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五年二月初十日,长兴县。 被南唐叛军屠城、纵火焚烧的吴越永兴县城,经过连日来的清理,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座唐军大营。专门负责营建的兵卒将四面城墙都修理了一遍,加高加固,又利用城中残留的石料木料,在永兴县城的南门后面建起了一座永固性的营帐。 永兴县城里几乎就没有什么百姓,南唐的叛军将城市屠了一道,随后唐军进驻,那些在屠杀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能跑的也都跑光了。 现在进出永兴县城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南唐的军人。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斥候和传令兵,他们从南、西、北三个方向往来进出,在缺马的南方,人人都有马,甚至有的是一人双马。他们几乎一整天都在马背上颠簸,为的是以极短的时间,传递最及时的信息。 “报——启禀大帅!第一军柴统军急报!叛军攻占了吴越国的安吉县城,第一军兵疲力尽,已后撤三十里。”
长兴县营帐内的统帅,正是南唐的平乱荡寇都招讨使、枢密使刘仁瞻。 而晋王、太子监国李弘茂的王驾也在长兴县城之中,但为了避免干扰前敌指挥,李弘茂并不会随时都到刘仁瞻的营帐中来。 “慕容昭倒是能打,可惜了。”
得到了柴克宏军报的刘仁瞻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自从进入吴越境内以来,叛军先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长兴县,接着竟然能骗开湖州的一个城门,不等他们主力追到,又转头打下了安吉县,前前后后,也不过就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要知道神武军正经的士兵也就几千人,几万人的队伍,更多就是溧阳、义兴两县的百姓。 “传令柴克宏。”
刘仁瞻迅速做出回应,道:“所部暂且停留休整,监视叛军动向即可。”
这个柴克宏也不错,带领一群杂牌,始终咬着叛军的尾巴,中间还跟吴越守军厮杀了整整一个下午,回头又跟上了。但是打到这个份上,这支杂牌军也已经精疲力尽,必须好好的休整一段时间了。 而现在,林仁肇的第二军和张彦卿的第三军以及陈德诚的中军直属部队正将湖州城三面围了起来。其实这个包围圈并不是很严密,因为刘仁瞻此时手里的兵力还不足以将湖州围死,但如果湖州守军再想出来迎战的话,他也很想让对方尝尝南唐主力禁军的味道。 然而,刘仁瞻现在的心也是悬起的。之所以要围湖州,并不是因为他们现在就有打下湖州的军事目的,而是已经得到消息,叛军借着骗开湖州城门的机会,已经将皇帝和吴王趁机送进了湖州城里。 叛军的意图十分明显,但他们现在不得不被叛军牵着鼻子走,这让刘仁瞻这样稳重的中年大佬也感到非常不爽。 “大帅,有吴越使者求见。”
刘仁瞻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随即,便挥挥手道:“让他进来。”
该来的总会来,不管是好是坏,也确实该有一个结果了。 侍从应声出去之后,很快,就领着一个文官出现在了刘仁瞻的面前。 “吴越王国湖州长史钟廷翰,参见唐国刘枢密使。”
尽管在本方那边一口一个“伪唐”,但是到了南唐的枢密使面前,钟廷翰还是很识趣地把“伪”字去掉了。事实上这个时期要说哪家王朝是“伪”,那可能哪家都是“伪”的,要说哪家是真的,又凭什么不能是真的呢?这是个城头变幻大王旗,是个“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时代,谁真谁假,实力才是硬道理。 刘仁瞻是军人,也不懂那么多外交礼仪,很直接地问:“使者,所来何事?”
对方是一国的军事长官,自己不过是一州的民事副职,钟廷翰知道自己跟人家的地位相差甚远,所以对于刘仁瞻这种直奔主题,完全不带客套和寒暄的说话方式他也不敢有意见。 而他来到这里,也带着自家主君的任务,自家主君,也得到了自家王上的圣意,他只是来传递信息的,真正外交上的业务,两国自然都有专业人士会来处理。 所以刘仁瞻这么一问,钟廷翰也取消了自己的腹稿,简明扼要地回答说:“某奉吴越国宣德军节度使、湖州刺史吴兴郡王殿下之命,前来通告。贵国谋逆之叛军,遁入我国境内,意欲偷袭我湖州城,今已被我守军击退……” 刘仁瞻一摆手,粗暴地打断他道:“说重点!”
钟廷翰有些不满,不过他眼睛的余光看到大厅周围的武士正杀气腾腾地看着他,有些人的刀锋已经从刀鞘中露出几分,他也知道这种时候哪怕自己被砍了也不能怂,只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贵国叛军骗开我城门之时,偷偷将一辆马车送入城中,车上装有数人,经查证,其中一人乃是贵国皇帝陛下。”
“嚓嚓嚓”的,周围响起了一片拔刀声,这个结果虽然已经猜到了,可是听到对方这么说出来,很多人还是有一种砍了这个使者的冲动。 钟廷翰腿有点抖,心有点虚,但好在冬天衣服厚,倒也没有谁看出来。 刘仁瞻的腿也有点抖,心也有点虚,并且他的反应比钟廷翰还要明显,只不过大家怕的东西不一样。他努力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问道:“既如此,某且问你,我朝皇帝陛下龙体康健否?”
这也是一个千古奇谈了,一国之君,竟然会被叛军擒获,最后落到了敌国的手中,也不知道后世的史书会怎么去写。 钟廷翰一时没有开口,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瞥向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武将,不过自己来到这里,不也早就意味着自己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吗?作为一个使者,如果被砍死在敌军的营帐之中,总也还是要进入义死传力的。 这种时候他真不怕也好,强撑着也好,也只能挺直了,昂着头说:“贵国叛军将马车送入城中之前,贵国陛下业已驾崩,但……” 没等说完,钟廷翰就听到刘仁瞻的帅账后面传来了一阵惊呼之声…… “殿下!太子殿下!太医呢?快传太医来,殿下晕倒了!”
李弘茂现在是把行政工作带到了军中来处理的,他和刘仁瞻就是大军中的两套机构。虽然为了不干扰刘仁瞻的军事工作,李弘茂并不是随时都会出现在刘仁瞻的大帐中。但他每天都还是会过来了解最新的军情,也会参与幕僚、参谋军官们的战术讨论,就当是学习吧。 更多的,还是为了第一时间掌握皇帝那边的消息。 今天刚过来,他就听说吴越派使者来了,这让他意识到,最后的结果,终究是要出现了。 那一瞬间,他不是装晕的,其实这个结果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甚至他自己早就推导过很多遍,皇帝落到叛军的手里,很难会有生还的机会。他叛都叛了,掳也掳了,最后还把皇帝好好的放回来,图什么?图皇帝回去之后发布圣旨满世界的追捕吗? 所以,心理准备是早就有了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弘茂还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无力感和虚脱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空,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迎来怎样的命运,他只是想努力地活下去,但真的,他每一次稍微改动了一下历史,历史都会还给他以更大的未知。 而这一次尤为猛烈。 那一个瞬间,他的眼睛里没有了焦距,躯壳中也没有了支撑的力量,他甚至又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视线漂出了身体,他能看到身边的侍卫、官员都像疯了一样,慌乱、叫喊,就连随后进来的刘仁瞻这样的大将,也瞬间显得六神无主,就跟,天塌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