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城的夜,时时有风在树草屋檐之间干嚎,人静下来,鸟兽寻窝避寒,便只剩下单调空阔的声音。吊在酆记檐上的马头铜铃被翻卷的藤纸灯笼撞了一下,立即响起一串干巴巴的叮铃,门开了,门页上都带着气,姜染顶着从门里边走出来,反手把门摔上,又撞疼了一次马头铃。她白天气不顺,到了打更时候也不见好转,左手提灯,右手握锤,憋着莫大气性在更锣上敲出一声巨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戌时正是睡意昏沉的时候,各家关窗吹烛,原本都已歇下了,乍一听这报更的动静,都从床上惊醒了。她之前打更不是这动静,虽说后头缀着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听习惯了也还觉得挺有意思。今次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嗓子里那动静,凶里头带着苦,苦里头带着憋屈,憋屈里还带着狠,嚎丧似的。有好信儿的老百姓推开窗户看人,心里头窝火,刚欲理论两句,就被她飞过来的眼刀吓退了。“睡你的觉去!想买棺材啊?”
她还吓唬他们。众人碍于她是疯子的身份,只能重重将窗户关上。她也不管旁人死活,就这么绕城干嚎了一圈,转回酆记门口后,仍然觉得没宣泄完心中不忿,竟然打算再喊一圈。“天!!”
“天惹你了?”
对门付记点心铺的直棂窗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窗里头没灯,影绰绰有道坐在窗前的人影,姜染提着灯笼走过去,映真切了付锦衾的脸。骤然拉近的光有些刺眼,他偏过头,瞥下一道视线,姜染看他轻袍缓带的装束,猜测他是被她“喊”起来的。天没惹她,都是人在造孽!她心里有股火出不去,憋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累,背身往他门口一蹲,丢给他一个惆怅至极的后脑勺。付锦衾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平平道,“让你的人替你打,你回去歇着去。”
更鼓每两个时辰就得喊一次,她就是不多绕这一圈,亥时再喊,也得把他从床上喊起来。“哪有人,全是废物,嘴皮子利索的都睡着了。”
她后脑勺一动一动的,对着自家门口骂街,又垂下去。方才她出门时还剩下一个熬夜绣花的童换,不知什么时候爱上的这门手艺,绣得驴唇马嘴依然斗志昂扬。她那嘴还不如她呢。付锦衾知道她为什么怄气,昨天她去衙门口闹了一通,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街都是。林执处世公正,她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在他面前肯定讨不到好处。“就因为昨儿没让你埋死囚?”
他问。“不止死囚,义庄还来了好些个!”
她提起这事儿就要发火,站起来面对他,想到他不愁银子,定不明白这种愁苦,长叹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她有老人孩子要养,有五个废物伙计要吃饭,她想让他们都过得好,可活着太难,她有手艺没处使,她找不出自己的毛病。灯笼在她手边摇晃,连它都变得垂头丧气,付锦衾难得见她这样,不由道,“你还有多少银子,上次买给婆婆的药吃完了?”
问完去勾她前襟的荷包,想看看她还剩多少家底。她主动拉开荷包凑近,两人一起往荷包里看,“还有十几两吧。”
切近之后,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就扑了上来,付锦衾不自觉地抬眼,她正念念叨叨掂量她的“余粮”,眉毛拧成一团,几乎像个孩子,具体说什么他没细听,只注意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唇。“我再这么耗下去就得饿死,你说是吧?”
她忽然看他,声音在耳朵里放大。他收回视线,说“不至于”,不动声色地跟她拉开距离,“省着点儿应该够用,打更不是也有工钱?”
他作势拿茶,桌面上空空如也,连只壶都没有,他的人无处不在,还能让他渴着?立马有人猫腰递来一壶热茶,一只茶杯。他呷了一口,心情差强人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太亲近,仿佛她不是外人,仿佛再这么下去,她和他都可以任对方予取予求。姜染则是全部心力都全放在银子上,这事在她这里追根究底,还是县令的问题,算上义庄那八具尸体,她一共丢了九桩生意,九桩!这是位无故就能生仇觅恨的主儿,遑论这次。姜染入定似的想了一阵,没想开,忽然从窗户外探进半边身子,抓着付锦衾的手说,“陪我去个地方!”
大晚上黑风浊夜,能有什么好景,她没细说,他也没深问。大约心里有了困惑,也想出来走走。这不是他第一次陪她发疯,头一遭买狗,他搭进两瓶金创,大半夜赔她送银子,被她拆了一扇窗户,接陈婆婆回家,付了好些药钱。他是精于算计的人,到她这里常常赔本,是他算不明白账了吗?他看向走在前面的姜染。她带着他穿屋过巷,走得全是窄路,这种地方常年堆着一些废旧之物,她像怕他摔着,忽然向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两人谁都没提灯,窄小的巷子像被人蒙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厚纱,他停下脚,两人的脸都拢在昏沉里,姜染感受到一点温热,和因他骤停,打在腕子上的,冰凉的佛头串子。“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她回过头拽拽他,不知为什么心头发烫。他在看她,轮廓即便坠入这样的夜里,也还是能轻松又清晰的让她感受到他的视线,她略微心惊,这种看似乎与以往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沉默片刻,他带她躲开一条横在地上的竹筐,说,“看路。”
她嗯了一声,转过脸,握住他三根手指,手心微微汗湿,也许是他的手太暖,捂热了她的手心。路途不算长,走出那条长巷,道路便开阔起来,月亮从云堆里钻出一点头脸,耀下一片云蔼半揭的薄光。道路两边依旧是高墙,墙上有树影,正借着薄光,投下几片斑驳的影子。姜染走到一颗歪脖树旁就停下了,松开他的手,虾着身子捡了几颗碎石子儿揣进怀里。仰着脑袋盯着墙头看了很久。原本打算爬树,可身上轻飘飘地,总有一种纵身一跃就能坐上墙头的错觉。树叶被风刮出萧瑟的沙沙声,叶片高低起伏,绿袖轻招。树下是纤瘦笔直的一道小影,做了几次垫脚的动作,自言自语地说,“我上去试试。”
自从上次追贼跳过一次城门之后,她身体里就生出一种躁动,每次看见拦路的门墙、人群,甚至不大好走的雪路都想凌空翻过去。法场那口腥甜像勾人的迷香窜进内腹,有真气在悄悄流转,有内力在暗暗跌宕,她不知道这些力量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只有做棺材这一样本事。呼吸随叶片起伏,又缓慢沉入丹田,极快地跃上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如砚中一点浓墨落进墨盘,可惜刚在墙头坐下就生了变故,上身向后一个大仰,差点栽回去。付锦衾听到一声痛苦又疑惑的“诶?!谁薅我头发?”
老树笼枝太多,常年没人修剪,便伸展成了无拘无束的刺猬,姜染个子不矮,又梳着双髻,刚从枝干里钻出去就被树枝挂住了头。“谁啊?是鬼打墙吗?”
她手在半空乱抓,嘴里念念叨叨,念咒一般。他表情复杂,像在思考她就这么摔死好像也挺省心。老老实实当个废物不好吗?付锦衾喟叹一声,跃了上去。“往后靠!”
他揽她的腰,一手托着,另一只手去解她缠在枝头的发丝,女人的发髻他摆弄不明白,一圈一圈的绕,一圈一圈的缠。修长手指穿梭在青丝之间,略微笨拙。付锦衾觉得烦躁,上一次这么烦还是替她包扎伤口的时候,距离此刻也没过去几个月!这人像是担心他过得太平静,非要给他一些惊喜。“不会找个没树的地方?”
他寒着脸道。他身上有好闻的香味儿,人一上来,她这心就踏实了,就近端详他领口精细的福兽云领纹,“我也没想到我能上来,万一要是摔了,还能抱住树干。”
眼前一黑,是他袖子落到她脸上了,他今儿穿得是广袖,胳膊抬高,那袖就落下来了。那么清雅体面个人,楞是让她逼得大半夜坐墙头拆头发。实在有些造孽。付阁主拆得不称意,她却极喜欢这种滋味,“美人腰”近在咫尺,比树干更让人安心,她之前抱过,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柔韧健硕的力量。如此一怀念,手就不客气地搂了上去,夸赞说,“你有把好腰。”
温热一段儿身子骨贴上来,你说谁在占谁便宜。她脑子一穷二白,付锦衾可不是拎不清的主儿,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闹下去还有规矩么?使力将树枝折断,拎直了她的身子。“能不能有点姑娘样子?纵使不拘小节也要守大矩。”
他板起脸训斥她,蹙起的眉峰像水墨勾画的山川,再严厉都有清雅端正的容色。“我只跟你这样。”
她一眼一眼看他,见他又有数落的迹象,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院子里头看。院子里有住家,隐约是个三进院,前院漆着灯,只有正院一间房里留着一只蜡烛。直棂窗上映着一道秉烛夜读的人影,这样的院子乐安城有很多,很难一眼辨出是哪家那户,好在她一早打听过,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手里的小石子儿被她掂了两下,瞬间变作一道离弦的箭,精准无比地打在小窗上。付锦衾不动声色地看向她的手,她这段时间长进不小,除了脑子不着调,身体各处都像只破土的种子在缓慢生长。灯下的人地动了动,似乎疑惑石头的来历,她又接连掷出两只。每一只都打在同一个地方,这种距离还能这么精准实在令人称奇,付锦衾有心探探她的脉,院下房门一开,已经有人端着灯出来了。“谁啊?”
摇曳火光里跳出一张清瘦的脸来,付锦衾神情微变,不待对方走近,就已迅速反应过来院内之人是林执。疯子来此的目的昭然若揭,付锦衾暗道不妙,正欲出声提醒,就听疯子大喝一声“狗官!”
掏出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这一砸正中林执脑门,姜染继而抓出一大把石头,边扔边转手递给付锦衾一把,说,“你也砸。”
他砸什么?他“姐姐”付瑶三年前就嫁给林执了,这事儿乐安城人尽皆知。他早该想到这浑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一夜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没去细想其他,否则他会坐在这儿跟她犯傻?付锦衾一脸荒唐的道:“你砸的那个是我姐夫。”
“你姐夫?”
姜染也蒙了,想到他之前大摇大摆的让城官儿开城门,确实说过他跟官府有亲戚,没想到亲到这个程度。埋头在石头堆里扒拉出一块儿小的,塞到他手里。“那你砸一个,这个轻!”
这是砸几个的事儿吗?付阁主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小林大人做了三年县官也没遭过这种活罪,更没被人骂过狗官,这话简直比砸他还疼,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反问,“哪儿狗了?话从何来,可有凭证!”
他前段时间刚破获了一起偷鸡杀鹅案,老百姓都可感激他了,问完又觉得顺序不对,捂着脑袋喊,“抓刺客。”
前院就是乐安县衙,衙役在衙门口当差值夜这么多年,头一遭遇到行刺县官的,嘴上称奇,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忙穿衣戴帽地往后宅赶。另一头南屋的灯迅速亮起,比衙役反应还快,眨眼之间便冲出一人。树影月华之下,那人秀眉一瞪,模样生得端雅清秀,极有大家之风,一头长发披散,却在风里丢了规矩,炸了毛似地在风中飞扬。正是付瑶!姜染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往墙外一转,噌地一声就跳下去了。于是付瑶短暂四顾,只在墙头看见一个坐的稳稳当当的付锦衾。姐弟俩短暂对视,付瑶吼出一个高音,“付锦衾!你疯了不成?”
付阁主楞在墙头,一个连杀人都闲庭信步的矜贵人物,何曾经历过这些?片刻之后,冷下脸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当我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