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宁城，受雨季的影响，每天都浸泡在密密绵绵的雨水中，这场雨下得太久，家家户户的衣橱箱柜到处都长出了霉斑。但即便如此吧，街上穿着蓑衣，打着油纸伞的行人依旧来来往往，尤其是最有烟火气的鸡行街，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繁花似锦。　　“相爷，这江南繁华，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比俺们大梁城，可富庶多了。”

在鸡行街的某个角落，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人，正充满好奇和新鲜地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不时对他身边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发出感叹。这仆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身上穿着蓑衣，但蓑衣里面俨然可以看到背着的两把长刀。偏偏他手里拿着一串油炸的糖果，吃得正津津有味，和他那一脸大胡子充满了反差。　　那个被自己的仆人称为相爷的老人，则是身材清瘦，脸色黝黑，和自己的仆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不同，他此刻感到有些烦躁，毕竟这里的天气太潮湿闷热了，不穿蓑衣，被雨淋湿了难受，穿着蓑衣，分不清自己脸上是雨水还是汗水，也十分的难受。　　没奈何，老人看到街边有一处茶馆，装潢得很是气派，便决定到茶馆里喝一壶茶，好歹也能把蓑衣除了透个气。　　“贵客两位——”站在门口的茶博士看到有人进店，立刻热情地高声吆喝了起来，上前迎接道：“两位今日来得正好，刚到了今春才出的建州北苑茶，且好生品上一品，楼上有雅座……”　　那老人环视了茶馆内部一周，只见里面坐满了人，也不见得多么风雅，倒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围在一起，没见怎么添茶，倒是摆着各种瓜果零食，又或者就几个空杯，只是闲话。他脸上不动声色，只道：“那不是有一张空桌吗？也不需什么雅座，便在那里吧。”

那是茶馆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概因为就是位置不太好的原因，唯独空了一桌。　　“好叻。”

那茶博士倒也不嫌弃，依旧热情地带着两人到了那张空桌坐下，就开始给他们报茶饮瓜果的菜单，林林总总的，说了一大堆。　　那仆人每听到茶博士报一个菜名，就暗自咋舌，心道这南朝的物价可是比北方贵多了。而且这茶馆中竟然有这么多人，这都是不用做活的吗？　　那老人倒是淡然，他不多不少，不贵不贱地点了一壶茶和几样茶点，倒并不显得寒酸，那茶博士自然很是高兴。　　很快，那茶博士就端了一套精致的茶具上来，还摆上一个小炉子，亲手给客人煮水泡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光是看他的动作就很有观赏性。那老人大概也没有看过这么泡茶的，有几分好奇，但毕竟人生阅历在那，很有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淡定。　　那仆人，自然是仆人，他也不敢和主人同坐，只是脱了蓑衣站在一边，好奇地观望着茶博士泡茶。那茶博士倒了两杯茶出来，看了看老人，老人便对那仆人道：“你也尝一尝吧。”

“谢相……谢老爷赏茶。”

这仆人看着粗犷，倒是还蛮心细，只是学着老爷的样子拿着茶杯吹了几口，一口茶喝下去，顿时皱眉道：“这算是什么茶？一点味都没有！伙计，你莫不是拿白水来诳我！”

茶博士笑问：“两位是从北方来的？”

那老人倒也坦然道：“然也，某是从大梁到江宁来做买卖的。你这茶……”他也品了一口，也是觉得味道极淡，而且似乎什么配料都没有添加，煮的时间也很短，但是茶水的颜色清脆碧绿，配上青瓷的茶杯，倒是有种十分淡雅的感觉。　　茶博士笑道：“那就难怪了。这建州北苑茶，乃是我朝的贡茶，讲的就是一个清新淡雅，若是像过去那般胡乱加一些佐料，煮成一锅糊糊，那便不是茶了。”

老人呵呵一笑，道：“既是贡茶，你这茶楼怎能售卖？莫非你这店也是你们南朝皇家开的？”

茶博士道：“茶楼不是，可这茶还真就是皇家专卖。老爷你是北人，有所不知，我朝当今天子乃是神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上阵杀敌无所不能。更兼体恤民情，格外抬重俺们各行各业的买卖人，这建州北苑茶，还有最有名的皇家御液酒，都是皇家专卖，却又都与民同利，由茶行酒行的会首领出商券来，分到各家店铺，便都可做得买卖。”

皇家专卖倒是不稀奇，老人在北方的时候，也给皇帝提过不少发展经济的建议，只不过北方的皇帝都忙着造反或者被造反，实在没有心思去过问市井之事。但既然是专卖，又怎么可能分润给普通的商家？　　茶博士像是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便又笑道：“我朝天子于民同利，下了圣旨，皇家负责供货，全城的商家都可以买卖，却不许有人囤货提价，牟取暴利。虽说货品分散了，赚的利也就很薄，可做买卖的人多了，赚钱的人多了，皇家得到的回馈难道会少吗？”

老人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这些道理他都懂，其实也不过就是薄利多销而已，但更重要的是鼓励商业，搞活市场。这事儿说来简单，但至少在兵荒马乱的北方，这件事就搞不成。但从这一点来说，他就可以看出，这唐国的都城，起码十分稳定。　　“某听说，你们南朝的天子，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被你吹嘘得，未免也太过神奇。”

这话茶博士可就不爱听了，拉下脸来，说：“这位老爷，你若是喝不惯这南方的清茶，大可回到北朝去，我朝天子并非凡人，却不是你能编排的。”

却又忍不住补充：“天子天子，岂能用凡夫俗子的眼光去看？年纪少些便又怎地？须知我朝天子虽然年少，可是身经百战，战无不胜，不论文臣武将，谁人不服？终有一天，我朝一统天下，你们这些北人便知道我朝天子是何等的了得。”

那仆人听到这里，颇有些不以为然地道：“琴棋书画，自然是你们南朝要强一些，说到这行军打仗嘛，呵呵……说甚战无不胜，南朝也会打战？”

这话一说完，他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抬头看去，只见茶馆里的食客们都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主仆二人身上。这仆人却也不怕，故意耸了耸肩，使他背上背着的两把刀在刀鞘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瞪着眼睛朝这些食客扫视过去。　　“哼！”

一个书生模样的食客把桌子一拍，怒道：“待陛下亲征，收复故都，倒要这些井底之蛙知晓自己有几斤几两。”

“慎言！”

旁边一人赶紧拉了那书生一把，道：“这两人怕不是北朝派来的探子？军国大事休要议论，怕他偷听了去。”

那书生哈哈笑道：“只怕真是探子，快快上报金吾卫，倒也可以得到两个赏钱！”

这书生这么一说，那老人和仆人便大感不妙，因为他们发现这茶馆里的食客听到书生这么说了之后，一个个就都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看上去这帮南人都不像是能打的，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啊。　　“伙计，结账。”

那老人可不想在这里生事，赶紧叫茶博士结账走人。　　那些食客倒是也没有阻拦他们，不过，走出茶馆有一阵了，那仆人忍不住悄声对老人道：“相爷，茶馆里有人一直跟着咱们。”

老人倒是淡定，他来到江宁也有小半个月了，南朝的皇帝一直没见到，不但皇帝没见到，宰相、重臣也没见到，这江南朝廷，似乎很不把北方放在眼里的样子。　　至于茶馆里这档子事，他们倒是遇到多次了，那些酒楼里的食客也是这般，好像总是在议论着什么大事，但是一听说他们是北方来的，便都住嘴，让后总想把他们当做探子卖给巡察京城的金吾卫。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从茶馆出来之后，老人也不想继续在街上闲逛，他带着仆人回到了驿馆，这是南唐鸿胪寺为他们提供的专属酒店，环境倒是不错，服务也比较齐全。但是受到冷落，再好的服务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所幸，由于老人出手大方，将驿馆上上下下打点得十分到位，也送了不少礼物出去，在他回到驿馆之后，终于给他等来了鸿胪寺少卿，也就是鸿胪寺的副职。那少卿姓费，已经收了好几次礼物了。　　“费少卿，”老人一见到费少卿，也顾不上身为老人的城府和风度了，拉住对方的手问道：“可能见上李相、周相一面？”

他是来了解南朝此时对契丹北走后的真实态度的，见不到皇帝，见不到宰相重臣，光是在市井中道听途说，有甚鸟用？　　那费少卿年纪倒也不大，也不过就是三十四五的样子，却比这老人更稳重，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淡淡道：“和相公，李相和周相、江相如今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不过，某替和相公走了门路，明日晚间，和相公可与起居郎韩郎君一晤。”

老人险些发作开来，这南朝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皇帝不见他，几个宰相不见他，如今竟然想拿一个起居郎来打发他？　　起居郎算个什么东西？要知道，他可是堂堂的宰相！他姓和，名凝，字成绩。　　他不但是宰相，而且不止做过一朝的宰相。他在后唐明宗时就入朝做官，在后晋官至右仆射，受封为鲁国公。耶律德光在大梁称帝建辽国，他一样被任命为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在做宰相这件事上面，他比自己的同僚，大佬冯道差那么一点，也不算多了。　　也就是耶律德光在中原待不下去了，他才跟着一起往北走，中途被称帝的刘知远截了下来，虽然做不成宰相了，但同样委以重任。刘知远现在还没有改国号为汉，但对中原志在必得，又有些担心南唐会趁虚而入，便派他作为使者出使南唐，表面上是要与南唐建立外交关系，实际上就是打探虚实。　　但是这南唐的态度，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费少卿看到和凝就要暴走，呵呵笑道：“和相公有所不知，如今这起居郎韩郎君，可是我朝陛下跟前第一红人，和相公能与他会晤，只怕比和几位相公更有收获，若是说好了，面圣也不是没有机会。好教和相公知道，这韩郎君也是等闲见不到的，某为了给和相公搭上这条线，也是煞费了苦心。”

和凝没好气地看了对方一眼，到底是能面圣这一条，让他不得不把那口气咽了回去，转而微笑道：“有劳费少卿，费少卿崇尚佛法，和修，把老夫带来的那尊金佛请来让费少卿品鉴品鉴。”

费少卿笑了笑，道：“和相公真乃同道中人，请。”

倒是一点也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