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襄对于官兵,没什么好印象,经常见这些兵痞子逛烟管、进窑子、泡赌场,一个个像丢了魂似的,衣衫不整,没个样子,要那样的兵剿灭乱兵,简直白日做梦。至于要把他弄进去的所谓团练,他也搞不清楚是哪味儿药,管用不管用。他把当兵这事就没放心上,琢磨着进军营混弄一通,想办法出来,再去武馆,以后不当武师就做个啥生意,反正不务地。贾元、白梨花、贾钜悲戚了一夜,给贾襄千叮咛万嘱咐,贾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口里应着,心里就没记,索性美美睡了一觉,管它啦。夜里,传出妇女的啜泣声,那是贾襄母亲生怕小儿子落得像大儿子一样的下场,哭泣了一晚上。一大早,贾襄就着腌制的野苋菜,吃了一碗母亲用借来的黄米和着麸糠熬的粥,咬了几口馍馍,便出了门。贾元、白梨花和贾钜一同出来,沿街送贾襄,又是一番叮嘱,什么要记着捎话来信,要吃饱,别冻着,要千万小心刀枪箭炮,多长只眼睛,干啥事别冒尖儿。贾襄说:“听说这个团练营就在东关外,暂又开不出陇右,我还能回来嘛,别像永别似的。”
白梨花捂住了贾襄的嘴,轻轻瞪了一眼,叫他别说这不吉利的话。这时,巷口走出来甲长郑大谝,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身着绸缎长衫。郑大谝是个小地主,学名叫啥,贾襄不知道,因喜欢说大话吹牛皮,人们背地里称其为“大谝”,当面叫老爷,久而久之,大家都这么叫,叫顺口了,学名竟没几个人知道,戏谑的外号倒成了学名。贾襄吃惊地看到,郑大谝带着族里的八竿子勉强打得着的远侄子郑三求,瘦高瘦高的背影绝对错不了,背着行囊,走在前面。“大,郑大谝咋还把族里的娃娃给征了。”
贾襄不解地问。“这,郑大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贾元也是一头雾水。郑大谝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停下了脚步。贾元十分厌恶欺凌佃户的郑大谝,但好歹人家是甲头,不打招呼不行,快走了几步,寒暄道:“甲头,你这是?”
“我把三求娃送去当兵。”
郑大谝说,“你看,你还不想让贾襄去当兵,我都送族里娃去着,有啥不好的?团练的粮饷比城里的官军要好,要稳当。”
“甲头,你知道我大儿子的事,心里有疙瘩啊。”
贾元说。“猛将发于卒五,你晓得娃娃干的好,立了军功,当将军哩。”
郑大谝的大嘴巴子又开始瞎诌了。贾钜悄声骂道:“狡猾的老狐狸,你咋不把你儿子送去当兵?”
贾襄自小便与这郑三求水火不容,因这郑三求仗着他大霸道,常打他邻居家的娃,这娃是贾襄的伙伴,一次欺负贾襄时挨了揍才收敛了。知道了要与这家伙一起去当兵,贾襄心里便烟熏火燎的不是滋味,暗自骂道:“郑三求除了会喂牲口,能杀猪,为郑家打人,还能干啥?冒冒失失的。”
站在村口那两棵大酸梨树下等人的时候,贾襄又瞧见李怀水背着包裹从街头走来,长袍短褂、齐齐整整,像去戏场看大戏的,这也是他最不待见的人之一。小时候,这李怀水故意说水浅,把贾襄骗进了塘坝跟前,推了一把,差点淹死,甲长的儿子、保长的儿子、李怀水、郑三求等人笑得前仰后合,幸亏贾元路过救出来,不然就没了,这事差点气死贾元,但还是不了了之了。李怀水瘦里吧唧的一点点,全是鬼点子坏心思,年纪轻轻就表现出阴狠和自私,为他们房头的族长,也是梧槐镇这一片的乡绅保长收账收税,经常狗仗人势关人打人,但遇到硬茬儿便蔫了,佃户农人称之为“坏水”。贾襄心里面被怒气堵了个严严实实,心想,刚来个指不到人路上的喂牲口杀猪的,现在又来个胆小如鼠收账的,这团练到底是什么东西?“咋才来?”
郑大谝生气的问。“甲头叔,我能不能不去?”
李怀水凑到跟前轻声说。“保长让你去,你敢不去吗?”
郑大谝冷冷说,“他就看准你脑瓜子好,能盘算清楚事,不然叫你去干啥?”
李怀水不敢做声了。郑三求听见这话,吐出嗓子的话头又咽了回去。贾襄板着脸孔,没有与这些人说一句话,也没有问候郑大谝,心里不住地骂。老成一些的贾钜觉着在梧槐镇要顺当,不能得罪郑大谝,便违心地问候了一句。四面八方来的壮丁集结在梧槐镇东口,郑大谝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代表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保长,给这些不情不愿的壮丁训话。贾襄听到忠于皇上、报效朝廷之类的话,简直想吐,皇上和朝廷给这梧槐镇带来了啥好处,要大家豁出命去报效。听到保境安民、防御乱兵这样的话,贾襄还倒觉着是个人话,听着最起码顺耳。贾襄辞别父母兄弟时,父亲安顿道:“实在有啥难事,就找衙门做事的表哥,看能说说话不,要是离了这团练营,就好了。”
“晓得了,大。”
贾襄应承道。母亲端详着他,又是一番叮嘱,旋即掉下了眼泪。他安慰了两句,顾不得母亲哭泣,转身离开,不觉摸了下眼眶。起风了,沙尘弥漫,朝阳曛黄暗淡,川道裹在沙尘里,显得分外荒凉。各村壮丁由一名乡勇带着,结伴东行,过前川,向秦源城东郊的团练营进发。一路上,矫情的李怀水叫苦叫累,一会儿要去河边喝水,一会儿要坐下来歇息,乡勇还得好言相劝,叫大家停下来等着。贾襄气不打一出来,左思右想,寻不到机会给治一治。队伍从一群变成了稀稀拉拉一条竖线,都是被李怀水拖的,连郑三求也跟着瞎闹,大呼小叫的不好好走路。贾襄走在最前面,到二十里铺的时候,隐约望见一伙人影,但风沙太大,看不真切。他觉得离城这么近,肯定不是山匪、强盗或乱兵,壮着胆子往前走。突然,斜刺里一只手抓过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小兄弟,给口吃的行不?”
贾襄定睛一看,是一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左脸颊至脖颈有一处褐色的胎记,背着一把刀。他再环顾四周,一大片饥民涌了过来,伸着手,有些还是小娃娃,其间拿锄头、镢头、铁镐、镰刀和兵器的不少。贾襄于心不忍,解开包裹,将母亲装的一点馍馍拿出来,准备给饥民。突然,饥民一拥而上,将馍馍连同包裹里的衣物一同抢走了。“兄弟,得罪了,有没有碎银子?就当是做善事。”
胎记脸的饥民头头说。贾襄并不恼怒,只是说:“这一溜人里面,最后一个穿绸缎褂衫的,不光有吃的,还有钱,很不少啦,是个大善人,出手还阔绰。”
以他的身手,撂翻饿成这样的饥民十个八个不在话下,可他没有那么做。“我去看看,谢谢兄弟。”
饥民头头带着饥民队伍往后走去。不大一会儿,李怀水和郑三求跑得比谁都快,喊着:“有强盗,有强盗。”
李怀水和郑三求的褂子都被剥走了,包裹也不见了。他们跑到了最前面,连贾襄也撵不上。这时,贾襄发现,这帮饥民跟着他们,往西关城楼那里走去,手里的那些兵器和农具不见了,估计藏在了哪里。“兄弟,咋往城里跑?”
贾襄问近前的饥民头头。“看看城里有没有设粥棚。”
饥民头头说。来到城门跟前,贾襄发现自己落在了后头,与乡勇走在了一起。过城门的时候,乡勇将一份送新兵的文书交给守城门的官兵看,官兵挥了一下手,贾襄和乡勇便过去。贾襄回头看,十几名官兵挡住了饥民,呵斥他们离开,随后饥民头头等五六个人,被官兵撂倒在地,拳打脚踢。这几个饥民头头满地打滚,但没有一个叫唤或求饶。最终,饥民没能进城,甚至被驱离了城门。乡勇催促,贾襄无奈地摇摇头,跟着乡勇进入了西关大街,追赶其他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