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汤一口下去就把李四腻住了,忍着咽下去;一口干巴面包,瞬间吸干口中唾液,好悬没把魏荮安噎死。严静姝一边吃着圪渣饼一边看两个警察的洋相:“这面包得配酒。”
说着她抿了一口手中的葡萄酒。
“洋酒太寡淡,没有咱口子里鸡鸣驿老烧刀子烈性。”魏荮安喝了一口那瓶子上写的不知哪国文字的酒。
“自然也比不得二锅头。”李四补充道。
“洋酒有洋酒的喝法,它的提纯萃取比较干脆,烧刀子剌嗓子。”随着说,严静姝倒了一大杯那瓶子里的洋酒,取过李四爷的手,在手背上抹了些细碎的盐粒,然后冲李四比划了个一饮而尽的手势。李四居然很听话的“咕”一口吃了个满杯,这大口,如果换作北京二锅头,断是不敢如此下咽……接着严静姝轻轻一托李四爷的手,李四便把手背上的盐舔了一下,果然好奇妙的感觉,严静姝的小手从李四的大手下轻轻划出,李四觉得手心满是汗水。
“如何?李警爷?”严静姝两个胳膊支在桌上,用两个手背托着下巴。
“果然不错。”“比你那二锅头如何?”
“嘿嘿,还是原来的比较习惯,这洋酒妙是妙得紧,却总有种夜不归宿之感。”
“哈哈,头一次听人这么讲酒。”
魏荮安满了一杯,和李四碰了下杯:“贤弟,你今次来,愚兄特别高兴,真是他乡遇故知哇。”
“老魏,我也特别感谢你,这次下来查的这个事儿,我没有什么信心,无非走个程式,回去好应付上差而已,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还是我敬你吧。”
两个人用杯子撞了一下,刚要举杯满饮……
“还有我呢。”严静姝也把红酒杯子凑了过来。
“唉,你个小丫头,莫要学爷们如此吃酒。”虽如是说,李四还是和她碰了一下,然后再与魏荮安碰了下杯,一口见底儿。
那魏荮安咽酒下肚,吐了一下酒的杀气,长吁一声:“离开北京这许多年了,也就是今次给贤弟帮办这个案子才上心思,平时也是个混差,混到哪一天,累颇烦了也就死这口外了哇。”“不回北京城啦?”
严静姝小脸被葡萄酒烘得红扑扑。
“哈哈,小姑娘,回不去喽。”魏荮安又吃了口酒:“贤弟知道,嘉庆爷那年,丢了兵部行印,值宿的扑卫就有俄(我)的祖上,惹动天庭震怒,然后陪着兵部老尚书松筠大人一起降成戍卒值司烽火。道光爷那年松筠大人重新得到启用,咱家才得回天庭,谁知道庚子年又翻了船,朝廷的圣意变得跟三岁娃娃的肚子,义和神拳,扶清灭洋由它说;拳匪啸聚,祸乱友邦也由它讲……北京城,北京城,唉,不回去喽,死就死这了。”
“常道是在家如客,青山何处不埋骨。”
李四轻轻拍了拍魏荮安的手。
“好说法,我得为这句和两位警爷碰个杯。”“你今天上午看火车站了?不买张去毛斯科洼的票?”
李四看严静姝喝了一小口,于是故意转移话题,免得过多回忆引得魏荮安伤心。
“还没修到毛斯科洼,等着詹大爷病好了一气儿修过去就不怕骆驼肿背了。”严静姝笑了。
“那敢情好,坐着火车,我到底听听罗刹国人是咋个念诗。”魏荮安的嘴也不饶人:“京师丰台一路修到这口外,詹爷也是吃了大苦哇,通车那年盛宣怀老尚书来参加典礼,直隶口北兵备道成大人剪的彩,我递的剪子,哈哈。”
“我系的彩绸子。”
严静姝最喜欢有的没的,听魏荮安真真假假的神吹十分来劲儿。
“看,这是那年,宣统二年印的。”严静姝掏出来个京张铁路行車时刻价目表:“现在换民国的了,我这个是清国的,今儿费好大劲儿收的。”
严静姝很得意,但是看李四和魏荮安没有什么反应,暗暗嗔怪这俩警察没什么风雅。
“我问你,丰台为什么叫丰台?”李四指着严静姝行车表上,京张铁路起点丰台站问她。
“不知道。”严静姝把时刻表收好。
“丰宜门外黄金台!火车我不熟,北京我熟,哈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李四击杯朗声念道:“丰宜门外黄金台。当年燕太子丹在其祖昭王筑的黄金台聚天下豪杰之士,荆轲大侠就是其中之一。”
“是那个子不学,断机杼的?”
严静姝一脸坏笑。
“哈哈,姑娘说笑了,那是孟轲,燕丹稚子田光老,谁信当年气贯虹,这个是荆轲,刺暴秦的。”李四也觉得这姑娘蛮有趣:“姑娘还会背三字经?某家还以为你只晓得讲河南话。”
李四故意逗趣把荷兰搬了家。
“我小时候一直在南边省长大,三字经是蒙学,爹爹打出来的,倒背如流。”说到这里严静姝似乎触动了什么,一阵不自在,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豪气无论剑不疏,祗缘生劫一筹迂。图穷而断秦王首,千载应传好丈夫。不兽荒凉马鬃倾,效原是处尽狐茔。荆卿有识不相笑,底事庸庸了此生。”李四背这豪气非常的诗,原本是为了安慰一下这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就难过了的小姑娘,不想这最后一句,倒把自己和魏荮安逗出了眼泪。
“荆卿有识不相笑,底事庸庸了此生。”魏荮安重复了一句。“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他背的诗就够悲凉了,本以为胖警察不会背诗,没想到更伤心,罚酒罚酒。”
严静姝,一个海外归来的小姑娘,怎么能懂得两个丧国之人的心境啊。
“莫罚,给姑娘讲个笑话,权当赔礼,姑娘可听啊。”魏荮安自罚了一杯。
“你先讲,不好笑,还罚你。”“说这丰台站,当年詹爷要修铁路,恭老亲王第一个蹦出来反对,怎么说都不好使!后来恭老亲王奉旨去天津办事,从北京城往这黄金……啊丰台赶,没别的,大骡子车一路摇煤球似的把老亲王快颠散黄了哇,那亲王出紫禁城在大车里泡了杯‘高末儿’,好么~颠到丰台一口没喝上,洒一身茉莉花……” “魏爷,您这一喝酒,京片子又长回来了,头两天我真以为您打小儿生在这口儿外呢,合着您只喝得起‘高末儿’,人家王爷也得随着您改这口儿?您还不如说老王爷上骡子车,端一碗热羊汤呢。”
李四捂着嘴乐。
“李警爷,别捣乱,胖警爷快说。”“就是,又不是讲说给你听的……当时有个津卢短线,天津到卢沟桥的,小打小闹儿,再长就不敢修了。看王爷一口热茶泼一身,管事的太监就着急,紧着回:要不介王爷您试试这西洋的玩意儿?连哄带劝,连蒙带骗,把王爷弄上小火车,因为那太监一想,我得一路陪至天津,您还有个车,姆们得腿儿着,干脆吧您,于是这么着上了车。嘿,一路上老亲王喝着茶听着曲儿,仨钟头到天津卫吃狗不理包子……回来恭亲王第一个主张修铁路,谁反对跟谁急……哈哈,姑娘,故事可还行?”
“还行,还行,我可以编在画报上,来,不罚改敬,胖警察吃满杯。”
“陌生之地,酒须少吃。”
李四同时按住了两人的酒杯。
“对于你是陌生,对于俄(我),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姑娘别听他吓唬,在这堡子里,俄(我)胖警察别的事儿窝囊,谁敢欺负你个女娃娃,寡求其,老子办他。”魏荮安弹开李四爷的手,又吃了一杯。
严静姝冲李四点点头,暗中把魏荮安手边的酒壶挪到了李四这边,然后拿出一个明信片:“看。”李四和魏荮安同时凑过头去看,两人异口同声:“德胜门。”
“还是那个,那个伊~伊犁白,画的?”
李四努力回想昨天严静姝给自己讲的外国女画家的故事。
“伊丽莎白•基思。”严静姝嗔怪李四居然不记得这个被自己无限崇拜的女人。
“还是老样子哇,月夜之下,俄(我)当年就是在这个辰光出走的德胜门来到这堡子里……”魏荮安一把,将画片从严静姝手里抢过来,仔细看。“女娃娃,这洋画片儿送我哇。”魏荮安肯求。
“那可不成,我也就这一个,我要去北京就是因为它。”严静姝求助似的看李四。
魏荮安没继续强求,叹了口气翻过来看后面是外国字儿,他看不懂,抬头看了看严静姝:“姑娘,这文字是写的啥?”他恋恋不舍地把明信片递还给严静姝。
“某日,深夜,一个中国皇帝的近卫兵,因为得罪了皇帝而举家向北逃出德胜门……”严静姝憋着坏笑往下编,感觉自己的脚让旁边的李四踢了一下,抬头看见魏荮安不高兴的脸,马上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胖警察,我认真给你念哈,这个是基思小姐画的中国,文字是她在北京游记的一个片段。”严静姝清了清嗓子,仿佛就是当年的伊丽莎白•基思,念道:“北京的天气非常寒冷,不过阳光明媚,天空名丽,空气干爽,我狂喜不已,恨不得马上把它们画在纸上。晚上到来,在这样的光影色彩笼罩之下,这座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群落更加迷人,其壮丽的程度被放大了十倍。”
严静姝并没有看着洋文念,这段文字她已阅读多次记在心中。
“北京,我的目的地就是到北京。”小雀斑在她俏丽的小脸上格外生动。
几年后李四在她的尸体旁守护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今天她说的这句话,顿时心中格外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