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微明,范师傅叫起大家活动活动筋骨,继续上路。众人套好车,谢过了头陀,也别过了问樵门三人,一齐上马向张北行去。
趟子手又换回抹眉八臂灵猴朗嘎。高音宝、王五、巴喀多济依然在车队左侧游击护卫。半路上有几只野狗在田间道边寻食,朗嘎把怀中的咸肉粽子,包开粽叶,抛了过去,那几只狗疯抢了一阵,便决出了胜负,由一只独吞了下去。只一会便走路摇摇晃晃像醉酒的模样,看得王五爷心惊肉跳。 “您昨天喝那口酒时让兄弟们担心非常。”巴喀多济把马一提和王五并辔而行。
“那头陀是个贼人不成?”王五问道。
“昨天晚上凶险得紧,大镖头和众家弟兄一直在和那些人斗智。”巴喀多济得意地说。
“树上一只鹰,树下一只熊,英雄斗智不斗狠。”旁边赶车的马面难缠反把汲井泉插话进来:“这熊想把这鹰从树上糊弄下来,它才能拿爪子抱上使力;这鹰也合计着把熊骗着上树,熊爬半截子,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时爪子抱着树不敢松,鹰就可以放心叨它的眼……这就叫英雄斗智,昨天晚上咱们就是唱的这一出。”
前面走的高音宝也带了带马:“昨天晚上,咱们入的是三应跺齿窑。”
“三……应……”王五爷依然糊涂着。 “咱们拉挂子行,把这孤村一户,旷野孤庙等等凶险之地都叫‘三应跺齿窑’。”
巴喀多济解释道。
“昨天那个头陀是以这庙为点儿,他定是坏了不少客商的性命。”“何以见得?”
“我第一次去探山门,他见我执枪带剑,算计我等不是好相与的,怕弄不好露了行藏反毁了他的庙,后来大家执意要住,他不便拒绝,又有些贪我等财货于是便改了口。”
高音宝回忆道。
“而咱们大镖头缠着他讲话,我们弟兄乘机察了,没有消息暗道,于是便放下心住下来。”巴喀多济又道。
“但是那头陀还是露了破绽,朗嘎叫东西南北布防时,用的江湖调侃,倒、阳、切、密四埝,那头陀无意中眼珠子按东西南北四角转……” “倒、阳……东西。”王五依然一头雾水。
“倒就是东方;阳就是指西方;切就是北方;密是南方,王刚答儿,您也算半个江湖人都听不懂这个对吧。”“对啊。”
王五感觉很新鲜,想了一下马上说:“他一个出家人,却听得懂江湖调侃儿,虽然嘴上装傻,但是眼睛不由自主按着朗嘎喊的方位顺序去看,把自己抖搂出来了。”
“王五爷您圣明啊,他想装但还是露出来了,是个里腥治把(假和尚)。”
“我刚想明白。”
王五不好意思胡撸一下后脑。
“那头陀,也许还暗藏几个同伙,愣抢怕是打不过咱们的,大镖头一进门就看了地形,咱们几个在院中间做中军支援;门口绕海架梁脚祝况、盘龙大得合勒麻刚、鬼咬踝小得合勒麻强扎口子,做警汛。院内六合位让飞踢子、马面难缠老哥六个把的死死的。房上让白师傅,冯师傅盯得雀儿也甭想悄没声飞进来。”“就是雪花万儿,补丁万儿。”
王五插话问道。
“哈哈,江湖管姓白叫雪花万儿,姓冯叫补丁万儿。”“冯,冯~缝,打补丁,有趣。那我呢?是个啥万?”
王五爷孩童心思现了出来。
“王刚答儿,你最霸气,虎头万儿。哈哈,驾!嘚儿驾!”旁边赶车的马面难缠反把汲井泉听他们唠得有趣儿,又插嘴进来,尤其最后猛一甩大鞭子,“啪”一声响彻四野。
“那头陀的庙既然叫三应跺齿窑,就必定有个暗门子机关。”“哪儿?”
“估摸着就是外面那个孤坟,里面肯定是空棺材,留着提前挖好的暗道,等我们中了蒙汗药或迷魂香然后两下里应外合。”
高音宝抖了抖马缰绳和刚刚加了速的骡马车找了找齐,“结果咱们一不吃他喝他,二不住他屋,露天旷地儿,自吃自喝,哈哈,那头陀支应一宿,蒙汗药无处投,迷魂香没办法熏,估计能气死丫哈哈。”
“咱大镖头用清真教门这招儿高,教门不同,敌友难分时不得罪人,客客气气拒了他的食水。”
“我直接把丫锅都拿火碱先去了毒,那厮气得直翻白眼,我管那许多?全当没瞅见。”
在后面一辆车上驾车的狼突圈腿嵇淞然贼忒嬉嬉搭个下茬。
“各位倳戟果然久经江湖历练,哎,我还是贪了那一口酒。”王五想想挺后怕。
“是啊,您那一口咕咚,让弟兄们都紧张坏了,江湖上这‘转心壶’最是害人,一把壶,先当你面喝一杯,叫你去了戒心,暗中机栝一转再倒出便是毒酒。”“昨夜好险,幸亏不是转心壶。”
王五爷吁了口气。
“王刚答儿君子人物,那头陀使的一定是转心壶,但是王刚答儿手快,一把,夹手便把壶夺了过来,那厮定是没反应过来,还没转呐,哈哈哈。”巴喀多济一句话逗得众人再次大笑起来。
“差事不同,在老营里咱们做的是广卫,皆是浸泡江湖的泥鳅,自然心贼,您王刚答儿御守翼,天天守护着皇上,哪像尔等如此阴险狡诈。”范英明在前面替王五爷说话。
巴喀多济赶紧接着逗哏儿:“没错大镖头,皇上那是万岁爷,您见过哪位万岁爷杀人还费劲巴拉使转心壶的?给你毒酒,那还叫赐您还得跪下谢主隆恩呐!”“呵呵,说笑了,说笑了。”
王五爷能回到这帮旧时倳戟的袍泽中间很开心,一点没恼,想想巴喀多济讲的在理儿,也笑得打颤。
“后面进来那拨子人也要当心。”范英明说道:“那些人没进门时先叫了声‘合吾~’那是咱们挂子行才升的点儿,他们既然是黑夜迷路乱撞上来的,如何在门外就知道里面是镖局子?外面扎口子的也是镖局子?”
范英明此言一出,众人皆停止玩笑陷入沉思。
“刚刚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头陀的同伙,但是看他们互相要下药,互相斗心机才知道是两伙子人。”高音宝打破沉默,分析了一句。
“那帮人肯定冲咱们来的,但是进来一看,布防的铁桶似的,临时更了主张,想来个智取。”巴喀多济接高音宝话。
旁边驾车的马面难缠反把汲井泉忽然冷笑一声说道:“那厮摸皮子,还拿眼睛扫看我等,以为我真睡着了不知道?”“你诨号是马面难缠,自然是马王爷三只眼。”
在后面一辆车上的狼突圈腿嵇淞然赞叹了一声。
“那小子也是人精子,他一看咱们镖局子布防的阵式,再一摸这皮子,哈哈,心他妈就凉了,他突然放暗青子也没用,伤不了咱们。”汲井泉得意地说。
“里子是绒毛保暖,反面老皮,鞣制的铁硬。睡觉暖和,打仗能当盔甲使,天下武林,咱李氏镖局的治办能错得了?都是当年宫里最顶级的武备。”“他们惦记着咱的车,许是有人提前放了风。”
范英明没有跟着汲井泉话儿转而依然在隐忧担心。
“车?轿厢车?有什么不对么?”巴喀多济问道。
“江湖镖”范英明瞪了一眼闪地儿泼脚巴喀多济,然后提声对众人道:“加快脚程,今晚再不可夜宿三应跺齿窑了。”严静姝今天断是不跟李四和魏荮安瞧稀奇、看新鲜玩了。 “我去热闹地方画个速写,拍些照片。”
严静姝冲李四得意地比划了一下她的Kodak Vest Pocket然后顺手揣进了上衣口袋。看李四没什么反应,严静姝悻悻地出了客栈。
其实李四注意了那个物什,李四爷猜似乎应该是照相机,但又不敢肯定,因为他所知道的照相机都是巨大一个盒子,还要装上燃爆药的闪光灯,这个可以轻松揣进上衣口袋的,能是照相机?如果不是,前边那个玻璃镜头的东西,又是什么?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又钻进了李四爷的头脑,如果这是个相机那么价格一定不菲,而且不是一般中国人能容易得到的,这严静姝到底什么来路?真的像她的外表这么简单么? 且思且行,一声马嘶把李四爷唤住了,李四爷听出了这马嘶中的一万个不乐意,二万个埋怨。他不好意思的乐了,转身来到马厩,奔宵那畜牲见李四爷走来,便更加嚣张地用蹄子刨土,把槽里的草料用嘴巴甩了个满地,李四赶紧回房取了肉干下来喂了它一把,这黑厮几口吞下,依旧不依不饶,几天就这么圈在这槽间,溜也不曾溜,奔宵骨头有些刺痒难受。 “泼皮,这些天察案要紧,你再忍两天如何?”李四一边抚摸马头,一边甜着个嘴儿糊弄。那畜牲岂是好打发的?一嘴便衔住了李四爷的袖口。
“你若是放心,不妨把它借给我做脚力如何?”不知道什么时候严静姝也来到了马厩,想是在外面也听到了这黑畜生的哭喊。
“姑娘,这畜生泼皮得紧呐。”李四有些犹豫。
“有那骆驼吓人?”严静姝轻轻一伸手,那畜牲竟然一口松了李四的袖子,把个大马脸贴着严静姝的小手挨擦,李四爷也无奈何地笑了,把余下肉干递给了严静姝。
“姑娘仔细了,不听话就揍它。”虽然这么说,李四并没把鞭子给严静姝,而是单腿一个弓步给她垫一下脚,严静姝也不客气,左手套住缰绳并把住了马鞍,背部自然贴着奔宵的脖子,右脚一踏李四的大腿,左脚便掏进了镫,接着右脚往上一悠,然后就犹豫在了半空……李四明白了,手一掏她靴子底,往马屁股方向走了几步,将严静姝身子自然转过来,轻轻一送力把她就托上了马背。
“这鞍子没办法侧骑。”李四用一只手胡撸着刚刚那只手上的土。严静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手绢从马上递送到李四手里……容不得两个人再往来些废话,那黑泼皮一掉大屁股,黑扫帚似的大尾巴一甩,便钻出了马厩,“挟带”着严静姝一晃一摇地颠儿着出了客栈。
李四见到魏荮安是在个买油面儿茶的棚子里,魏荮安正吃到一半,见李四爷进来便对卖油面儿茶的说:“给他也弄上碗。”然后继续喝自己碗里的,过了会儿把筷子用嘴抿了抿,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喘了口气说道:“那个江湖标记是哪个门派的我这里没人知道。”
“但是,这里面肯定是江湖那拔子人又裹着进来了。”
李四抱着胳膊分析。
“吴大队长挺紧张,别看白天张式,昨天晚上有些怂,他怕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在店里有分肥?我倒是觉得这帮人冲着我来的。”
“此话怎讲?”
魏荮安听了一愣。
“北京,我一接这案子就有人踪着。”李四下意识揉了揉左肩窝:“一路上也断没少了人跟着。”
“因为甚?是同一批人么……你小心莫烫了舌头,先吹一吹。”
魏荮安看小贩递给李四爷一海碗热油面儿茶关心地叮嘱道。
“不像是同一批人,弄得我也挺糊涂,噫,好烫。”李四“嗦”着舌头回答。
“说让你先吹一吹,不过这油面儿茶必得这么烫着吃才好。”魏荮安端起自己手中的半碗又吃了两口:“那江湖标记我推断是前边踩盘子给后边负责杀人的留下的记号,哪个门派的你能查么?”
“得回北京,找马六先生。”
“对,他们三一处当年收录了整个江湖的暗号码子。”
魏荮安不禁回想起马六爷:“那年出德胜门的关防还多亏了六先生,不然也跑不到这儿。”
“那一家子死前让人拷问过,身上的伤不像是光图财害命弄出来的。”
李四言道。
“俄(我)觉得也不光是拷问,你看的尸身是乃们(我们)收拾过的,那砍法倒像是泄愤报复。”魏荮安斜眼看了看旁边忙活的小贩,然后压低嗓子:“太惨了,大队长的意思让乃们(我们)找到人,按江湖办,甭知会检厅了。”
“没那么简单,肯定咱们京、张两家的案子牵着同一伙子人,得把案子合着办。”
“你要不拿出上峰命令,这边肯定不会听你的,吴大队长和这苦主是有亲缘的,上次若不是俄(我)这条辫子,他能把你都办进去,那人原是个江湖上的匪。”
魏荮安在凳子上伸了伸躬着的背。
李四紧着胡撸了两口,把碗交还小贩,对魏荮安说道:“得空回趟北京,但是之前许多消息还得摸摸,本来以为能逼出在北京杀人的王卜,这下线儿全断了。”“这家人独少了那个表少爷。”
“武士英?”
“对,那个树上子弹是五连响打的。”
“不会是……” “不会,估计多半是那帮凶人砍人的时候,武士英开枪逃了。”
“武士英至今没消息么?”
“没有,估计他知道对头凶恶,藏了。”
“如此说,那保甲里正应该听到枪响。”
李四沉吟:“里正上次肯定瞒了什么,老魏,咱们还得找他聊聊。”
“你吃好了哇,吃好了咱们这就去。”
严静姝任着奔宵闲逛,在一热闹街道上,严静姝下了马,把缰绳系在一株柳树上,选了个景色适宜的角度,取下了画架开始写生。 街面上行人往来热闹,买卖兴隆,严静姝先把建筑认真描画,再把过往人物用速写记录,旁边的奔宵许是走累了,也不闹事,时不时挨凑过来,用个大眼睛瞅那画儿。 街道上,距离严静姝正前方四五十步远,一个妇人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那妇人衣着不似街上众人或灰黑或五彩的,她外罩了一件藏青色中式坎肩,长度及膝,坎肩后襟包边是青花缠枝莲白缎子,坎肩里面是白色底的棉袄,上面蜡染青花蔓枝,棉袄看不出腰身,坎肩立领也围住了整个脖子,但是依然给人挺拔的感觉…… 严静姝赶紧把她形貌用速写记录下来,忽见那妇人在一个卖炸糖油饼的铺面前停下,然后左顾右盼,趁着伙计不注意,快速把两张糖油饼放进手里提着的篮子里,再把篮子上面的布盖好,看伙计还在和别的顾客算账,就很从容地向着严静姝这边走来。 快到近前时,这女人似乎才发现了正在画画的严静姝,和画架子后面,冲着她一边咂咂嘴,一边摇摇头的脸上有小雀斑的女孩。女人略略笑了笑,不知为什么,这笑让严静姝有些心酸,那女人见严静姝并没有要告发自己的意思,就假装停下来欣赏似的看她的画,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张糖饼递给了严静姝。 也许是到饭点儿,饿了,严静姝竟然接过,咬了一口,味道甚是好吃,炸糖的焦甜香裹着油饼一丝淡淡的咸,就连身旁奔宵那黑厮也瞧出了馋虫,凑过马嘴来分了半张。 女人这才放踏实心,从从容容地走了。 留下严静姝,面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依然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