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巡警大队,吴大队长冲着桌子上铺张开的,前朝五军道里发配的地图正发着傻。地图上详细标注了前朝各地流放犯人,应当精准发配充军的目的地。下午的斜阳从窗户照进来,窗棂的影子在地图上蜿蜒漫散,仿佛把图上的地方全关进了笼中。吴大队长草莽出身,特别喜欢地图,起先是因为这玩艺儿真能救命,后来当了警察,这爱好更有用了,总能让他比别人快一步,于是就把收藏地图当个乐儿,精确些的西洋式地图、跟幅画儿似的清国老绿营的山川要塞布防图,甚至是画着好玩图示的关于堡子里吃喝玩乐的一览图……有用的,没用的,吴大队长都收藏,裱糊好了四壁挂上。公署衙门现在要求挂南北大首领的头像或训政谕令,吴大队长总强调墙满了,没地方,为这事儿省厅和吴大队长已经翻饬了几回,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对魏荮安的辫子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吴大队,汇报个事哇。”魏荮安知道,这种辰光大队长的心情一般都不错。
“啊,老魏。瞌睡了,人老了哇……你坐。”偢货个样子的,在老子面前还~老了哇,魏荮安到底还是不想破坏这暖融融的阳光,于是继续说:“堡子里那帮外来的……大队长察的可有些眉目?”
“一帮子乌七麻糟,瓷球疙瘩,野生野养的玩意儿,闹不机密(搞不清楚)。”
吴大队长打了个哈欠开始鼓捣自己的马靴。
“他们可不是瓷球疙瘩,那瓷球疙瘩甚的环境都长得硬实,他们可别招了时疫。”魏荮安进言。
“咋说?”“今儿个去药铺子,柜上说闹伤寒痢疾的药都卖完了。”
“卖完了好事啊,发财了哇。”
吴大队长又是一个更大哈欠。
“还有金创药。”“噢?这帮子溜球还敢打架斗殴?”
吴大队长停止了抠弄自己的马靴:“都绰什么家伙了?!有使铳子的吗?!”
“这个~应该没有。”
“那就甭担心个溜球的,队里,我还藏着挺马克沁,哈哈哈。”
吴大队长站起来跺跺脚,把裤脚好好地往靴子里拽。
“可是这时疫……”魏荮安疑惑地问。 “咱大队全是去年换的快枪,甭怕!你,你也去警械老沈那儿领条枪,没事去后山练练准儿,过瘾。”魏荮安知道两人关心的不是一件事,多说也无益。 “吉同宸灭门案破得怎么样了?”
吴大队长又坐回了椅子。
魏荮安本来打算告辞的,听此一问只能又回道:“俄(我)会同北京厅的李警察,初步排除了抢、盗、赌、仇、债的因由。”“就是什么都没察明白呗。”
吴大队长身子往前一送,双臂撑在桌子上,身影子和窗棂影子一起叠在五军道里地图上。
魏荮安平静了一会儿才回说:“北京的李警察分析,还~还是可能和北京案子有牵扯。”“北京李警察?北京李警察,就他不是个好东西,他一来,乃们(咱们)这就死一窝,俄(我)跟你说老魏,你甭老跟着他转。”
“可是大队长,我觉得他讲的不无道理。”
魏荮安“噌”的坐直了身子,肚子也收了收。
“什么道理?北京的道理?!告诉你,这堡子里的事儿上上下下都是他招的,一个人来也就罢了,哗啦哗啦弄一堆老鼠也跟着往俄(我)这儿窜。”吴大队长狠狠盯着魏荮安:“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北京的警察,弄个破公文,万一伪造的呢?”
“大队长,不敢乱讲。”
“乱讲?你等俄(我)察明白喽哇,察明白喽就绑后山俄(我)拿他操练马克沁……嘿嘿。”
说到最后,想到这个绝妙的处决的主意,吴大队长反而开心地乐了,而魏荮安的心里却堵得难受。
“行了,没事我走了。”“案子抓紧。还是那句话,抓住人,俄(我)闹市街头剐了那凶人。”
吴大队长看魏荮安走到门口又叫住他说道:“京厅儿有个电报,你交给那姓李的吧。”
吴大队长脖子一扬,拿眼睛向桌子角上看了一眼。
魏荮安看见那里放着个电报的封儿,口子敞着,他走上前把电报揣上向吴大队长说道:“没事俄(我)出去了。”“个翘货,还弄个密码子,浓带流其的!自己装个发报子机,甭让俄(我)们传递。”
魏荮安带上门,留下吴大队长在屋子里骂骂咧咧。 见了李四爷,魏荮安问了严静姝的情况,得知热退些了挺开心,把电报交给了李四:“北京厅发来的,俄(我)们转交,用了密,你自己翻吧。”
“多谢。”
李四从包裹里寻译电码的本子,来时,大龙嘴里一口一个的,厅里负责机要的那个“蝉姐”,交给了他个京师警察厅的译码本子。
“李警长,你去协调张家口的警察办案,家里若有紧急公事就把电报发到他们那里吧?”李四现在还记得“蝉姐”用的是“家里”这个词儿。
“按说都是自己人,可绵大队长还是嘱咐备着密码子,您签个字,注意保管好,别丢了,别叫不相干的人瞅了去……这,签这就可以了。”“这种级别的,不定早让多少人瞅过了。”
李四一边嘟囔一边签字。那个蝉姐当时就乐了:“反正别查着是从您这让人瞅了去的就行。”
一边回想着那个蝉姐“哏儿哏儿”乐的样子,一边从背囊最隐秘的角落里抠出个小硬皮本子,上面郑重其事的印着“京师警察厅”第一页写着“普密”属于平常工作往来的普通加密。李四翻开译码本对着魏荮安送来的电报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 “晋失一人,彭樽,寒。”
李四在纸上整个译出后念给魏荮安听。
“甚的意思?”“晋失一人,可能是告诉我山西会馆报走失了一个人,这个人叫彭樽。”
李四给魏荮安分析。
“不能是全山西丢了一个人?哈哈,这电报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省钱哇。”“山西丢的人多了去了,关咱们什么事。厅里发给我的专电,大家都知道的茬儿口,我来张家口时有一组人是负责找哪个会馆武馆失踪人的,估计是有了情况。我勘验尸体时,那个人虽然炸烂了,但是手指节,掌根处的茧子说明他是江湖中人。”
李四又翻看了一下译写的文字。“寒?寒电,那就是十四日来电,这电报叫你们队长押了两天在手里。”
李四苦笑了一声,“那杀人的嫌犯是晋中辽州人氏,这个丢了的彭樽也是山西人,估计是经过查访,把失踪的时间对上了,否则京师这边也不会巴巴儿地拍个电报告知。”
“一个山西人炸了另一个山西人,为什么把整个武林都搬俄(我)们这堡子里了?想不明白。”
“我暂时也想不明白。走一步算一步吧,如果确定了彭樽就是被杀的,再通过他周围的圈子找线索吧。”
“还是俄(我)的老办法,你把这杀人与被杀的俩人共同的圈子合上一合,看看有甚的交集。”
“魏兄所言甚是……谁在外面!”
李四听到门外似乎有些响动。便轻轻有敲门声:“给您送热水。”
是老林的声音。
门并没动,老林并没有推门进来。 “噢,进来吧。”李四应声道。
老林提着热水壶走了进来,为李四换了热水又走了出去。 “他上来时的步声你听到了?”李四问魏荮安。
“不曾。”魏荮安边说边又把门打开确认了一下。
李四瞅着魏荮安确认完,又关上门,看似闲扯淡地问了一句道:“你们这里给生病的人吃花生熬煮的糊糊?里面加鸡蛋,还有橙膏?”“听都不曾听过,俄(我)们这里都是吃小米粥,养人。哎?女娃娃好点哇?晚上给她弄些甚的吃?”
“让她多睡会子吧。”
李四看着门若有所思,愣怔了一会又问魏荮安:“你说这绒布红花是谁放她屋里的?”
“不知道。”
“放这花什么意思?”
“要是漫天乱猜的话,这意思太多了。”
魏荮安还是不习惯短头发,尤其是费脑子时候,没有了拿捏的物什。
“这姑娘也不明言。”李四喃喃自语。
魏荮安乐了:“人家女娃娃,凭甚的什么都跟你讲。”“她到底从哪里来?得罪了甚的人?见这红花那天是惊叫还是怒喊?哎,老魏你帮我回忆回忆,咱们冲进去,我光顾看这小红花了,你当时看她脸了没?怒还是惊?”
魏荮安让李四气乐了:“俄(我)说贤弟,俄(我)为甚的要盯住女娃娃的脸看,啊?哈哈。”
魏荮安把翠扳指摘下来,攥在手里盘磨:“俄(我)说贤弟哇,现在,你身上一个命案,俄(我)身上一个命案,你还嫌不闹心是怎的?这几天堡子里闲人多,俄(我)一会儿通知这街面上,多多紧密着些邻里守望的,让店里也多多谨慎着也就是了。”
“这女子会不会和南来的那帮人有牵连?”
李四没认真听方才魏荮安的话,兀自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这让魏荮安着实不快:“贤弟,警察就是份混嚼裹儿的差事,你莫成瘾哇,你若是瞅着谁都可疑,俄(我)就不与你相与了。”
魏荮安手里的板指越转越快。
“魏兄勿怪,是我多想了,在这异地他乡也就能和魏兄聊聊。”李四感觉到了魏荮安的不快,收回了心思。
魏荮安对李四目前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况也有些许感同身受,虽说是办一个天大的案子,到了,就是他一个人在支撑,其他人早把事儿全都卸在李四头上了,事儿办不成,其他人谁都没责任;事儿办成了,全是伸手分一杯羹的。还是前清那拨人,还是前清那些暗规矩,撑着面儿上的鼎革气象。 想到这里魏荮安反倒同情起这个倳戟了:“京厅儿,今天传的讯息应该是个好消息,兴许再等几天,京师又会来电报,查实那失踪的彭樽就是被杀的人,就真正有了头绪,凶人和苦主便都有了着落,再不是贤弟刚来时的光景,蒙着眼办那无头的案子了。”李四知道魏荮安是安慰自己,笑着说道:“京师那帮子弟兄,魏爷你应当清楚,俱是前朝营武出身,再挟带几个前朝的番役、仵作、稳婆,若论维护治安吓唬地面儿,应付上差,都是天师临凡,真要讲推、拿、鞫问~呵呵。”
停了停,李四又道:“求人莫若求己,老魏你帮我打听打听,回北京的火车现在畅通着么?”
“好。”
魏荮安把翠扳指又套在了大拇指上。
好像是配合着李四爷的问话,窗外,隐隐传来一阵火车的鸣叫声,昭示着一个轰隆隆的时代隐然到来。 昨天还悠然自得的一个老大帝国,一开门儿,那新鲜古怪的东西都仿佛集合好了,一起往门里挤,你拦也拦不住,你躲也躲不开。就像这大京张铁路,修完了,对于朝廷是个盛大的体面,但像李四这样的凡人还没成就个概念,然后轰轰烈烈就民国了。若不是这次出差,李四爷觉得这辈子自己都没必要坐个火车。楼下厩里,那个黑泼皮就足够自己操心的了,若哪天不干了,去了职,不妨把这黑厮也挟带着走,青山何处不埋骨? 走累了,睡下了,也就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