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诗,诗诗......”从我有了自己的意识后便听见爹娘这样唤着我,京城虽然繁华盛大,还是有不少穷小孩的,看着他们,我心中充满了不解。“爹爹,为什么他们只吃窝头呀?我觉得肉比窝头好吃。”
我摇晃把玩着编在头发上的青绳,撇回头望着爹爹。一只戴着玉石链的粗糙大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温柔地揉着我的头发:“诗诗,那些孩子没钱天天吃肉喝酒啊,就像前几天我带给你的小鸟,羽翼是不是比门外的小麻雀好看呀?”
“嗯......爹爹,我能和他们一起玩吗?他们把小石子弹来弹去,我也想试试。”
偌大的游府,摆满了怪石花鸟,庭院深深,粉墙黛瓦,走几步就有个大院子,转角一拐就又是一条青石板路,佣人来来往往打理着上上下下,时不时有没见过的叔叔婶婶来家里找爹娘谈生意,路过我还总是递给我好吃的糖,只是这么大的地方却没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佣人们跟我说话总是一副讨好的语气;爹娘很忙,我们很少碰见,他们让王婶带着我,但王婶一把年纪可跑不动,只拍着手,笑盈盈地看着我唱啊跳啊。这里好像个笼子,我像庭院里那些笼子里的小鸟,有饭吃,有水喝,就是孤独,和爹娘写在账本里的数字里一样,被困在条条框框里。“不行噢诗诗,都这么大了得开始学习了,我找了些私塾来教你读书识字,游府的小千金,就得见多识广才行呢。和他们玩到时候把裙子再弄脏了,你娘啊,又该生气了哈哈。”
爹爹蹲下来拍拍我的裙角,我也笑了起来,伸出稚嫩的小手扒在他的下巴,胡子扎得痒痒的。爹爹带着我往里间去见见老师,我回了下头看着蹲在门外弹石子的小孩,光着脚丫,笑得合不拢嘴,有个小孩盯着我在走神,是在看爹爹新给我买的衣服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把头转了回来,摇曳了一下裙摆。深闺十几年,我知道京城也叫云京,知道那些账本上写了些什么,知道院子里以前的小鸟叫什么,知道有种东西叫女红。但我没有出过家门,我就这样停驻在游府的深院。门外的桃花开了,一阵清风吹起,挟来片片薄红在空中纷纷扬扬,有一片吻在了我的头顶,我轻轻着拿起,迎着暖阳的方向看着它,似乎看到了无法触及的春山,如墨的山河,云京三月的雨激起涟漪。我是谁呢?我是山间路旁的一抹翠绿,是雨后泥土里散发的一缕清香,是松石间被剪碎的一支溪流,是绵延的水色千里,是振翅翻飞的麻雀,是江枫,是渔火,是雪。随心而起,拿起一支毛笔,在墙壁上涂涂画画,抒发着自己难耐的心绪。十八年来,镜子中的自己已经是一位窈窕的少女,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大喊大笑的小丫头,万事万物于我眼前经过,风花雪月,白云苍狗,都回之温婉一笑,这是老师教我的礼仪。可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我并没有见过很多人,也不知道书中描绘的景色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书中很多人想要云游四方,只是他们孑然一身,可我享受荣华富贵,却也无法离开游府半步,因为我马上要出嫁了,那些远近的公子都知道父亲的名讳,百姓口中相传的我肤白貌美,从容大气,深受官人们的喜爱,父亲最近也在忙着处理接踵而至的请帖。“喂,你这是画的云空山吗?”
谁在说话?我回过神来,四下无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墙头趴着一只大蜘蛛,有婴儿手掌那般大,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动物说话,但并没有害怕,反倒觉得新奇。“嗯,我听说云空山是佛教高人隐逸的深山,有着一览众山小的气派,只是我没去过,这是我凭空想象的,要是出嫁后夫君愿意带我去看一看就好了。”
我看着它,独自呢喃着。它伸长的蛛腿收了回去,刚才是本能地想要蛰我吗?蜘蛛幻化成了人形,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长发及腰,只裹着一件薄衣,露出身体的曲线,穿着非常大胆,长相也很妖艳动人。”
你是妖怪吗?蜘蛛精?“我还只是在一些怪谈里了解过妖怪,这下终于领略到什么叫魑魅魍魉。”
是啊,我叫白锦,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狠,冷冷地笑了一下。察言观色是我的特长,她受伤了,很重的伤。”
你可以杀掉我,但一定脱不了身,捕快马上就能猎杀你,你受伤了,应该是逃难来到了这里吧。“她的神色明显波动了一下。“你可以藏在这里住下,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的眼里满是疑惑。“我当然知道,你放心,我帮你是要讨个回报的,等你伤养好了,杀掉我的未婚夫。“”看不出来啊,你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思城府倒是挺深,你为什么要杀他?“白锦果不其然地愣了一下。”
父亲养育我十八年,我曾经真的以为世间最幸福的孩子就在游府,只是成年的那一晚无意间偷听到了他和母亲的对话,才清晰的认知了自己,不过是他们与官邸加深联系的工具罢了,我的未婚夫是个嚣张跋扈的浪荡子弟,未曾谋面,他只是听说了我的传闻,便向父母提出这门婚事,我的父母更是高兴都来不及,但我并不想把自己交给他,我也听说过他,调戏良家妇女,招蜂引蝶,欺凌弱小,无恶不作的一个烂人罢了,千金不换的青春被毁在游府,将来如果再嫁给豺狼,这一切都不值得。“十八年,我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八?倘若在我降临人世之前就知晓他们的用意,我一定不会选择成为游府的大小姐,哪怕是每天只能靠窝头充饥,没有什么比自我更重要的了,这是我的觉悟,一直在人前扮演大家闺秀的形象,一直在假惺惺地装着对未婚夫无限的憧憬,白锦的出现总算让暗无天日的生命裂开了一丝缝隙,有束光轻轻照了进来。白锦每日在阳光正暖的时候悄悄从房檐落下,趴在我的肩头晒太阳,她悄悄吮吸着我喷洒的香水味,我只是安静地写着些不成文的杂诗,在白马追逐时间里,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像朋友了。“游诗,你很像我一个朋友,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但是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从前,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蜘蛛精,但这种异样让我觉得很开心,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白锦会书中所写的阴阳术,说是在云空山偷学来到,只是云空山这种佛教圣地怎么会跟阴阳家搭上关系呢?我不想去深究,只愿沉醉在她为我展开的幻象里,高山流水,江枫渔火,哪怕只是须臾泡影,也甘之如饴。他是在新婚之夜当晚死掉的,心脏被人挖去,空出一个大洞,全身没有多久就腐烂了,有紫色的毒液在流动,我佯装晕厥倒在地上,隔岸观火的邻里议论纷纷,有个别指出凶手是我,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搪塞过去轻而易举,质疑声也随之消减,更被大众接受的是妖怪作祟。父母惊恐万分,慌忙接着我回游府,我很开心,不只是因为他死了,还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出家门,嘿嘿。探案的人们唇枪舌战,即使我已经洗脱了嫌疑,也免不了“扫把星”的称号,可这样正好让人们远离我,让父母抛弃我,我会成为一尾自如的游鱼。事与愿违。隆冬已经笼罩了云京,鹅毛般的大雪给庭院里铺上一层毛毯,我披上前不久刚托人买回来的绯色披肩毯,穿着厚靴子,一脚一脚,独自走着,踏在嘎吱嘎吱的白雪上。“游诗,又是一年冬天了,你真的不打算离开这里吗?”
白锦站在我的身后,手中捏碎了一片血色的梅花。“白锦,最近父亲染上了恶疾,我想还是应该留下来照顾照顾他,即使我不喜欢这个家,论道理也该给与一定的回报,等父亲病治好了,我们就偷偷逃走,去看山看水,看星星看月亮,我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我想在下雨的时候奔跑在田野间,淌过小河,捉着三两只蝌蚪。”
我回身对白锦说着我无尽的畅想,她耐心的立在雪中,双手抱在胸前,倾听着我的诗与远方,我的醉生梦死,我的一醉方休,我的痴狂。可惜父亲患上的是不治之症,我的心愿从他的病治好变成了他去死,些许的悔恨还是会侵占的我的大脑。无尽的长夜在他的煎熬中一点又一点的推移,那天夜里雪下得很大,但没有什么声音,隐隐约约是谁人弹着琵琶,家中迎来了一位神医,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叫他重明,他说能治好父亲的病,于是在那个夜里踏进了游府。白锦让我快逃。我在熟睡中被她拍醒,他们要活埋我。红彤彤的火光瞬间映照着整间厢房,无数的人影在火光中闪烁,如同一只只孤魂野鬼在我的房外舞蹈,嘈杂的声音让我心神难安,我抱起枕头旁的布偶就跟着白锦一起从房梁上逃走,她吐出蛛丝带我爬了出去,我的瞳孔微微震动,说不尽的情感在心中激荡,恨意、兴奋、释然......于狂火中猛烈绽放。那个叫重明的医生却在我们奔走的树林里找到了我们,白锦独自上前迎战:“游诗,你先走,我马上就来找你。”
潇潇的雪夜寒冷彻骨,刺痛我泛红的脚掌,蓦然回首,二人交战的身影已经被风雪掩埋,我只朝前不断走着,风雪兼程。白锦并没有来找我。我是在一块巨石底被佣人们找到的,他们边辱骂着我,边把我绑了回去,我才知道,自己是解救父亲的良药,是淤在他心口的一滩毒血,是万世人间不可多得的一篇诗。铺天盖地的尘土往我身上泼洒,混浊了我的视线,蒙蔽了他们的心灵,还好,还好。我至少还有小时候最喜欢的木偶陪着我,我不是孤身一人。我的神智已经开始不清楚了,麻绳把我的手勒得生疼,呼吸里似乎夹杂着大量的灰尘,我猛烈地咳嗽,咳嗽声在棺材里回响,充斥着耳朵,听不见外面的种种。这看不见光的死寂过了多久呢,我也记不清了,记性越来越差了,真是越来越像白锦了呢。时间也会在这里停摆吗?他会融进这无边的黑暗吗?我的骨与血早就凝固在这里,像一块冻住的死鱼,等拿出来重新感受到温暖时,那些水流会成为我的眼泪,我在感激上帝救我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待宰的鱼肉,这是即将迎来真正死亡前的回光返照。棺材的门板被打开了,尘封的往事随着抖落的沙砾悉数还回了脑海,我看见了一双白皙的手向我打开伸来,鲜红的指甲像恶魔的眼睛。“游诗,我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