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外面的走廊里很安静，病房外的白色窗帘被清晨的风牵起一角，露出了沿着窗台墙壁高高低低放置的一排嫩绿兰花跟大芭蕉。　　芭蕉的叶子很大，摆在走廊通道两侧，让本就不宽敞的过道显得更加拥挤，但却给人带来了一种勃勃生机。　　56岁的谭家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微微前倾着身子。　　阳光透过身后白色窗帘打在他身上，谭家栋苍老憔悴的脸变得阴一块暗一块，给人一种斑驳的视觉。　　他从口袋里抽出七块钱一包的廉价香烟，靠在窗户旁吸，吸得很猛，没一会儿脚下就扔了一堆烟头，沉重的眼袋像是巨大的鱼鳔，夹着烟蒂的中指跟食指都被尼古丁染成了熏黄。　　季晗刚上班就被护士长叫到了ICU，谭家栋55岁的妻子刘凤芝，一周前发现甲状腺肿块入院，检查结果发现肿瘤与气管壁粘连紧密，导致刘凤芝呼吸艰难，送入了ICU。　　病人是从呼吸外科转过来的，季晗接手，这种情况很紧急，他跟刘凤芝的家属提议要给病人做全身麻醉下行右甲状腺全切+左甲状腺次全切除术。　　刘凤芝与谭家栋生了二子一女，在是否手术上，发生了严重分歧，女儿是坚持要为母亲做手术的，但家里是两位哥哥当家。　　两个儿子各怀心思。　　孙护士长在走廊里找到了又偷偷抽烟的谭家栋，板起脸走过来：“谭大叔，你怎么回事，不是告诉过你嘛，这里是ICU，不能吸烟的。”

谭家栋慌乱的把烟头撵灭，说着对不起。　　孙护士长看了他一眼，说道：“走吧，季教授上班了，你的儿子女儿们也都在，到底给不给你老伴手术，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结果。”

谭家栋怀揣着心事，跟在孙护士长身后朝着ICU的一间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季晗在电脑前坐下来，身前围着谭家栋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女儿。　　大儿子谭卫国三十多岁，二儿子谭卫家刚好二十七，小儿女谭敏今年也二十四，听说马上就要出嫁了。　　季晗扫了几人一眼，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们母亲的病情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现在选择权就在你们手上，是要手术之后化疗，还是选择转到姑息科那边，姑息治疗？”

不等哥哥们发话，谭敏抢先说道：“医生，我母亲一定是要手术的！”

大哥谭卫国瞪了一眼小妹妹，张口制止她：“手什么术？咱妈都奔六十的人了，万一在手术台上有个好歹呢？我不同意手术，再说了，这手术费你掏钱嘛？！”

二儿子谭卫家觉得这话刺耳：“合着大哥你是不想掏钱了是吧？”

“我不掏钱？”

谭卫国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我就说上次不要转到肿瘤医院来，你们非要转，咱妈住进ICU几天了，是不是我掏的三万块费用，一天几千块，现在钱花没了，老二，老三，你们俩倒是掏钱呀！”

谭卫家跟大哥在办公室里大吵了起来：“你是家里老大，当初你在上海买房子的时候，咱爸咱妈可是把养老钱都掏出来给你付的首付！现在咱妈病了，你不拿钱，你良心让狗吃了？”

谭卫国冷笑：“老二，你当初要换工作，是不是咱爸咱妈掏了十万块钱，给你办的，合着就我花咱爸咱妈的钱了？你这次要买房子，不也是跟咱爸要首付款了嘛！”

两人吵得季晗头疼，他扭头望向了倚在办公间门外的谭家栋，对方像是失了魂，低垂下眼眸，任两个二子与一个女儿在里面争吵，吵来吵去，无非就是谁也不想掏钱。　　季晗走了出来，把谭家栋请到了外面走廊的座椅上，递给了对方一瓶矿泉水，安慰道：“谭大叔，刘婶婶的病情现在还没有到很严重的地步，肿瘤只是跟气管前组织粘连的有些致密，手术后，进行化放疗，治愈的希望很大。”

谭家栋双手捂着脸，浑浊的泪水从手指缝里溢出，嘶哑的声音说道：“五年前，我大儿子要在上海买房，我跟他妈省吃俭用，把养老的钱都给他付了首付款，他妈说，孩子有了房子，儿媳妇在生个孩子，总算有个家，以后只要儿子孝顺，自己老两口苦点累点没什么，没过几年，二儿子换工作，托人找关系，要十万块，我们俩不能厚此薄彼，儿女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这钱我们俩掏，今年，小丫头要嫁人，还是远嫁，丫头一个人嫁到外地，以后再见面就难了，她娘说，要给姑娘陪嫁十万块，钱是女儿的胆，以后一个人在外地，出了事，也有个依仗，我跟孩子她妈寻思，总算把孩子们的大事都安排完了，钱也花光光了，他妈说，自己终于可歇一歇了，可没想到，人是歇了，病却来了。”

谭家栋抬头看向跟自己大儿子差不多大的季晗：“医生，你说我这半辈子活着，怎么就这么失败呢？人家都是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可我怎么就养了两个白眼狼呢？”

季晗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他不擅长安慰人，跟着叹了口气。　　下午，ICU病房准许病人进行探视，刘凤芝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艰难的抽气，谭家栋换好无菌衣，走到妻子病床边上，轻声呼喊她的名字。　　刘凤芝左手竭力抬起，用力向下拉扯氧气罩，憋得难受。　　她看见丈夫，眼睛逐渐亮了起来，用手试图要把额头前散着的头发挽起来，整个人却有些用不上力气。　　谭家栋觉得心疼，眼眶泛红，说话时却一直带着笑脸，俯身在妻子脸颊侧，轻声细语的说道：“你乖乖的，在里面听医生的话，等做了手术，我们就能转出去了。”

刘凤芝用力点点头，握着丈夫的手。　　谭家栋的探视时间到了，护士催促他往外走。　　谭家栋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往外走。　　刘凤芝瞧着丈夫的背影，轻声喊他的名字，谭家栋急忙小跑回了病床前。　　刘凤芝看着他，委屈的问道：“你还来不来了？”

谭家栋点头：“我不走，我就在病房外面等着，一步也不离开你，你争口气，等做了手术，我们就转出去了！”

刘凤琴咧开嘴，开心的笑了起来。　　另一边，季晗在ICU里查看病人，85岁的脑瘤患者孙立志，刚做完手术，呼吸衰竭，住进了ICU，经过11天的治疗，生命体征已经接**稳了。　　季晗看了一眼已经睁开眼，能说话的老爷子，看向了身旁的住院医魏晨：“病人生命体征各项指标都平稳了，通知家属，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魏晨把季晗拉到一旁，说道：“季教授，这孙大爷的家属，从做手术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来！”

“一个人都没有来？”

季晗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孙立志，“他的子女呢，联系过了吗？”

魏晨点头：“这大爷是位离休干部，家庭条件不差，大儿子是房地产开发商，二儿子是文化传媒的老总，都是大忙人，每次护士长打电话联系，俩人都说不差钱，账面上一口气打进来五十多万，护工就请了好几个，什么药贵用什么，但人就是不来，合着把我们医院当成了‘全托所’。”

魏晨叹了口气：“每次到了探视时间，这孙大爷就扭头不断往外面张望，其他患者都有家属进来探视，就他，每次都望了好久，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才确定自己儿子没来，每次看他的眼神我都于心不忍，太可怜了。”

季晗思忖片刻：“这样下去病人的精神状态会越发萎靡不振，一整天都不开口说话，对老人身体恢复也十分不利，这样，给你一个任务，每天抽出一个半小时时间来，就过来陪老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魏晨郑重的点头：“放心吧，季教授，我知道该怎么做。”

另一边，江黎上午又去看了眼刘楷诗，小女孩这次总算听话的乖乖接受了治疗，女孩的父亲也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她朝着实验大楼的方向走，正巧路过楼下的花园，隔着挺远，就瞧见香樟树下，张千艺一个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怀里抱着把吉他。　　今天上班路过胸外科的时候，江黎就听顾俊说了一嘴，张千艺的手术日期定了下来，就是这周五，最终虽然决定了使用肿瘤外科这边提出的手术方案，半喉切除，直肠移植食道的办法，可赵志强手术能力有限，在喉返神经上动刀，不一定能保证术后效果，很大几率，张千艺的喉返神经损伤，还是会失去发声的功能。　　裴晓楠穿着双平底鞋，瞧着江黎一个人站在花园里，走了过去，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瞥了眼：“你也听说了？”

江黎点头：“季晗也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给赵志强当一助怎么了？这手术谁是主刀就非给争一争？名誉面子跟病人比起来，孰重孰轻？”

“你江老师倒是大肚得很。”

裴晓楠笑笑，“这事不怨老季，四年前老季有个患者，才19岁，胸膜间皮瘤，恶性程度非常高，从发现确诊，到人去世，也就一个半月，肿瘤胸腔溃破，大出血，当时季晗求赵志强会诊，希望胸外科的赵大教授能帮个忙，联合手术，结果赵志强答应的好好的，手术当天突然通知季晗，人来不了，因为要参加一个什么医学论坛表彰大会，飞走了，结果手术没有做到方案里那么完美，女孩的预后也不是很理想，最后人走了，季晗愧疚了很长时间，毕竟那个女孩才19岁，实在太年轻了。”

江黎愣怔在了原地，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季晗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难道他会对赵志强抱有这么大的成见。　　裴晓楠拍了拍她，“所以说呀，这事怨不得老季，实在是赵志强那个人太差劲了，就算老季给他当了一助，我敢保证，赵志强在媒体面前，也会把这个功劳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关键老季咽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