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的疑惑并没有得到解答，因为在他们两个人刚到没多久，便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到了同一墓碑前。　　来的人们显然和查尔斯、约翰老板都认识，互相招呼寒暄之后，他们都各自在墓碑前放了一束花。　　没一会儿的工夫，那座墓碑前就已经堆满了鲜花。　　李维这时才有闲暇去观察那座墓碑，那是座很简单的墓碑，只是用一块粗粝的花岗岩打磨而成，没有多余的纹饰，上面也只是写着墓主的名字和生卒年：　　Billy Bremner　　1942.12.9-1997.12.7　　而在下方又有一行小字：　　Side before self，every time（永远以集体为重）　　…　　李维知道，这里葬的应该便是利兹联历史上的传奇队长——苏格兰人比利·布莱姆纳了。　　结合今天的日子，和墓碑上的日期对照，他也大概能猜到，约翰老板这一帮人多半是在往昔队友的忌日来缅怀他的。　　而其他人的身份，从他们的谈话中，李维也大致明了了。也幸亏他曾经被列农、米尔纳轮番灌输过利兹联的队史，否则还真没把握认全这群人。　　西装革履的那位是彼得·洛里默，以大力远射著称的苏格兰传奇右边锋，代表利兹联出战702场打入238球的他同时也是队史进球纪录保持者。而眼下，在俱乐部财政托管之后，他作为球迷代表在俱乐部中任职，充当董事会与球迷间斡旋的角色。　　戴着贝雷帽，脸颊略长，身高比查尔斯还高了几分的，就是杰克·查尔顿，利兹联队史最出色的中后卫之一，代表球队出战达到773场的他也是队史出场纪录保持者。当然，他还有个更出名的弟弟——曼联队史第一人博比·查尔顿爵士。　　紧挨着杰克·查尔顿，面相有些凶悍的老人，是诺曼·亨特，这位绰号“咬你的腿”的传奇硬汉，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与杰克共同镇守着利兹联的中路，两人也是利兹联历史上毫无争议的最佳中卫搭档。而和杰克一样，他也是1966年那支世界杯冠军队的成员。　　而站在诺曼·亨特前方，一头卷发已经全白的小个子，则是苏格兰人博比·科林斯。虽然只有160公分的身高，但球员时代他却是以风格强硬凶悍著称，他也正是比利·布莱姆纳之前的利兹联队长，直到他重伤之后，布莱姆纳才从他手里接过了袖标。　　此外，还有加里·斯普拉克、特里·库珀、米克·琼斯、乔·乔丹、大卫·哈佛、麦克奎因......全部都是辉煌的唐·李维时代的成员。　　当然，也少不了现任利兹联主教练埃迪·格雷，他是那支“Dirty Leeds”中最具创造力的球员，如果说彼得·洛里默的球鞋里藏着TNT，那埃迪·格雷的球鞋里就藏着魔法棒。司职左边锋的他屡屡上演鬼魅的突破，也赢得了唐·李维那句著名的称赞：身轻如燕，踏雪无痕（“When he plays in snow，he doesn’t leave any footprints.”）　　而埃迪·格雷身侧那个长相与他有六七分相似的，则是他的弟弟弗兰克·格雷，而弗兰克正是安迪·格雷的父亲，格雷家族两代三人，真可以说是为利兹联鞠躬尽瘁了。不过相比于其他人，小了埃迪8岁的弗兰克应该算是小了一辈，但19岁就进入一线队的他，也算是赶上了唐·李维时代的尾巴，而且他还参加了巴黎王子公园球场那场著名的欧冠决赛。　　这样一群人，如果聚集出现在利兹的街头，怕是足以引起一场交通大堵塞的。　　好在他们也深知这一点，从他们的谈话中，李维也了解到，正是怕被后来的游客和球迷堵住，他们才会相约在清晨。　　…　　所有人都已经放上了鲜花，李维注意到，除了约翰老板以外，洛里默和埃迪也都在碑前默默驻足了很久，或许是因为他们不仅是利兹联的成员，还是苏格兰国家队队友的缘故，和故去的比利·布莱姆纳，有更多的话要说。　　而这么多的传奇名宿难得聚首，显然也不仅仅只是祭奠故友，多少也有借机叙旧的意思。　　完成了缅怀故友的仪式后，老人们仍旧谈兴正浓，约翰老板便提议去比利酒吧喝上一杯，接着聊。　　而直到这个时候，李维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相反他更加疑惑了：　　这么多的昔日巨星里，约翰老板想要带我见的，究竟是哪一位？　　约翰老板仍旧三缄其口，只是让他用心观察。而除了查尔斯之外，其他人也没有和李维攀谈的意思——他们只以为李维是约翰老板的亲戚或帮手之类的，毕竟他们这个年纪行动不便也很正常，比如最年长的博比·科林斯，今天就是由他的女儿搀扶着过来的。　　…　　李维跟着约翰老板又回到了比利酒吧——现在他终于知道，这间酒吧的原主人究竟是谁了。　　老人们都围坐在吧台边上，谈论着他们过去的荣光。　　李维插不上话，他对老人们口中的那些掌故也不甚了了，不明白洛里默为什么说起三十年前被吹掉的进球还是咬牙切齿，也不清楚埃迪口中对阵莱斯特城的进球有多么惊艳。　　在这里，他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　　这让他多少有些尴尬。　　不过，虽然大多数聊得兴起的老人们无暇关注其他，但还是有一位，注意到了角落里有些落寞的李维。　　约翰·查尔斯，或许是因为他比这里大多数的人长了一辈，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但更可能的，还是因为他温和谦恭的性格，让他总能习惯性地注意到失意者，正如他温柔的绰号一样。　　老人走到了李维身边：　　“李，我听约翰说，你最近遇到了些麻烦？”

“啊，没......没什么，”李维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在他看来，自己遇到的这点小麻烦实在不应该让这位可敬的老人费心，那会让他良心不安的，“只是球队最近的战绩不太好，我......我能处理。”

“那就好，”老人没有刨根究底，或许是看穿了李维的想法，便换了种说辞，“李，你觉得一个球员想要成功，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或许，是坚持？”

李维有些迟疑地说道。　　“那如果坚持的方向错了呢？是继续坚持下去，还是换个方向，及时止损呢？”

李维欲言又止，这个问题，他实在无法回答，或许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球员都无法回答。如果齐达内在加盟皇马头半年水土不服的时候就选择了离开，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皇马的第九座欧冠，还有教练生涯的三连冠；可如果莫拉塔在切尔西沦为草皮人的时候还选择了坚持下去，也许就不会有后来在尤文图斯的重生。　　就像阿甘说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巧克力是什么味道”，同样的，你也没法预知，你的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老人显然也没有期待李维的答案，继续问了下去：　　“五年拿到五座顶级联赛和杯赛冠军，收获联赛金靴与铜球奖。李，你觉得这个成绩，可以算成功么？”

“当然，”李维知道，这是老人效力尤文图斯时的成就，“这何止是成功，已经可以称得上伟大了。”

“那你觉得，作为主力前锋，在乙级联赛中三个月只进三球，然后黯然离队，这个成绩，又如何？”

“呃，”李维顿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呵呵，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提起我重回利兹联的那段时光了，”老人摇了摇头，“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坚持下去，能不能和比利他们一起见证利兹的荣光呢？不过还好，我在加的夫干得也还不错。”

“您是想说，选择比坚持更重要？”

李维疑惑地问道。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老人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都不必愧疚。”

“知难而上，坚持到底，是可敬的。但绕过去，也并不可耻。”

“我明白了，查尔斯先生。”

李维肃然说道。　　“不，你不明白，”老人仍是笑眯眯的样子，但眼神中却多了些复杂难明的意味，“年轻真是好啊。”

老人端起手中的酒杯轻轻地辍了一口。　　这时，科林斯步履蹒跚地走到了查尔斯的身边，这位全场唯一和查尔斯同龄的老人（其他人大多比他们小了十岁以上），满面红光，已经有些熏熏然了。　　他拍了拍查尔斯的肩膀：　　“老伙计，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走，我们回去接着聊。”

两位老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回了他们的圈子，只留下李维一个人在原地怔怔出神。　　※※※※※※　　老人们的聚会，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毕竟从清晨的祭奠到现在，小半天的活动已经耗尽了他们原本就所剩不多的精力。　　从年龄最长的科林斯开始，老人们一个一个地起身离开了。只有约翰老板留了下来，当然，这是因为这里已经是他的另一个家了。　　在这一群老人中，约翰老板算是相对年轻些的了，但今年也已经年过六十了，半天下来，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李维小心地搀扶着他在吧台边坐下。　　好一会儿工夫，约翰老板才调匀了气息，出声说道：　　“李，你是不是还有话想问我？”

“约翰老板，您说要带我见的老朋友，究竟是哪一位呢？”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原先以为是查尔斯先生，但看起来您事先并不知道查尔斯先生会来，所以我实在是不太清楚了。”

“李，你观察的很仔细啊。查尔斯先生确实并不经常参加我们的聚会，今天能见到他是个意外，你的运气很不错啊，”约翰老板顿了顿，又说道，“李，既然你的观察力不错，那我考考你，你还记得比利的墓碑上写了什么吗？”

“除了姓名与生卒年以外，我记得还有一行字，”李维偏着头，努力回忆着，“应该是Side before self，every time（永远以集体为重）。”

“对啊，永远以集体为重，这是比利一生的信条。那个家伙，总是把球队的胜利放在第一位，”约翰老板感慨道，“结果你今天也看到了，这个集体同样感谢他。”

李维默然，他发现他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这么多球队名宿集体缅怀一位去世多年的队长，这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事情，也许在一些伟大球星刚逝世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悼念行为，但在逝去多年以后还能有这种凝聚力的事，他确实没有听说过。　　比利·布莱姆纳，利兹联历史上毫无争议的最佳球员与最佳队长，当米尔纳和列农告诉他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并不能理解它的份量。　　甚至，相比于两位室友在描述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埃迪·格雷、彼得·洛里默、约翰尼·吉尔斯们，这一位在讲述时只用了寥寥一句话的传奇队长，差点就被他忽略过去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字儿越少，事儿越大。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米尔纳和列农在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有种朝圣般的神情。　　难怪，即使在约翰老板的店里，他们俩都敢大摇大摆地宣称约翰老板只是利兹队史第二人。　　因为，那个第一，实在是没有争议啊。　　…　　“李，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些麻烦，队长的担子不好担吧？”

约翰老板又接着问道。　　“是有些不顺利，但我会努力的。”

“不，你已经足够努力了，但当好一个队长，绝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约翰老板摆了摆手，“李，你知道，成为一个称职的队长，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李维来了兴致，这正是他苦心求索的问题。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约翰老板没有正面回答他，“当我刚加入利兹联的时候，比利还不是球队的队长。头儿交给比利的任务，是在场上保护我，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比我还矮的小个子，连长相都不凶狠，怎么保护我呢？”

“后来对阵切尔西的时候，埃迪·麦克格雷迪那家伙铲了我的膝盖，裁判连牌都没有出，我躺在场上，绝望地想着我或许以后踢不了球了。然后我就看见，比利把那家伙撞飞了出去，天知道他一个165公分的小身板是怎么把180的壮汉撞飞的？”

“我当时就很想问问麦克格雷迪，10英石的带刺铁丝网的滋味，不好受吧？”

（英石：质量单位，10英石为140磅，比利·布莱姆纳绰号“10英石的带刺铁丝网”）　　“比利很快就走到我面前，我至今都忘不了他那种狰狞的表情，他对我说：绵羊只会受人欺负，你必须成为雄狮，明白么？”

“后来，人们总说吉尔斯的球风很硬朗，其实哪里是这样，我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负罢了。”

说到这里，约翰老板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　　“所以，您是说，作为队长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要为自己的队员出头？”

李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也对，也不对，”约翰老板不置可否，“那你觉得查尔斯先生会像比利一样为自己的队员报仇吗？他可也是威尔士国家队最出色的队长啊。”

“呃，肯定不会，”李维摇了摇头，以他对查尔斯的了解和今天的接触，这位真正的绅士显然不会在场上做出伤人的事情来，“我想查尔斯先生回击不公的唯一方式，就是攻破对手的球门吧。”

“说得没错，查尔斯先生就是那样一个人啊，永远只会用进球说话，”约翰老板眯起了眼，仿佛在回忆什么，“要感谢他啊，我原本还担心只有比利的例子，会不会弄得你误入歧途了，以为当好队长就得是维尼·琼斯那种暴力狂。”

“嘿嘿。”

李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他还真有这种想法。　　“其实不管是像比利那样为队友出头，还是像查尔斯那样充满体育精神，都不重要。你应该看到他们身上的共同点。”

“他们的共同点？”

李维有些摸不着头脑，比利和查尔斯，怎么看都是两种极端啊。　　“他们能让队友相信，跟着他，就能胜利。对于一个队长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不论你用什么样的手段，是实力超强也好，是团结了全队也好，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你就是一个合格的队长了。”

“要记住，在竞技体育里，只有胜利，才是万能的灵药。只要有了它，不论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李维点点头，深表赞同。　　虽然他前世没有职业队的经历，但哪怕就是中学大学的班队、院队，都可以看出这一点，赢不了球的学院，等到大四的时候别说实力了，能凑出十一人的队伍都是难得了。　　约翰老板半靠在吧台的边缘，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透过了穹顶，投射到了遥远的时空，“我还记得巴黎的那场决赛，我们才是第一次进决赛，对手却是卫冕冠军。没人看好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们到底从哪里来的底气呢？现在想想，可能就来自永远第一个走上球场的那个家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