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正是地铁的高峰期，去往徐家汇一号线的地铁站里挤满了上班的人群，有打扮时尚在CBD月薪两万的高级白领，也有穿着朴素，拎着大包小包拿着两千薪资的办公室小文员。　　裴晓楠买的二手奔驰又出了老毛病，拖朋友送去了修配厂，当初从二手车贩子手里买过来的时候，听对方吹得天花乱坠，原版原漆，以为捡到了大便宜，可后来醒过来，自己都被自己笨笑了，十万块钱买个十年前的奔驰，能不出毛病就怪了。　　她望了眼顺着扶梯往下地铁站里进的人潮，顺着人流的方向，踩着脚下的高跟鞋，几乎是用挪的方式，挤上了地铁车厢。　　从她家的方向去往医院，中途还要倒一次地铁4号线，在东安大楼站下车，算着时间刚好30分钟。　　裴晓楠已经有几年没有挤地铁了，被夹在人堆里，就像是坐过山车一样。　　她瞥了眼坐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年轻人，左边的妹妹应该是个学生党，一边抹眼泪看狗血国产剧，一边往嘴里塞饼干。　　右边的小哥倒是个大忙人，微信、QQ、陌陌、探探几个聊天社交软件来回切换，一个人跟七八个女孩聊得热火朝天，人家喊他一声哥哥，就让他眉飞色舞，手指乱舞。　　裴晓楠被身后的男人狠狠撞了下，对方只回头瞥了她一眼，连句道歉都没有，转身挤进了人群。裴晓楠咬着嘴唇，胳膊下夹紧着香奈儿的拎包。　　这个包还是当初跟程戈确定恋爱关系后，对方在自己生日时，要送给自己的，非拉着她去了channel专卖店的柜台，一只包算下来要将近四万块。　　程戈非要送，但她并没有花男人钱的喜好，最后还是一咬牙自己分期付了款，这四万块够她还五个月房贷了，为此她蹭了老魏三个月的饭，全靠老魏救济，才挨过那段日子。　　魏燃还笑话她打肿脸充胖子。　　半个小时以后，裴晓楠掐着时间走到了医院，在大门口遇到了实验室科研组的同事，对方着急赶着去开学术会议，就委托她把一份实验数据报告送去医院的妇科。　　等她刚走进妇科区，隔着道玻璃，一眼就瞧见了程戈，对方正陪着位女孩，在走廊里排号。　　女孩看着年纪不算大，显得很年轻，也就二十七左右，留着头齐肩短发，瓜子脸，身材显得瘦削。　　裴晓楠的目光落在了女孩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眉梢不禁一挑。　　程戈显然也注意到了裴晓楠，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无措的摩挲起来。　　裴晓楠涂着豆沙色的唇角勾起，拿着实验数据报告走进了诊室，将资料递给了妇科的余主任，回过头才看向程戈，笑道：“看来程少爷真是完美的无缝衔接，这边才分手，另一边孩子都有了？！”

程戈忙追了上来，拉住了裴晓楠：“晓楠，你听我说，我跟她没有感情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怀了我的孩子，我跟她，只是出过一次差，喝多了，就那么一次。”

裴晓楠冷冷一笑，目光不经意掠过女人已经隆起的小肚，起码也有三个月了。　　她心里没有生气，她以为自己会很生气，狗男人出轨，还是在两人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此时她心里真的是无所谓了。　　“祝福你，不过你们的婚礼我就不去了，我好像还没有大肚到去参加前男友的婚礼。”

裴晓楠皮笑肉不笑的趔了下唇角，转身就要走，谁知陪同程戈一起而来的女人，反而盛气凌人的走了过来，拦在了裴晓楠的面前，用睥睨的目光，扫视着她：“你就是那个女医生？也不怎么样嘛，真不知道你给程戈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现在也好，还算你识趣，主动分手，我已经去国外做过孕检，我怀的是个男孩，程家太太也答应了我，只要孩子生下来，就让我嫁过去，我奉劝你最好离程戈远一点，不要继续再纠缠他！”

“纠缠他？生儿子？”

裴晓楠眉眼一扬，毫不在意，看了眼程戈：“这下好了，你母亲应该开心了，她一直不就是想找个女人给你们程家传宗接代嘛，她比我合适。”

裴晓楠的话像是刀子，剐蹭在程戈耳膜上，他上去抓住了裴晓楠的手腕：“你够了，我都已经认错了，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我妈她就是想要个孙子而已，等孩子生下来，我会给这个女人两百万，让她出国再也不回来，然后我们结婚以后离开上海，离开我妈，走得远远的，这个孩子我也不会承认，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

身后怀孕的女孩气急败坏：“程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好嘛！我说你为什么非要来这家的肿瘤医院的妇科检查，原来你就是为了来见这个狐狸精是不是！”

裴晓楠再好的涵养，被人当着这么多人叫狐狸精，面子上也过不去，但对方是孕妇，她的教养跟涵养，实在不能允许她逞口舌之利，跟一位孕妇起争执。　　她想要挣脱程戈的束缚，却不想，反而被程戈一把抱在了怀里。　　裴晓楠脸色极其难看：“程戈，你放开我，你疯了，我报警了！”

程戈手臂越发用力，把她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怀中：“我不放，除非你答应原谅我！”

四周不少病人汇聚在一旁，对着她指指点点，加上程戈带来的女人，一口骂她一个狐狸精，不知道的人真以为她插足别人婚姻。　　就在裴晓楠要叫保安时，走廊上步履匆匆的走过来个身影，穿着身白大褂，还未走近，就把白大褂的袖口翻折，露出精壮的小臂，未等裴晓楠看清来者的面孔，对方一击挥拳，重重打在了程戈脸上。　　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程戈被一记大力挥倒，整个人仰面摔在了地上。　　男人拉着裴晓楠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人群。　　裴晓楠望着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影，神色显得很是意外：“老魏？”

魏燃把她送上了电梯，这才松开了紧握着的手，余光瞥了眼转动手腕的裴晓楠，刚要解释，裴晓楠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老魏，你刚才真应该多打那个混蛋几拳，想想我都觉得恶心，渣男。”

魏燃抿直嘴唇，“那我回去，再补上几拳，给你出气？”

裴晓楠急忙挥手：“别，你可别去，对方在闹到医务处跟院办，说你殴打病人，投诉你，犯不上，反正我跟姓程的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也是奇怪了，自己当初自己就瞎了眼，看上了他？”

魏燃挑了下眉头：“当初那你……可是王八配绿豆，对人家一见钟情，谁劝都没用，还说什么他程戈就是我裴晓楠的白月光，我就是他程戈的朱砂痣……”　　“王八……”裴晓楠眉梢不禁挑了下，红艳的嘴唇翘出一丝冷笑，“老魏，你的意思是，我是王八，还是绿豆？”

魏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赔笑：“我们裴总干事，怎么会是王八呢，你可是咱们院的女神，也是我魏燃的女神。”

裴晓楠冷哼声：“这次看在你见义勇为的份上，就勉强饶了你，对了，我听院宣传部的小李说，你报名了下个月的职工运动会？项目是团体一千五百米接力赛？”

魏燃点点头：“这个项目要是拿了冠军，能有三天假期，我答应了我妈，这次会陪她去乡下看我外婆，但你知道，肿瘤内科这边病人实在太多了，除了年假以外，我五一都没休，老宋是够呛能给我假的，只有这个办法。”

“可你上哪去找人参赛？一千五百米要四个人参赛？”

裴晓楠话说到一半，看向了魏燃灼热的目光，急忙在胸前做出个X手的手势，“别把注意打到我身上，最近我们实验室的CER-T细胞免疫疗法，正在瓶颈关键期，我这个月都打算住在实验室了，可没工夫去参加什么运动会。”

魏燃还想继续威逼利诱下，结果手机收到了康俊发过来的紧急消息，连忙按了电梯，跑了出去。　　ICU病房外，秦小雅趴在ICU的玻璃墙上，绝望的哭着：“爸，爸，嘉嘉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呀，你不是最疼嘉嘉了吗！”

秦小雅的怀里，她八岁的女儿扭头看着哭得很伤心的母亲，脸上惊恐的望着ICU玻璃墙里，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姥爷，问道：“妈妈，姥爷他怎么了？他怎么不起来跟嘉嘉说话呀？姥爷说等嘉嘉来了，就给嘉嘉买最爱吃的慕斯蛋糕，妈妈，你快叫姥爷起来？”

秦小雅把女儿抱在怀里，哽咽的说道：“爸，你听见嘉嘉喊你了吗？嘉嘉在等你呀！”

秦大钟的儿子秦小智，狠狠拍打着玻璃墙，他怀里抱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秦大钟跟妻子坐在中间，怀里抱着外孙女，身后站着一双儿女跟女婿，脸上笑得很开心。　　照片是两年前母亲过生日拍的，结果没过多久，母亲脑出血走了，两年后的今天，秦小智又要送走父亲，而今天恰好是父亲秦大钟的生日。　　魏燃急匆匆的跑来ICU病房，康俊正在入口等着他。　　见魏燃跑过来，把手里的一张纸递过去：“魏老师，秦大钟的儿子签了，同意放弃治疗，这边孙护士长带着两个护士，正等着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可以把管拔了？”

魏燃看向了ICU病房外的秦小雅，秦大钟的亲属女婿都来了，两个妹妹抱在一起，哭声弥漫。　　魏燃走了过去，看向秦小智，问道：“准备脱机了？”

秦小智点点头，擦干眼泪，看向了魏燃：“魏教授，脱机前，能不能让我跟我姐进去，我们俩想当面在看我父亲最后一眼，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魏燃看了眼时间，现在虽然不是家属探视的时间，但没有拒绝，看向了一旁走过来的孙护士长，说道：“护士长，给他们准备两套无菌衣吧，病人家属最后的请求，我们怎么都要满足。”

孙护士长点了下头，转身带着两人去换无菌衣。　　没一会儿，秦小雅跟秦小智换好无菌衣，跟着魏燃走进了ICU，来到了父亲的病床前，秦小智把那张全家福，放在了父亲头的右侧，俯下身子，贴在父亲秦大钟的耳畔，轻声说了一句：“爸，今天是您的生日，我跟我姐来看你了……”　　话说到此，秦小智再也难以为继，眼泪刷地一下涌了出来。　　女儿秦小雅颤抖的手，紧紧握住父亲那双满是茧子的手，把父亲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那感觉是如此熟悉，父亲的手依旧温热，就像儿时一样，每次父亲下班时，秦小雅都会在门口等待父亲。　　父亲每次回来，都给会给她带好吃的，她每次很远就会看到父亲推着那辆三八大杠自行车，她便开心的一边喊着爸爸，一边向他奔跑过去。　　父亲会温柔的把她举高高，抱在怀里。　　这一刻，秦小雅多希望，父亲能像她儿时那样，再一次把自己抱进怀里。　　可无论她如何呼喊父亲的名字，父亲都再也不会答应了。　　她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脸庞，死亡就像是一道海，把她跟父亲隔开，父亲在海的那头，自己在海的这头。　　今天以后，秦小雅再也没有爸爸了！　　她的人生以后，再也没有那个所谓的家了，老家的屋子里，也没有人会年年岁岁的盼她回家了。　　康俊站在一旁，不知不觉间，眼眶就红了，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水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流，可他是医生呀，他怎么能哭！　　他急忙伸手去擦，去抹，越是抹，越抹不干净。　　魏燃看向了秦小智，这个场景他很熟悉，十五年前，他就是另一个秦小智，父亲也是再自己眼前，被医生拔了管。　　作为儿子，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景，此后余生，他的心，都在刀尖上过活。　　但他还是要强打起精神，因为十五年后的今天，他的身份不再是儿子，而是一名医生。　　他看向了秦小智，问道：“现在准备脱机了。”

秦小智整个人浑身一颤，俯身在父亲面前，哽咽的说道：“爸，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爸，你慢慢走，以后想我了，就托梦回来看看我，爸，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爸，你怎么就忍心，把我们姐弟扔下，一个人走了呢，爸……”　　魏燃把手移到了呼吸机上，按掉了开关，转动的呼吸机，立马缓缓停了下来，仪器上波动的心跳，慢慢变缓。　　魏燃走到秦大钟面前，伸手拔下了他嘴里的插管。　　秦小智声嘶力竭的大喊了起来：“爸……”　　就在这时，秦大钟紧闭的双眼，忽然流下了两行眼泪，似在对儿女说着最后的告白。　　秦小智怔怔看着父亲眼角流下的两行清泪，整个人猛地的跪在了地上，对着父亲的病床，狠狠的磕起头。　　砰，砰，砰，砰。　　他压抑着哭嚎声，整个病房里都是他磕头的声音。　　魏燃以前听老师说过，人在死亡之前，最后消失的其实是听觉。　　秦小雅跟秦小智对父亲说得那些话，秦大钟应该都听到了。　　所以，秦大钟才会留下最后那两行泪吧？　　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疯狂下落，血压从80开始往下掉，很快归零，氧气饱和度一路波动，98，78，68，48，最后变成了0.　　将近十分钟后，秦大钟的心跳峰谷，慢慢变成一条仿佛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直线。　　秦大钟被孙护士长盖上了白布，在护士的帮助下，把遗体换到了平推车上，送出了ICU，秦大钟的亲人们蜂拥般围了过来，一片哭喊声。　　魏燃看了一眼开始收拾病床的护士，这张床空了，不过很快，又会有新的病人将它填满。　　魏燃走出了ICU，只感觉自己头晕目眩，他深吸口气，朝着走廊外面走，迎面碰到了秦小雅。　　对方双眼红肿，但整个人却仿佛溺水之人忽然得救一般，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　　她忽然冲着魏燃深深鞠了一躬。　　魏燃看着秦小雅，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很用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　　秦小雅哭笑了起来：“魏教授，谢谢你，那天我用水泼你，是我不对，你是一位好医生，其实，你说的那些话，我都知道，只是我当时情绪崩溃，已经没办法听进去……我也替我父亲谢谢你，让他走的很安详，没有留下什么遗憾，我们想对父亲说的话，他应该都听到了。”

魏燃站在原地，望着秦小雅姐弟送父亲离开的背影，扭头望向了窗外湛蓝的天空，眼眶里不自主地流了下泪水，轻声笑着说：“爸，您应该都看到了吧，儿子担起了一名医生的责任，您当年是不是也不会怪我？妈说是儿子送走的你，你应该会开心，没有遗憾……外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答应了妈，这次会跟她回乡下看外婆的……我这次绝对不会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