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难行二哥是我身边的人里,最幸运也是最不幸的一个。他的幸运是出身带给他的,他的不幸也是。他的不幸是从他带小狐狸见他父母的时候开始的。二哥从小就是传说中家里又有钱自己又努力的六边形孩子。我姑父早年在国企里工作,后来在九十年代初下海做进出口,很早就年入百万,在大家还坐公交车骑自行车的日子里,我姑父就已经用起了奔驰S600,有专门的司机每天送我二哥上下学。我的姑姑是一名大专老师,工作不忙,又在教育体系内,因此有足够的精力和人脉给我二哥最好的教育资源,他从小学小提琴、画画、乒乓球,除了学校内的课程年年前十外,校外每年都能拿几个艺术比赛的奖项,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都是保送的,人人无不羡慕我姑姑的教育方式。但是,作为妹妹才能看得到的,是他的另外一面。我的姑姑姑父都是非常强势的人,表面上无论是财力还是教育资源都给二哥个顶配,但是对二哥来说,他没得选,他永远没有反对的权利,除了被顶着往前走,没有别的选择。我的姑姑是一个看上去很知性但骨子里非常倔强的人。她一直和我说:“女孩子,以后最好的就是像我一样,做一个大专老师。你想呀,我又不用像中小学老师一样有升学指标和压力,又不用像大学老师一样忙着发表论文和晋升职称。稳稳定定地没有压力,再找一个能赚钱的老公,你还愁什么生活。”
她每年碰到我都这么和我说,刚开始我还觉得挺有道理,后来我自己有工作了,她还这么和我说,我就愈发觉得窒息。她一直觉得我只读到研究生不够,一直在我和我父母面前说,一定要读博士,读了博士回来才能进大学里当老师,哪怕后来我在美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她依旧不满意:“你这种工作经济好的时候还行,经济不好了,分分钟下岗。”
到最后,我尽量避开她。每每这时,我就很同情我二哥。所以,有着这么强势的父母,二哥可能很早就预感到,小狐狸不是我姑姑和姑父想要的对象。二哥再三和我说,不要和姑姑和姑父说他谈恋爱的事情。“那以后呢?以后肯定要知道的呀。”
“以后,以后再说吧。”
我的哲哥谈恋爱的时候,家里的亲戚基本都知道了,姑姑还特别找到我,问哲哥身边有没有好的女孩,介绍给二哥。哲哥和二哥也认识,他和二哥是高中校友,两个人还在同一个乒乓球队训练过。有次我和哲哥一起和二哥吃饭的时候,哲哥提醒了他。“再不说,你妈肯定要给你硬塞个女朋友了。”
二哥沉默了很久,手里的吸管绕着冰块已经化了的珍珠奶茶划了好久。哲哥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和你爸妈说?”
“不是不想说,我知道我妈想让我一路考研再考公,然后找个本地公务员的女孩子结婚的。小狐狸肯定不是她的理想型,又是玩摇滚,又是有些叛逆,还是外地的,我妈要是看到她的大花臂,以她的个性,肯定都不让小狐狸进家门。”
“你知道你爸妈不喜欢,也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哲哥直起腰板,朝我抛了个眼神,意思让我也说服说服二哥。“但我是真的爱她呀,我想,如果我工作了,有了稳定的收入,可能情况会有改变。等我经济独立了,可以有能力养她了,婚姻我自己就能做主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哎,我现在不想想这个问题。先把研考上,其他的,总归有办法的。”
但该来的总该来。二哥考研没有任何波折,小狐狸毕业就找了一份广告策划工作,工资不算高,但足够在城市里生存下来。二哥就偷偷地和小狐狸在校外一起租了房子,开启了同居生活。没想到没过多久,我姑姑趁着他春节放假回家,突然地组了一个局,我姑姑拉上了她同事和同事的女儿一起吃饭,美名期曰恭喜我二哥顺利考研,其实是个相亲局。这次相亲局后,二哥被迫向父母坦白了小狐狸的存在。我姑父刚开始还有点开心,听说是同一个重点大学的,还有份不错的工作,就让二哥赶快把女孩子请到家里来。我姑姑却留了一个心眼,悄悄找到我:“阿慈,那个女孩子你见过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和这个女孩在一起好几年了,都没告诉我们,我觉得,肯定是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有不会让我们满意的地方。”
姑姑的直觉非常准。“那女孩子到底怎么样?”
我笑嘻嘻地和姑姑说:“那女孩可好了,长得很漂亮,二哥他不敢说,是因为怕你们觉得他早恋嘛!”
姑姑翻了一个白眼:“你别骗我了,肯定不是。”
他向他父母坦白小狐狸的当年,他带小狐狸见了他父母。不出所有人所料,我姑姑对小狐狸非常不满意。他们见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我不知道,但是来年家庭聚会的时候,我姑姑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要求我哥哥和他分手。我姑姑还以我作为例子,让我羞得想钻到桌子下面去:“你看看人家阿慈,找的男朋友要家庭有家庭,要长像有长像,你再看看那个女孩子,一只大花臂,家里还是单亲,妈妈在外地开小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谈了个黑社会的混混,你以后让我和你爸的脸往哪里搁。”
二哥刚开始还辩驳了几句:“她也是重点大学毕业有正经工作的,家里也不是开小店,她妈开的是一个服装连锁品牌的。”
姑姑声音更大了:“怎么,你们重点大学都教你们什么了?搞摇滚搞纹身?服装店怎么了?那不就是卖衣服的吗?怎么我们这种家庭居然还容得下这种出身的亲家了?”
二哥低下头,不说话了。全家都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是姑夫出面终结了这个话题:“你还年轻,多谈几个小姑娘就知道谁适合做老婆了,不是非这个姑娘不可,这种姑娘谈谈恋爱还可以,结婚还是要门当户对。”
四、意难平之后,二哥无声地斗争了几年。不分手,但也不完全拒绝父母的要求。小狐狸也知道二哥家不喜欢他,曾经主动提过几次分手,但是都被二哥挽留了。这事就这么不温不火的地拖到了二哥研究生毕业。我姑父要求他回家里的公司工作,被二哥拒绝了。我知道二哥的小心思,他想通过他自己证明自己有赚钱能力能养得起家,希望以一己之力改变他和小狐狸的命运。小狐狸在公司也有了不错的发展,也逐渐变成了猎头挖掘的对象,工资也不再以月薪计算,而开始以年薪计算,算是在同学当中有了不错的工作经历。那时正是互联网创业的高峰期,身边有不少朋友随便拉了一家小公司就拿了百万的融资,二哥也膨胀,觉得自己名校研究生毕业,应该可以有更好的创业基础。于是他拉了一帮自己的兄弟开始搞O2O的创业,做社区电子平台,前期小狐狸还拿出自己的积蓄帮他垫了不少运营费用。没做三个月,他还真拉到了两笔投资,加起来有四五百万。他拿到融资当天就发了朋友圈,配了沁园春雪的词“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那时,二哥还给我打电话,叫我在美国结束学业了就尽快回国,回去做他的COO。“公司势头发展得很好,我们现在账上有几百万,你回来,我就给你股权!”
那是二哥最得意的一段时光。“我的目标就是要做成继阿里、腾讯、百度之后,中国第四大互联网公司!”
二哥的豪情壮志丝毫不加掩饰。第二年春节,二哥第一次在家庭聚餐上买了单。席间,姑姑姑夫丝毫没有喜悦的神色,只是阴着脸不说话。春节后,二哥就开始准备和小狐狸的婚事,他们拍了婚纱照,订了酒店,然后就开始看房子。但是房子还没买,互联网的冬天就来了。他创业第二年,没能融到第二笔钱,公司的账上资金越来越少,项目却不断亏损,他和创业兄弟们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也没改。到了秋天的时候,项目宣布破产。但这并没有结束,早先的两个投资人起诉了他,要求他把投资款连同利息一起偿还。那时正是我和哲哥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心情顾上他的事情,只听说他回去求了他爸妈,他爸妈同意替他还债,但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他必须回归家里的公司工作,二是他必须和小狐狸断了关系。第一个条件容易答应,第二个事情他们谈了很久,直到小狐狸出面,和我姑姑及姑父说,她怀孕了。想到未出生孙辈,我姑姑和姑父作了让步,同意他们结婚,但条件有三个,一个是他们结婚的房子肯定不会登记小狐狸的名字,二是不允许小狐狸和父母过来带孩子,三是孩子生下来后她不能工作,必须在家当全职太太。小狐狸去见完我姑姑姑父的第二天,应该是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意外地给我打了一个越电话。她平时很少联系我,她骨子里一直有一种不麻烦人也不给人麻烦的独立感。“阿慈,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联系你。”
我能感到,她在压抑内心的痛苦。“这个事情拖太久了,不是舍不得离开你二哥,只是觉得想要这个孩子,想生下来,我想这个孩子和你也算有血缘关系,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那时也分手不久,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我二哥怎么说?”
“他就坐在我身边,一句话没说,也没看我,也没看他父母。阿慈,我觉得很可笑,我付出所有陪伴的这个男人,给不了我想要的安全感。”
我冷笑了一下:“虽然是我二哥,虽然我能想象我姑姑和姑父当场的语气和表情,但我还是要说,真不是个男人。”
她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和他那么多年,我都觉得现在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他父母可能还觉得我贪图他们家富贵,但其实我工作以后这么多年,都没攒下钱,一起租房子的钱,他创业的钱,全是我垫进去的,他也并没有还给我。我只是冲着他对我好,一直坚持到现在,但今天,我是觉得我真的可以和他结束了。”
“换成是我,我的公婆给我提这个条件,我要么打掉孩子,要么生下来自己带。但我觉得我的能力养不起,所以我会选择打掉。”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阿慈,这个决定,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痛的决定吧。”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给我打完电话当天,就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了,然后删除了我二哥所有的联系方式,彻底地离开了。五、再不见因为小狐狸的离开,二哥得了很长时间的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进了精神病院治疗了半年。二哥后来和我说,那段时间,他突然和哲哥的关系变得亲密了起来,大概是两个受伤的男人,可以从彼此的身上找到一些慰藉。后来也是因为哲哥的开导,他逐渐走了出来,勉强回到了正轨上。其实后来我在美国见过小狐狸,但我没有告诉我二哥。我在美国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去华盛顿出差,顺路去乔治城大学去看我大学同学,我大学同学带我进他们学院溜达的时候,我无意瞄到了活动墙上贴的一堆活动照片里,有个人很像小狐狸。我问了我同学,真的是她。通过我同学,我找到了小狐狸,和她约在学校外一个小咖啡厅见了面。一坐下来,她就要了一杯冰水。她还是那么瘦,大花臂露在衬衫外,将头发编成侧马尾搭在右肩上,就是脸面能见着有些老态。“阿慈,你现在好吗?”
一开口,我能感觉出来她与年少的不同。在大学时,虽然她比我大,但是浑身散发着不羁和青春。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成熟女性,虽然花臂没变,但是身上已经找不到不羁和浪漫了,剩下稳重和一点点的疲惫感。“我挺好,现在在洛杉矶工作,你呢?”
“当年和你打完电话,我就把孩子打了。后来在北京工作了一年,赚了些钱,就申请了这里的硕士学位,也想来散散心。硕士读的挺顺利,我就又申请了博士,现在在读博士学位,顺利的话还有一年毕业。”
“当年,应该很不容易吧?”
“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手术,做完手术,一个人躺在休息室,休息室里其他人都有家属陪着,唯独我是一个人。我觉得又冷又渴,后来还是隔壁床的一个大妈见我可怜,借我盖了她的大衣,帮我倒了一杯热水,我才觉得自己没有彻底死掉。”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丝毫的波澜,好像在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联系他,不要联系他,我当时咬着牙,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也删除了和他有关的人的联系方式,逼着自己不要留后路,我怕我在某一刻后悔,就回头了,那样可能更难受。”
“现在有后悔吗?”
“完全没有,后来再工作的那一年非常难熬,心理和生理都很难熬。做完手术以后,我也没告诉家里,所以没休息好,落下一些病根。但想着要攒钱,就咬着牙坚持工作,硬是坚持下来。后来来美国以后这件事情我觉得才算慢慢过去,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往,也很自由,对我来说很合适。”
她顿了顿,“你二哥好吗?”
“就那样,你应该能猜到,回我姑父的公司工作,现在是副董,现在也算顶起公司业务了。”
“挺好,他孩子挺大了吧?”
小狐狸非常自然地接过我的话。“两个孩子了已经。”
“嗯,挺好。他父母应该挺满意吧?”
她心里这道坎,其实还没真正迈过去。“他父母挺满意的,但他应该过的不算特别好。”
“怎么说?”
“精神上不是太稳定,有双向情感障碍症,时不时会发病。”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那看来,我当初离开是对的。这个结局,对他父母来说,应该最好不过。”
我二哥同我说过一样的话。他第二个孩子出生前,我回过一趟国,正好去看他。我姑父给他买一套海边的大平层,但他没有参与装修,或者说,他没有权利参与。整个装修风格充满了浓厚的老旧气息,虽然奢华,但非常压抑,家具是统一的高档的红木,一进门就能看到客厅里有一张金丝楠木的桌子,价值高达几百万。“我一点不喜欢这里,每天都想逃离。”
二哥站在落地窗前,看往窗外的海景,神情忧郁。“别人都羡慕我,说我出生就站上了别人的终点,可是这个终点我不想要。”
然后他转头看向我,对我说:“阿慈,我的人生,唯一能说的就是,我终于还算个孝子,没对不起我父母,但是,我父母亏欠了我的一生,我用我最爱的人,和我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换来了他们的满意。现在这样,对他们来说,应该最好不过吧。”
“你现在想离开吗?”
“我离不开了,现在有老婆,有小孩,我离不开。”
“你爱他们吗?”
“她是一个好妻子,好妈妈。我的孩子也很可爱。”
一句话,道出了他所有的无奈和放弃。“你还会想她吗?”
二哥转过身,眼里都是泪。“我经常梦到她,特别是发病的时候。有时还会梦到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可是醒后,身边却不是她,孩子也不是那个孩子。”
二哥后来和亲戚介绍一个公务员结了婚,我姑姑姑夫很满意,二嫂家里都是当地大学的老师,家世清白也算门当户对,是个温柔贤淑的姑娘。我和哲哥又见面了之后,哲哥说起他和二哥后来那几年相似的家庭生活。“我和你二哥当时对婚姻的态度非常像,就感觉只要能过得下去,谁都可以。”
我现在时不时还和小狐狸有联系。她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去了纽约,进了一家知名的公关公司,起初我还想把棍儿哥介绍给她,因为觉得两个人非常相似,都是玩乐队的,都有着大花臂,也都不不羁的灵魂。但她拒绝了,“我还是不要找一个和我太像的人吧。”
后来,她有了一个德国男友,圣诞节的时候,她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背面是她和德国男友的合照,正面写着:“阿慈:愿我们过往都如烟,祝我们未来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