼,因为陆春望做了叶家的幕僚,还喊夫子就和族学新来的一位陆姓夫子分不开差别了,便改称呼为先生。叶琼“嗯”了一声,改好了画让一边的素鸢挂起来晾干,才说:“看来叶琴也不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猜,她应该把我那二伯上下行贿的事情捅出去了,照着这方向让陆先生查查吧。”
说到这里,叶琼又叹息一声:“可惜了,花了这样大的力气把她送到谢府,本以为谢永彦能从她嘴中掏出一些别的事情。行贿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谢家插手,二伯翻不了身了。”
叶琼莞尔一笑。二伯一定很困惑吧,怎么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查出了行贿的事情?他可能会猜到是叶琴把他给卖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让他摔了跟头的,实际上是谢茂实重伤一事。自从京郊别院死里逃生之后,叶琼便策划了此局。从谢茂实的重伤,再到叶琴的背叛,将谢茂实的重伤推到二伯的身上,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戏码,借谢家之手除掉二伯。叶琼走到自己一直放在窗下未动的残局前,再下了一子,说:“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