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叫骂动静不小,恰好这台上台下几百双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江祺枫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但好在见过的场面不少,还不至于大惊失色乱了阵脚。相比起身经百战的江公子,沈韶光就显得青涩多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砸场子,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茫然又惊恐地朝江祺枫看去。
他颤了颤,然后动了动嘴唇,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枫哥,这怎么办……”
江祺枫按捺着几乎失控的胆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撑着自己再轻笑一声,好似轻描淡写地掸去大褂上挂着的瓜子皮,剩下几点被茶渍浸湿的暗色一时半会儿处理不掉,他就当做没看前,挺直了腰背,退后半步,再次朝观众弯腰鞠躬。
沈韶光愣住了,台下观众也屏住呼吸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戏比天大,难不成他这就鞠躬下台罢演了?
江祺枫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这一鞠躬之后没有其他废话,扶正了话筒再一张口,含笑之中带着点儿欠:“您看看,好在是相声演员不要脸,换了旁人这会儿该回去了。”
听到他镇定接着往下说,沈韶光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还得给他捧一句:“您这还骄傲呢?”八壹中文網
“岂敢岂敢,我不如你啊。”江祺枫抬手一拦,面朝观众说:“介绍介绍我身边这位,优秀的年轻相声演员,他叫沈韶光。”
“优秀不敢当,就是个小学生。”沈韶光谦虚道。
台下的观众渐渐回过神来,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么砸场子显得很没素质,也可能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让他们觉得无趣,总而言之眼下是暂时安生了。
江祺枫拍着他肩膀说:“怎么说您是优秀的年轻相声演员呢,您贵在心诚。”
沈韶光发觉这词儿跟刚才对的不大一样,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没问出来。“咱们这是说相声不是烧香拜佛,哪还有什么心诚不诚的?”
江祺枫啧啧叹息:“我真羡慕你。”
沈韶光不解:“羡慕什么?”
“羡慕你处在无忧无虑没有生活压力的年纪。”江祺枫的目光回到面前的上百名观众身上。“来,说说你为什么说相声?”
“您是不是说我傻的天真?”沈韶光狐疑地问。
“嗬,让你听出来了。”
沈韶光撇了撇嘴继续说:“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喜欢说相声就说了呗。”
“要是不说相声,你现在会在哪儿?”
“搁家睡觉。”
江祺枫噎了一下。“谁问你这个了!”
“你不问我现在会在哪儿吗,九点多了不久搁家睡觉……哦不是,搁宿舍睡觉。”沈韶光无辜道。
江祺枫拽着他胳膊解释道:“我是问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做什么事,不是问你几点睡觉。”
沈韶光老实说:“那就上学呗,也可能找工作实习。”
“看看,这是心诚。”江祺枫左手手背往右手手心里一拍,发出一声脆响。“咱就不一样了。”
“哦?”
“我苦啊,我这上有老下有小,迫于生计到处奔波。你说说咱在哪儿上班工作不是骗钱……挣钱,我这还得被人骂、被人砸。”说着,江祺枫露出了满脸苦大仇深的神情,有意无意地用手抚了下方才被茶水溅了的衣服。
台下观众听到这儿反应各有不同,有的听明白了忍不住发笑,也有的越是明白越是忍不住嘲讽,这一片嘈杂声中有掌声笑声,也不乏唏嘘倒彩声。
这下沈韶光算是明白了,难怪突然换了垫活儿,这是要把话都堵回去。
“就您开那车,哪儿至于说的这么穷苦?”沈韶光调笑道。
江祺枫又诉苦道:“你知道什么,我那车都是借的。”
“借的?”
“嗯!就为这车,我家一周七天得病危六个人。”
沈韶光惊叹:“您这又是怎么说的?”
江祺枫振振有词:“我跟人家说借车上医院啊!就我们家,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哪个没开过膛破过肚接过骨……”
沈韶光急忙拦住他:“您等等吧,您怎么就非得开车?视血肉如粪土?”
江祺枫愁道:“这不还是迫于生计吗!开车快啊,你想想迟到得扣多少钱,四舍五入那就是一套房的首付啊。”
沈韶光掰着手指算了算,嘶了一声,问他:“不对啊,您跟我差不了几岁,怎么就艰难成这样?”
“我养家糊口……”
“您家一天病危一个,还养家糊口,您是包了八宝山?”
台下传来阵阵笑声,台上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这场算是说开了。
江祺枫接着说:“不是,我们家人口多。”
沈韶光满脸的不信:“哪儿多了?您家几口人啊?”
“七口人啊!”
至此,垫活儿总算是说完了,进了正活儿之后两人配合的愈发稳定。有的观众还因所谓‘背叛师门’一事耿耿于怀,也有的观众释然了,听相声图个乐子,人家私底下怎么着管他什么事儿呢。
“这头一口得是您爸爸。”
“嗯!你等会儿——”
第一个便宜抛出来还有的观众没明白,再等到了第二遍,抄便宜的声音明显变大了。
“头一口,你爸爸。”
只听观众异口同声跟着接一声:“哎!”
照理说这时候捧哏的已经被抄了便宜,逗哏使用了坏正偷笑呢。
可偏偏沈韶光脑子灵活,两个年轻人搭在一起也没那么在乎死板的原词儿,当即反击了回去:“江公子,您父亲不少啊。”
江祺枫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了,《反七口》数的是‘你爸爸’,观众应了,按照意思理解那抄的应该是逗哏的便宜。
“行行行,念过书的脑子就是不一样。”江祺枫气笑了,指着他道:“等着,下回说《六口人》。”
台上台下的气氛已经恢复了正常,唯独舞台的地上、江祺枫的脚下,一地散落的瓜子皮和零碎的瓷片昭示着刚才发生过什么。
等到一场节目说完,伴随着一声“去你的吧”,江祺枫和沈韶光二人朝着观众鞠了躬,临下台前江祺枫还笑着提醒了一句:“那个大哥,这杯子钱您得结一下,我这家里人口多经济困难,可出不起这钱。”
台下又是一片笑声掌声,剩下那砸场子的人不好意思说话,窘迫地刷着手里的手机。
两人走下台,跟攒底的两位老前辈打了个照面,却发觉老前辈的脸色似乎有些凝重,只是时间紧迫,这会儿是没工夫闲聊天了。
回到后台,沈韶光终于松了口气,他才发觉,自己这将近半个小时都是悬着一颗心紧绷着神经撑过来的。
“哥,您刚才是真冷静。”
“戏比天大,我若是怕了躲了,下一次只会更难。”话说的容易,可只有江祺枫自己心里清楚,大褂里边穿的短袖衫已经湿透了,他看似轻松的背后是用尽了浑身解数强迫自己定在舞台上。说话间他倒了杯茶,顺手给沈韶光也递去一杯。“刚才吓着你了?”
沈韶光拿起汗巾擦了擦额头,刚把身上的大褂脱下来,随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接过了茶杯。“是有点儿慌,但是看您这么冷静,我还有什么怕的?”
谢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边进来了,他拍了拍手,笑叹着说:“挺好的,能独当一面了。”
江祺枫知道他夸的是刚才在台上的表现,可越是夸赞越是让他失落,或者说是患得患失。
没有谁会乐意在别人的羽翼下活一辈子,可真正失去庇护、自己走向惊涛海浪的时候,总会有些沮丧。
“待会儿返场唐老板要上台。”
谢言冷不丁丢下这么一句话,听得江祺枫和沈韶光两人有些云里雾里。
“因为我?”江祺枫试探着问。
谢言没有否认。“东城近来会有些变化,他应该说几句,再者下个月就是周年了,得好好宣传。”
周年?
提起这事来,江祺枫就把脑海里有关东城茶社的印象都翻了一遍。
唐崇安,家传四代曲艺工作者,东城茶社的台柱子,早年跟赵忽悠搭档合作了七八年。只是自打赵忽悠跨界做了主持人,就没怎么回东城演出了。四年前前,东城茶社相声社九周年之际,唐崇安把谢言从曲阑社挖了过来,两人成了一场。
记忆里东城每年周年庆典都会大张旗鼓请来各种所谓的名人助阵,其中从不缺席的一位就是这唐崇安的老搭档,如今的电视台主持人赵忽悠。
“叔,赵老师要是回来,您三位不能说群口吧?”江祺枫像是开玩笑似的问了句。
谢言眼里闪过了一抹寒光,很快又归于平静。“他早都不说相声了,他现在是主持人。”
看来谢言来到东城跟唐崇安一场也不安生啊。
江祺枫没再说话,低头喝着茶看起了手机。
其他演员演出完早都回去了,而唐崇安说是要返场,这会儿却没见着人影,只剩下三人坐在后台无言相对,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
安静了一会儿,谢言突然沉声对江祺枫说:“你这会儿别忙着操心我,多想想自己。就你今儿晚上这一场,指不定还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