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洗了澡回来便看到床上的绒布红花儿,加上折腾一宿,第二天严静姝的身子有些发热。
“没事,受了惊吓夹了寒凉,俄(我)去请个郎中,你在这里陪着女娃娃。”魏荮安出去了。李四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捻着绒布红花,看着沉沉睡去的严静姝,一时难理心思,以前听过的一首,不知谁人作的曲儿,忽地出现在自己的头脑中: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曲子是赞个少女青春正妙龄,一堆叠的摞词儿叠句儿,啰啰嗦嗦的怪有意思,写曲子的主儿定是把他自己看到的这位不知名的小姑娘爱煞了。 敲门声,没容李四回答,客栈伙计老林就推门进来了,手里捧着个枣木大漆的托盘,上面有碗白稠香甜的东西,还有一盖碗儿茶。老林拿眼张了张床上的严静姝:“花生已经完全糜软了,唉!可惜这里找不到橙膏,请小姐还是努力吃些。哦,是店主吩咐的。”李四觉得老林这话就是直接对着严静姝说的,后边这一“哦”才是故意讲给自己听的。 老林言罢,再不作声把盖碗儿茶放到李四面前,转身带门出去了。 剩下李四很尴尬,从来没有照顾女子的经验,大半生的糙来粗往,身边不是军汉番役,就是飞贼强盗……现在是把睡觉的严静姝叫起来趁热吃了这汤还是让她继续睡着,坐等她睡醒?若汤凉了又该当如何?这老林当真混账,摆这么个难题,李四爷一时没个主张。 门开了,魏荮安伙着个先生进来:“女娃娃怎么样?”
说着大手自自然然地在严静姝额头上试了试,回身对先生道:“还有些烫。”
李四赶忙把自己坐的椅子挪到了床边请先生坐,先生伸了三个指头为严静姝搭脉象。
屋子内没有人讲话,都看着先生,李四还想着汤的事,自己相比魏荮安确实心怀中多了琐碎,魏爷心无挂碍,罗汉境界;自己却是凡夫儿女做派,这几年的江湖算是白浸染了。 “昨天受了些惊吓,可能又受了凉。”魏荮安还是忍不住向先生交代:“堡子里藏相堂的陈先生,济世的妙手。”
魏荮安又转向李四介绍道,明显的溜须。陈先生摆摆手,示意他噤声。
“姑娘娃是怒火攻心,受了口气,不碍事。”先生把脉的指轻轻一拿一送把严静姝的手放回被子。
“受了气?”魏荮安与李四互相疑惑地看了看:“先生错了吧,这女娃娃昨黑下是受了惊吓……”
“错了?”先生不高兴了:“魏巡官,把个贼路你是行家,这把脉,哼哼,是门大学问。”
“是是,先生您别多想,我失言,可是这娃娃天天嘻嘻哈哈,谁敢气她?确是昨黑下受了一惊才起的热。”
魏荮安两只胖手在肚子前来回搓:“要不,您再给把把?”
陈先生几乎是看苍蝇似的看了眼魏荮安:“寸关尺,我会拿筷子时,家爷就手把手教,肝与胆为表里,位左关,沉取候肝,浮取候胆;心与小肠为表里,位左寸,沉取候心,浮取候小肠,这女娃左关顶得我手指嘣嘣的,你行?你自己再去切脉吧。”
“这样说来,不是惊吓?”
魏荮安讨好的扶先生到桌子前坐下。
“心主血,肝藏血,若肝伤不藏血则心无所主。”先生从随身背着的包里取出一张印着自己堂号的纸笺,把桌子上的砚台打开,李四忙着取水,并拿起旁边的半块烟儿墨研化。
“小姑娘脉相上,肝火炽盛,炁血失府而倒逼的心相失和,所以体生热。”“先生高见。”
魏荮安虽然还是记着昨天的事但是不敢顶嘴了。
“素问之阴阳应大象云:暴怒伤阴,暴喜伤阳……我就开个舒肝滋阴的方子。”先生沾了沾笔,斟酌着:“牛黄,钩藤……有些霸道,没到那个地步,青皮、川楝子尚可,黄芩也嫌横了些,不过也需要主个疏导,减个量吧……魏巡官,魏巡官。”
先生连头都没抬。
“先生您说,先生您说。”陈先生一边写药方,一边拿嘴找寻魏荮安:“你可知,七情六欲最是伤身,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思伤脾,恐伤的是个肾……” “是个甚?”
魏荮安木头木脑地问。
旁边李四“噗”地乐了。魏荮安随即醒悟,嘿嘿道:“是肾,嘿嘿,是肾,脑子一木,没转过弯儿。”陈先生让魏荮安弄得也没了火气,道:“你要是找了个庸医,听信了你的话,按着惊吓使了虎狼药,病没消反而就伤了这女娃娃的肾哇。”
“多亏陈先生。”
魏荮安巴巴儿地谢了。
“谢过陈先生。”李四也忙称谢。
“好了,你们去药铺按方抓药,告辞。”先生抓起背包走了。
魏荮安拿着药方看了看:“李四贤弟,俄(我)去取药,还是劳烦你在这里照看着哇。”李四看严静姝已经醒了,于是说:“我,我陪魏兄你同去,咱们楼下唤个店里的女佣上来照顾,两下也方便。”
百盛济艾灸堂,魏荮安把陈先生的药方递给了柜台后面的伙计,依然和李四念叨:“女娃娃明明是昨黑个吓着了,这陈先生怎么把的脉?”
“你哪里请的这先生?”
李四靠着柜台看伙计从后面一排排大木柜子里取药材。
“这陈先生可大大有名,凡人请不动哩,若不是看我正好管着他坐堂的地面儿,他都不肯来的。”“那就听人家的,也许昨天晚上严姑娘并不是惊吓,就是生气了。”
李四心中念头忽地一转。
“这两味药没有了。”伙计拿着药方走回柜台冲着魏荮安和李四说道。
“为甚?”“这黄芪、白术在你这药方里是佐使,在平肺火的方子里都主君,润肺扶气的药材这两天全堡子里断货了。”
伙计无奈何地摇摇头。
“别处药铺也没有?”“估计都断了。钟先生,咱们的药材什么时候能补上?”
伙计扭过头问自己药铺坐堂的先生。
“说不上,昨天刚打发人办货去了。”药铺坐堂的先生走过来拿起方子看,首先一眼看到方子纸笺上的花印:“哟,这方子是藏相堂陈先生开的,这样吧警爷,我改个几味药。”
那钟先生抬头看到魏荮安不放心的脸又说道:“我起手的师傅就是陈先生,师傅的方子我都熟悉,改两味也是没辙的办法,药理作用是一样的,就是疗效上差些力量,需病人多抻个两三天才可见效。”
“那样的话就劳烦钟先生了。”
“您客气了。”
钟先生不敢在原方子上改动,又单抄写了个方子递给伙计抓药。
“入秋了,看来这肺上的毛病多了。”魏荮安等的无聊,闲话起来。
“何止,平痢止泻、跌打损伤,金创伤药,这些时日全快断货了。”伙计一边拿着方子从大柜子上小药抽屉里按名字找药材,一边搭魏荮安的下茬儿。
听到金创药售罄,魏荮安眉毛一拧:“为甚?”“尽是些奇奇怪怪的外路省份的人,不知住的都是些什么跑风露雨的房子,风湿肺火咳嗽不止,还有不知吃的什么食水,尽是些跑肚窜稀。”
钟先生摇摇头笑了。
“火气还一个个都挺大,动不动就抡拳使棒,积压着的金创药这次全干净了。”伙计年轻,说起江湖打架很是开心。
“当街斗殴不是趣事,跑肚窜稀更不是小事,闹起了伤寒痢疾大家都跑不了,你们为什么不上报?”魏荮安板起脸来,这一“警察”上身的语气把方才友好的气氛都破坏了。
小伙计也记起了自己伺候的是位公爷,便住了嘴。 药铺坐堂的钟先生尴尬地咳嗽一声:“这不是昨天才发现断药了,黑下上灯前就去疫所报。”“这是个大事,知情不报可要吃官司的。”
魏荮安由着嘴里的惯性把官话溜达出来,也知道自己也招人腻歪了,匆匆收了药拉着李四爷赶紧出了药铺。
“这飙人马越聚越多,估计江湖下处挤满住不下了,弄不好上山林里扎了帐篷,所以才肺上中了湿寒,缺柴少炭火,喝的尽沟子里的生水自然跑肚拉稀,长久下去,时疫起来不是个了局,得赶紧想个法儿。”魏荮安把药交给李四:“贤弟你先回客栈给女娃娃把药熬煮上,俄(我)赶紧回趟巡警大队。”
说完一拱手别了李四爷,在巷尾拐了个弯儿不见了。
陈先生端底有些学问,一剂药下去,严静姝眼睛里便又有了灵秀的水光儿。 “那花生汤是你熬的?”她还恋着床上的被子,蜷靠在床头,后背已经垫了几个棉靠,想是刚刚女仆来送药时帮着垫的。
“不是。”李四收拾严静姝喝完的药碗。
“那药是你熬的?”“也不是。”
李四也想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还发烧么,终究是不敢。
“你那黑伙计今天吃喝可好?劳驾把桌上的镜子和梳子给我。”“它?”
李四笑了,把镜子和梳子递给了在床上靠坐的严静姝:“它甚的时候吃喝不好了?”
严静姝想着奔宵那草莽的样儿,一边笑一边照着镜子梳头。
“昨天晚上没来得及问,那个绒布红花是怎么回事?”李四觉得还是回到警察的那个自己才能让现在的自己的心踏实。
严静姝只梳头,过了会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李警爷,你小时候被父亲打过吗?”“咋不打?亲爹亲儿,舍得揍,哈哈。”
严静姝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李警爷,我还是觉得乏。”
“快,再睡会儿,喝了药原本是需要多睡的。”
李四心里想着给严静姝拽拽被子,再温杯热水。嘴上却说:“我去把药渣子给姑娘铺当街去……”(国人的迷信:据说行人踩病人喝剩下的药渣,可以帮助把“病”尽快带走。)
手终于还是拉开了门:“嗯……我房间换到了隔壁,姑娘有事吩咐。”然后出去,转身轻轻替严静姝把门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