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哥回去没两个月，就告诉我他被选中去参加南海的一个海上科研项目，如果顺利拿到研究成果，可以直博。我很替他开心，如果直博顺利，就可以有机会留在学校任教，这也是他家里人对他的期待。唯一有点小难过的是，这个海上科研项目要持续两个多月，从六月到八月中，这个期间因为都在海上没有信号，只有等他一周上一次岸的时候才能电话联系。“没关系，等我这个项目结束，你也回来了，我们可以好好庆祝一下。”

哲哥在电话那头安慰我，我想想，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也不差这两个月。“还不都是你把我惯坏了，天天要打电话，这样联系不到我怕不习惯。”

我在电话这头拉着电话线小小地撒了个娇。“哈哈，你也知道是我把你惯的。”

我都可以想象，如果在他面前，他又会摸着我的头说“可爱的小猫。”

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学校组织了多场的招聘活动，菲妮天天拉着我去参加。菲妮是我研究生同学，她家庭条件特别好，人也聪明，属于特别想得开的人，来美国读书最大的目的是要留下来。“阿慈，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如果有机会留在美国，那可有多好。”

我和菲妮同租了一间公寓，她天天在我耳边鼓吹，虽然有些动心，但是想到哲哥，我每次都回绝了她。她总是一副你不要不听老人言的表情，躺在床上一边拨弄手机一边说：“阿慈，你想想呀，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你爸妈又花这么多钱让你来美国，你自己又这么优秀，就这么回去嫁人，失去了在美国大好的机会，不觉得可惜吗？我给你说，我谈过十几个男朋友，得出一个结论，女人可别把自己就拴在男人身上，我们得靠自己。”

我笑着说：“关键也要有本事留下来，今年美国就业形势这么糟糕，我们还是亚裔，留下来也不可能找到好工作，回国机会更大些。”

“那如果在这里能找到好工作，你考虑吗？”

“不可能的，我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有数。”

虽是这么想的，但真的看到招聘会的时候，还是抱着“想看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心态和菲妮一起去参加，陪着她胡乱地投了几份简历，没想到意外地收到了两个面试的机会。一个面试是家小的事务所，几乎没有工资，但可以发工作签证，另外一个是家美国排名前十的顶级事务所。我想着，如果小的面上了，也不去，反正不给钱，大的这家肯定也进不去，但去参加一下面试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收到面试消息的时候哲哥正在海上，我想如果和他说我去参加面试他肯定不开心，同时也想着不可能收到offer，就没告诉他，自己悄悄地去准备。在去大所面试的当天，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几个人，我看了一圈，我应该年纪最小，同时也是唯一的亚裔。我舒了一口气，想着看样子就是来陪跑的，也就不紧张了。一个早上先是花了一个小时做了一套笔试题，因为正在准备资格考试，所以觉得笔试题不难，然后就等着面试。轮到我的时候已经快中午，饿的不行，只想快点结束战斗。面试官有两位，一位是一头金发的男合伙人，还有一位是年纪比较大的女合伙人，女合伙人有些像中美混血。面试时问了哪些问题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男合伙人很温和，对我的回答频频点头，女合伙人很严肃，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快结束的时候，女合伙人突然抬头用带着浓重港腔的中文问了我一句：“为什么想留在美国？”

我愣了一下，不知用中文还是英文回答，她看出了我的犹豫，加了一句：“用中文回答就好。”

我冷静了一下，说：“我想有更好的未来。”

一周后，我收到了这家大所的offer，月薪远远高出了我的想象。但我收到offer的时候却很恐慌，我不知道怎么和哲哥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接受这份offer。离哲哥这次上岸还有两天时间，这两天我六神无主，菲妮一直在我身边鼓动我：“你要放弃这份offer吗？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是这家学校这十年以来第一个被这家事务所录取的中国学生！十年前那个去了这家事务所的中国学生，五年后就去了华尔街，现在早就年薪百万美金，你放弃了这个offer，就相当于放弃了你自己的前程啊！”

我身边的其他同学对我也无比羡慕，没人能理解我为什么担忧和恐慌，他们都觉得这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为什么会有想放弃的念头。只有班上一位四十多岁的台湾大哥非常冷静地和我说：“阿慈，你的人生以后会面临无数的选择，这些选择没有对错，你要做的就是去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所有后果，包括好的，也包括坏的。你现在回国，可能选择了你男朋友，但是就放弃了你的事业，你选择事业，可能就要放弃你男朋友。世界上没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你如果靠别人给你的答案做选择，那你永远会埋怨和后悔。你要做的，就是听从你的内心去做选择，然后勇敢面对这个选择。”

两天后，哲哥给我打电话，一开始他滔滔不绝地说海上发生的事情，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不在焉地回复。他感觉到了我的不在状态，忙问：“怎么啦小猫？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犹豫了很久，他有些着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抱着他能理解我的心态，狠了狠心，说：“我收到了一份offer，XX事务所的，全美排名前十，月薪很高。”

他在那头停了很久，我能听到他身后港头上嘈杂的轮船驶入的声音，周边上下船的海员的叫喊声，还有呼呼的海风声。“你不是说你要很快回来的吗？”

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我还没决定...”“你为什么要去求职啊？”

“我就是陪菲妮去试试...也没想着真收到...”“那你要去吗？还是回来？”

他的语气开始焦灼和不耐烦。“我不知道，我也很纠结，我没想到是这么好的offer，但也想回去...”我很无力地在电话这头辩解。“不是，你为什么要去面试啊？你可以拒绝菲妮的啊！为什么她每次叫你陪她，你就去啊。”

他开始反复纠结这个问题，质疑我的初衷。“我真的只是试一试，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什么不能让我去试一试自己能力怎么样了？”

“那你现在试过了，得到答案了，然后呢？然后你就要留在美国，把我抛弃了吗？你有想过我吗？”

我和哲哥在一起四年，很少吵架，他总是对我非常温和，总能提前想到我和他之前可能的矛盾冲突，也总能提早准备应对，他很少留给我和他吵架的机会，而我，那几年的心思都在学业和出国上，也很少在感情上和他有冲突或者质疑。这一次，是我们在一起以来，爆发的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他完全没想到我会去求职，就像我也没想到这次他完全不愿意理解和让步。在接下来一个月，我和他都处于巨大的痛苦中。每一次的通话都在争吵，他一直反复质疑我为什么要去求职，而我则反复解释我的初衷。我其实只想从他口里听到一句“我不准你去，你要回来。”

但他始终没有这么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可能是害怕我后悔，也可能是不敢为我的人生做决定。其实在和哲哥摊牌前，我的心里是有答案的，但是我每次问他他的意见，他却都避而不谈。经过这一个月反复的争执，我开始重新看待我的选择。离最后需要答复只有一周的时间，那是我极其痛苦的一段时期，我一边要准备毕业考试，一边发准备专业资格考试，还要想着是否要接受这份offer，同时面临着每次和哲哥争执--而且，一个星期只有一次的时间，我们互相焦急于无法彻底的沟通，也无奈于每次无疾而终的争吵。有一天我复习考试到凌晨两点，人却异常地清醒，我披了一件外套，坐到阳台上，看窗外的星星。我开始问自己“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突然，有一个声音进到我的心里，那一刹那我做出了选择，然后我给我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爸爸，如果我选择留在美国，你们会不会觉得生气？”

我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阿慈，我们当然希望你早点回来和小哲结婚，但我们也很开心看到你这么优秀，可以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如果你决定了，我们会一直支持你。”

在我正式答复offer前的那个晚上，我最后和哲哥通了一次电话。那天他刚刚上岸，他告诉我，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失眠了。我和他都处于巨大的压力冲击之下，也面对着极度的情绪波动。最后，我鼓起勇气和他说：“哲哥，对不起，我还是想为自己做一次选择。这个offer太难得，我不想放弃。”

电话那头一开始没有回音，然后我听到他开始慢慢啜泣，然后失声痛哭，最后嚎啕大哭。“我太累了，我们分手吧。”

他最后一边哭，一边说，没有等我回话，他挂断了电话。我再给他打过去，他又挂断，再打过去，再挂断。我蹲在床边，一边抱着电话，一边流泪。那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四年零28天。第二天，我收到哲哥给我发了一封告别邮件。“小猫：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没有想过这是我们的结局。在一个月前，我甚至还背着你悄悄地去看了几套房子，我想等你回来就带你去买房，年底前定下来，我们结婚了就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我想过我们婚礼的样子，也憧憬过你穿婚纱的样子，我甚至想过我们孩子的名字。这么多年，我做的所有决定里都有你。因为想时时刻刻陪着你，所以去上海读研究生，所以申请到美国交流陪你半年，所以想让我们双方父母早点见面尽快定下婚事。你都不知道，我是有多爱你，才想早点娶你。你是那么好，你漂亮，温和，善良，聪明，懂我...大家都说，过了热恋期，会看到对方身上的所有缺点，但是你在我心里，一直都那么好，好到我想时时刻刻拥有你，根本不舍得和你分开片刻，唯独后悔没有早点向你表白。我在想，如果当时高中的时候我更勇敢一点，或者上大学后早点去找你，会不会今天我们的结局就不一样了。但是，小猫，我这一个月才意识到，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是我世界的全部，而我只是你世界里的一部分。你有了其他的选择，我只敢抱怨，但是我没有勇气阻止，因为我怕阻止了，未来有一天你会怨恨我，为什么没有给你变成更好的机会。小猫，我爱你，但我不想你怨恨我。小猫，在和你的爱恋里，我真的倾尽了所有。但是，这次对不起，我累了，我想，我可能，不，是应该，等不到你了。我想放手可能是对你最后的保护。最后，祝你工作顺利。依然爱你的，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