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州,大雨。 一匹快马穿过重重雨幕,沿着城中的主干道飞奔,马背上旗手背着的认旗,让道路上的一切人等纷纷避让,快马畅通无阻地直抵袁州刺史府大门前。 “吁——” 骑手在刺史府门前勒住了缰绳,守在门前的两个甲士赶紧上前,协助骑手停稳,待骑手下马,直奔府内,一个甲士便将马牵往了马厩。那骑手在刺史府中一路飞奔,最后在刺史的书房里,把一份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札交到了一位高级武官的手中。 此时的袁州刺史府,被设置为大唐江西行营招抚使官署,以中书侍郎严续为江西行营招抚使,统领江南西道军民事务。不过严续主管民政和财政,军务由江西行营副招讨使、大唐御营第二军统军使刘茂忠主持。 正在官署里办公里的刘茂忠接过快马送来的军报,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之后,就拿着军报起身走到了上司的办公室里。 而在江西行营招抚使的办公室里,此时还坐着几个地方官员和一个穿着深绯色官袍的年轻人。对于刘茂忠来说,这年轻的绯袍官员虽然刚到,却又不需要谁给他引见,因为都是老熟人了。 “严招抚、韩使君、韩舍人。”
刘茂忠作为招抚使署的二把手,手里拿着军报,客气地和招抚使严续、袁州刺史韩熙载,以及那一身水汽,俨然风尘仆仆地刚来到袁州的年轻绯袍官员,也就是中书舍人韩山寂打了招呼。 韩山寂是当今皇帝跟前的红人,年纪轻轻就穿上了绯袍,他坐在袁州刺史韩熙载的下首。韩熙载是南唐名臣,也是韩山寂的叔父。虽然是名臣,但是在烈祖、元宗皇帝时都没有受到重用,元宗时为史馆修撰,虽为六品官,但元宗为了表示对韩熙载的重视,准许韩熙载以六品官着绯色官袍,然而也就这样了。 如今的新帝即位之后,朝堂进行了一番大清洗,几乎每一个大臣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升贬浮沉。韩熙载不想让人觉得因为他的侄子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才重用他,就自请外放,被皇帝任命为一洲刺史,他自己选的是靠近楚国的袁州。 现在韩熙载作为一个中州的刺史,为四品官,那是名正言顺的穿深色绯袍了,而他的侄儿韩山寂作为中书舍人,本是五品官,但皇帝给他加了一个监巡院副使的职衔,官品为从四品。叔侄俩均着深色绯袍,此刻共处一室,倒也是一道风景。 “严招抚,某才得到一份军报,还请招抚过目。”
刘茂忠将自己接到的军报递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早已有侍从给他搬来了一张凳子,他就坐在严续的下首,和韩熙载平行,略高于韩山寂。 严续看过军报,微微一笑,随即递给了袁州的地方长官韩熙载,韩熙载看过之后则又递给了自己的侄儿,中书舍人兼监巡院副使韩山寂。 韩山寂看完,笑道:“没想到那陈毛倒也是个狠角,竟然杀了慕容昭自立,还率军击败马希萼的朗州军,被楚王大加封赏。总算,没有白费此前的一番苦心安排。”
几位大佬都笑了笑,韩山寂这话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也都心知肚明地把首先发言的机会留给了这个绯袍的少年。 毕竟嘛,这少年深得皇帝的信任,年纪轻轻就身穿绯袍不说,皇帝还委他以监巡院副使的重任,让他外出历练,用心培养的意思很明显。 这监巡院也是皇帝陛下新成立的机构,在京监察朝臣,在外巡察地方,监巡院的院使虽然只设为正四品,但韩山寂和监巡院这个机构一样,都是很受皇帝的重视,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慕容昭直到死都没想明白,凭他那点残兵败将,怎么可能从南唐腹地一路逃窜到楚国的? 刘茂忠则是无比清楚,皇帝一开始倒是想把这支叛军围堵歼灭的,但在灭吴越的战事顺利结束之后,皇帝也改变了想法,下令以驱赶为主,既不能让这支叛军为祸地方,发展壮大,又不将他们赶尽杀绝。 此时已经是元范元年(948年,后汉乾祐元年)的深秋了,新帝即位一年半,吞并吴越之后,南唐的国势大涨,皇帝要进一步灭楚的意思也已经很明确。 刘茂忠道:“招抚,各位,某以为如今楚国君主兄弟相残,闽国故事又将重演,我部兵精粮足,如今师出有名,随时可以挥师西进,只要一举拿下潭州府,俘楚国君主,楚国可平。”
刘茂忠的眼中满是请战的热情。此前他率领御营第二军一路追剿慕容昭叛军,最后更是完成了皇帝的战略安排,可谓劳苦功高。但是这样的功绩比起柴克宏、林仁肇、郭廷谓诸将的吴越灭国之战,那就显得有点黯淡了。 虽然第二军也在吴越之战的战斗序列里,战后算账,不管是他本人还是第二军都受到了不输于主战场各军的封赏。但作为一名武将,刘茂忠也有自己的骄傲,那就是自己的功勋,还是要靠自己去挣的。 如今灭楚就在眼前,他又怎么能不热情? 韩山寂发现江西方面的大佬严续和自家叔父都看向了自己,也没有藏着掖着,就对刘茂忠道:“刘统军,某带来了圣上的旨意,既然那陈毛叛军已经混入了众驹争槽的这摊浑水中,那我军就再等待一下,让他把水搅得更浑,最后再坐收渔人之利。”
严续和刘茂忠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严续作为传统的士大夫,其实对皇帝驱赶慕容昭、陈毛叛军入马楚这件事是颇有微词的,也没别的,就是觉得手段有点阴狠。为了驱赶叛军,江南西道各军州坚壁清野,还付出了不小的经济损失。 而刘茂忠则是希望早点开打,因为现在第二军就驻扎在袁州,乘势挺进楚国,他有信心依靠第二军就独领灭国的泼天功劳。但平心而论,让陈毛那个搅屎棍在马楚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后面的仗倒是可以打得更轻松。 韩山寂笑道:“刘统军,以御营第二军的战力,直捣潭州,攻灭马楚并非难事。不过楚国地域广阔,共有五镇二十四州,且楚国境内多有蛮苗,不易治理。打下潭州容易,但是要让这五镇二十四州归心,且有许多路走。”
刘茂忠看了看严续和韩熙载,抹了一把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道:“某是武将,攻城略地即可,治民之策,那就看各位严招抚这样的大臣了。”
一句话,他只管灭国,至于怎么治国,那不是他的事。 韩山寂又笑道:“文武相通,刘统军精通兵法,自然也是知道军心民心本是一体。这且不说也罢,不过某此番来,也罢刘统军御营第二军的那些下层军官带回来了,这些军官从京师讲武堂毕业,已从旧职上提拔擢升,让他们先履职,通达圣意,也有利于第二军整训备战。”
按照皇帝的要求,第二军也选派了几十名年轻的低级军官到京师讲武堂一期参加培训。现在韩山寂亲自把他们带了回来,这些军官经过皇帝的亲自教导后,回来都要受到提拔,虽然职位仍然不会很高,但他们会把皇帝的想法和要求带到军队中来。 刘茂忠明显的愣了一下,韩山寂不说,他差点都把这一茬给忘了。他是个治军有方的将领,和当今皇帝陛下也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凭着这段经历,他从一个天威军左军左厢的都虞侯,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提拔为御营第二军的统军使,他自己感到皇恩浩荡的同时,内心也渴望着建功立业来报答皇帝的重用。 而皇帝并没有在第二军派遣监军使,这也让刘茂忠感受到了皇帝的信任。至于这些派去集训回来的下级军官嘛,刘茂忠倒不觉得一个都头,或者一个队长会对他这个统军使有什么影响,但总觉得皇帝此举也是另有深意的。 想了想,刘茂忠还是虚心地问:“还要请教韩舍人,这些军官既然受过陛下的教诲,何以要回到底层?不如让他们留在某的账内听用,也不负圣上提拔之意?”
既然是受到皇帝关照的,那就把他们留在自己身边,组成近卫,该拿战功的时候,也少不了他们的,那不是提拔得更快一些吗? 就连严续这样的大佬都有些疑惑,皇帝尚武,重军,将几支禁军主力牢牢地掌握在手里,像刘茂忠这样的高级军官对皇帝那也是忠心耿耿的,这在当今这乱世的各家皇帝里,也算是独一份了。 可他办个什么京师讲武堂,跟一些底层军官打得火热,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仗打得好不好,归根到底是要看高级军官的战场指挥的。 韩山寂简单地解释道:“刘统军是知兵的,自然知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兵要精,除了选拔身强体壮者之外,还需勤加操练,是也不是?”
刘茂忠道:“这是自然。某的御营第二军,便都是精兵悍将,不说日日操练,但三日一练从未中断。慢说楚国那群乌鸡瓦犬,此时便是让某北上中原,与那伪汉一战,同等兵力,某谁也不惧。”
韩山寂竖起了大拇指,这似乎也是跟皇帝陛下学来的手势,不过刘茂忠倒也是能看懂的。韩山寂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也有两三年了,本来就是个聪明的人,在与皇帝的日常交流中,他不敢说对皇帝的想法十分了解,但比起别的人来,他也算是了解得最多的那个人了吧? 但是在刘茂忠这种大将面前,他也做不了更多的解释,只说:“这些军官在讲武堂不单要严守军纪,操练阵法,勤练武艺,圣上还亲自给他们讲课,让他们知晓天下大势,知晓我大唐与天下各国的不同,知晓我大唐军人为何要‘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概而言之,要让士卒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们回来之后,不单要带兵操练,亦且要传达圣意。刘统军,圣上要求,今后御营诸军务求一天一练,不单要练武艺阵法,还需传达最新的圣意。”
“这……”刘茂忠听得有些迷糊,每日操练什么的,只要给钱,给粮,也不是不能做到,但是让那些大头兵知晓天下大势?他们懂个屁啊?大头兵就为混口饭吃,打仗有功,能升官发财他们就感恩戴德了,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不要说大头兵了,让他说他都说不清楚。 韩山寂笑道:“刘统军,或许某说得太繁复了,不打紧的。某此来,便会将此事落实下去,不但第二军毕业生要归位,某另外还带了五十名毕业生,让他们到袁、吉、抚、筠、洪诸州任职,精选州郡兵进行训练,每州十人,每人可带兵两百,假以时日,便可为刘统军练出一万精兵以作后援。灭楚之战,势在必行,刘统军只管军略便可,钱粮兵卒,严招抚韩使君及某等为刘统军筹备。”
刘茂忠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不管怎么样,既然是皇帝的圣意,他遵照执行就好。算下来,御营第二军如今也是充实到了满编的两万人,原本他算上州郡兵,准备弄个五万左右去打楚国,但韩山寂这么一说,带上三万精兵,并不会比原先想的五万人差。 为何而战?对他来说,为皇帝而战,为他自己的功名利禄而战,灭楚国、拜节度、封爵,只要完成这三个目标就足够了。 这边和严续、刘茂忠的会面结束之后,韩山寂和自己的叔叔韩熙载回到韩熙载的刺史府邸中再叙。两人都脱下了官袍,换上了居家的便服,侍女端上刚煮好的茶,叔侄俩便就着屋外的大雨品茶闲聊。 韩熙载看着自己这个侄儿,由衷地感到他长大了。这两年多来跟着皇帝南征北战,他不仅长高长壮了,而且上阵杀过敌,眉眼中早已没有昔日做客六皇子府上时那种持才放狂,尖酸刻薄,更多了一份肃杀与果决。他看了侄儿许久,欣慰地笑道:“旷之,你如今是真长大了,我韩家后继有人也。”
他并没有因为侄儿年纪轻轻就和他一样身穿绯袍而产生任何的不满,倒是充分地意识到,侄儿的成就要远在他之上的。 韩山寂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叔父的府邸是一个比较破旧的宅院,也许是袁州潮湿,屋中的家具都泛着一股霉味。先前端茶的侍女,也是叔父在江宁时的旧人,而且似乎也没有几个人。 就轻轻一笑,道:“叔父在此却是有些清苦了。”
谁不知道,韩熙载在江宁做官的时候,那府上的声色犬马可是整个江宁都出名的?韩熙载不但是北方南来的名臣,也可以说是江宁城的文化领袖,韩府夜宴,也可以称得上江宁一景。 这时候还没有《韩熙载夜宴图》问世,估计也不会再有了。 但是韩熙载自来到袁州做刺史之后,日子便过得十分简朴,倒不是为了迎合皇帝提倡的新风气,而是在皇帝提倡新风气之前,他就这么过了。 韩熙载笑道:“何来清苦?自在二字而已。”
简朴归简朴,自在也是真的自在了。 要知道,韩府夜宴,他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啊。 韩山寂也笑道:“叔父想要自在,怕也不能自在多久了。”
韩熙载看了看自己的侄儿,多少也觉得这话应该反过来,由自己给晚辈说才对。 韩山寂又郑重地道:“叔父刺袁州一年有余,袁州便可谓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吏部的考评必然是上上的,圣上有意让叔父提前结束刺史之职,回京另有重任。”
韩熙载并不是迂腐之人,笑道:“善!昔日我与老友李谷有一番戏言,如今李谷在中原,有没有为相尚不得而知,不过他想取江南,却只能是南柯一梦了。”
韩山寂笑道:“叔父说的李谷李惟珍,此时在伪汉,刚罢磁州刺史职,入朝进升为左散骑常侍,权判开封府事,伪汉高祖刘知远崩,新帝即位,李谷改任任西南面水陆转运使。”
韩熙载不禁有些惊讶,不是惊讶他的老友李谷在后汉那边做了什么官,而是,自己的侄儿,对后汉那边一个大臣的官职升迁变化,竟是如此的了如指掌。 为韩山寂想说的是,叔叔我不但知道李谷在做什么官,现在后汉那边那些有名的大佬在做什么官,我都知道,也不是我知道,是我们的皇帝陛下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