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入起来的乱兵杀掠,让梧槐镇的人心有余悸。更让他们恐惧的是,乱兵还可能杀来。于是,镇上的地主、乡绅和商户攒在一起商量,要修葺快要坍塌的堡子,以备不时之需。七天居丧期间,贾襄作为刚经历丧事的孝子,是不能随便去别人家的,更不能回城里武馆,见他心心念念的人,诉说自己的伤悲。当然,孝子也无须足不出户,上地劳动和外出干活是不影响的,贾襄便跟着父亲和哥哥,去堡子梁修堡子。这天黄昏,贾襄听到有人在院外喊父亲的名字,大声说道:“贾大叔,甲头叫你。”
父亲是近邻十户的牌头,甲长叫,他不能耽搁,立即掌着旱烟锅出去了。夜里,父亲回来,贾襄看到了他脸上愁云惨淡,流露出隐隐的忧怆。喝了一碗酸拌汤,吃了一片黑面馍馍,父亲坐在炕头一锅接着一锅抽旱烟,烛光映照出他斑驳的白发和额头深深的皱纹。“大,甲头叫你有啥事吗?”
贾襄问。半晌后,贾元才说:“甲头传保长的话,安顿了些修堡子的事,再没啥。”
贾襄以为父亲还沉浸在丧事的悲哀中,加上白天在堡子梁忙碌,疲乏了,便没多想。这时,收拾完厨房的母亲进来,贾襄便说:“那你和娘早点歇着。”
贾襄下炕走出堂屋,听到厢房里哥哥鼾声如雷,他白天给堡子运土,那是十分繁重的体力活,疲累的他和嫂子已经歇息了。夜空中那轮皓月洒下柔美的光华,从围墙外边伸进院子的一树梨花比月光还洁白,那是爷爷年轻时栽种的。他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听到骡子叫唤,进牲口圈,从土围子里掬了几抱糅和了干苜蓿的干麦草截子,给槽里填上,这以前多是爷爷干的。他来到另外一间厢房的炕上睡下,良久才入梦,梦回那除了家,便最亲的武馆。翌日,天蒙蒙亮,他起来走到院子,父亲已经从茅草苫苫里取出了铁锨、镢头、铁镐,哥哥从泥坯墙、芦苇蕃麦杆顶子的骡子圈里牵出骡子。他走出院子,帮哥哥套上了架子车,将铁锨、背斗等农具放进了车斗里面。贾襄和父亲坐在车斗里,靠着木栏,哥哥坐在最前面的车辕处,鞭子轻轻甩动。骡子摆动了下尾巴,慢慢走动起来,车轮木圈外面箍的铁皮碰到地上的石块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上山,来到林木稠密、灌木丛生、绿草萋萋、野花初开的堡子梁。这是一道险峻的山梁,堡子坐落在顶部,只要里面存有足够的粮食和水,便易守难攻。木匠早就在要修的堡子墙外竖起了木柱,支好了筑板,人们用架子车从山梁外的一处空阔山崖挖运来黏性好的土,装满竹篓,吊上堡子墙,或由人用背斗沿着斜坡背上堡子。贾襄力气大、耐力好,被招呼到墙顶打夯。他握紧夯把,拎着数十斤重的夯石,松手后,夯实很有劲道地砸在筑板间的土上,变得越来越结实,这样筑就的堡子墙达数米厚,坚固异常,土炮打在上面就像挠痒痒。堡子刚刚修葺完成,一些老成人正吸着旱烟,讨论着往堡子里存粮和水,派人看护的事。这时,天下起了雨,大家有些牵驴马,有些拉架子车,有些扛农具,有些背斗篓,急着赶回家去了。春雨霏霏中,梨花、桃花、杏花、野苹果花开得艳丽而清新,景色仅次于春夏之交繁盛的槐花开遍村庄山野时,扑鼻的香气招蜂引蝶的景象。贾襄与厢房里给小孩儿纳鞋缝衣裳的母亲说了一阵话,来到堂屋,看到父亲坐在炕上,手里好像拿着什么纸张,也许是记录啥的账本,并未上心,随后与哥哥去疏通屋后的水路了。他们兄弟没有想到,父亲手里拿着的是催兵役的文书。贾元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本就经历灾祸的贫寒的家里,又蒙上了一层刀兵的阴影。他没忍心把强征兵的事告诉两个儿子,心里想着凑些钱粮,看能不能疏通疏通。丧期刚过,他跑遍了亲戚朋友,大家日子都很难,租税那么繁重,兵荒马乱的,哪有余钱余粮借给他。看来,要想交足能够免除兵役的钱粮租税,是不可能的了,服劳役兵役不可避免。贾襄本想去城里武馆,听到父亲成天吧嗒嗒抽水烟锅时的哀叹,确定父亲遇到了为难的事。赶着骡子套犁耕地的一天,贾襄拄着镢头问哥哥贾钜:“大这两天有啥难事吗?愁眉苦脸的。”
贾钜呵停牲口,将犁铧插进土壤,坐在犁沟边,说道:“我还忙着没在意,是不是爷和婆走了,他一时解不开心结。”
“应该不是,我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发愁。”
“啊!那是不是征兵的事,听说这次征兵要的人不多,不会轮到我们贾家头上吧?”
贾钜心中一惊。“唉,难说,我估摸就是这事。大哥被征兵役,一去没了音信,都多少年了,咋还向我家征兵哩?”
贾襄气愤地说。“官府管你的那,有些人家被抓壮丁,家里壮年男人都没了。”
贾钜说道。“再有啥法子没?”
贾襄问。“我看大走了好几家亲朋,跑了保长和甲长家好几趟,应该去疏通了,估计没有办法了。”
贾钜无奈地说。“晚上回去,问问。”
贾襄说。天黑后,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堂屋里的油灯还亮着,贾元又在吧嗒吧嗒抽水烟,伴随着叹息声。贾襄走进堂屋,开门见山问父亲:“大,是不是官府发来了征兵的文书?”
“你晓得了?”
贾元有些吃惊,也有些如释重负地说。“说的人多了,咋能听不到?”
贾襄坐在椅子上说,“城里在办团练,秦源、麦县、谷县有名头的地主、官绅和商户出的钱粮,征召乡勇,还召民夫去修秦源城的城墙。”
贾元说,“家里得出一个兵、一个劳工,我想尽了办法,这征召的令下了,改不得。”
“梧槐镇这么多户,咋就要向我家征兵呢?”
贾襄愤慨地问。“要说原因嘛,我琢磨与我唯一的山脚沿川的地有关,去年饥荒,我借甲长一些债,还债时他说要拿这地抵账,我硬是东凑西拼把债还了,没卖地,怕是得罪了他,故意整我。”
贾元说,“甲长与保长是一伙的,一个小地主,一个乡绅,与衙门通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它原由。”
“你别吃力了,既然没办法,我去就行了,最起码我会武功、会驯马。”
贾襄说。“娃,我舍不得。你大哥去应兵役,就没回来,怕是没在了战场上。”
贾元老泪纵横。贾襄走到炕沿边,安慰父亲说:“我哥不是还在嘛,我在外边拜师傅、呼朋唤友游荡惯了,不是务地的料,到兵营里磨炼下,也好。”
贾元抓住贾襄的手说:“儿啊,那不是磨炼,要命哩。”
“咋都得去,总不能让哥撇下嫂子和马上要生的孩子去吧?”
贾襄心意已决,“我种地是门外汉,务不好庄稼,哥在了能照料好那点田地,在尽孝上,他也比我强。我出门,有时几天不回来,大和娘都见不到我的面。”
这时,贾襄的母亲白梨花哭哭啼啼跑了进来,后面跟着贾钜。白梨花一把搂住贾襄,哭着骂贾元:“你把大娃弄去当兵,没了音信,还放不过我这小娃吗?你要让小娃去,我就死给你看。”
贾襄安慰母亲道:“这由得了大嘛,大哥是被抓壮丁的,这次兵役,也是强征的,不去个人咋能行?你要看着官府派兵把大抓走关起来吗?”
白梨花不再说话,躲到炕沿边靠近炕柜的地方蜷缩地坐着,哭得更伤心了。想当年,她成天为杳无音信的大儿以泪洗面,现在又要为小儿担惊受怕了。“哥,当兵的我去,服劳役筑城墙你去,那是苦活累活,最起码远离刀枪,能照顾上大人娃娃。大和娘你多尽孝。”
贾襄说,“我会回来,也没见着当兵去的都没了。”
“兄弟,我……”贾钜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就被贾襄打断了。“哥,你啥也不要说,我练拳骑马就是当兵的料,凭我的身手,回家的希望很大,你务地是好手,打仗不行。”
贾襄毅然说道。贾元湿润着眼眶说道,“我老了,如果人家要我,我就去当兵,别害了娃娃。”
“就这么说定了,没啥好操心的。”
贾襄说。“兄弟,哎……”贾钜难过地说不出话来。秀玲站在门槛跟前,对贾襄感激地说:“他叔,你要保重。”
在她的心底里,还是希望贾钜留在家里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当夜,一家人都很悲伤,几乎一晚上就没合眼。贾元年事已高,却要再次承受可能失去儿子的痛苦,他觉得这是他的命,也是儿子的命。贾襄在家里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尽量不提兵役的事情,白梨花尽力做些秦源特有的吃食,让贾襄过过嘴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