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这两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她准备移民了,下周就去美国。她想在走之前和我见一面。她和我约在她家边上一家咖啡厅见面,估计是起得晚,见她的时候她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随意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踏着一双拖鞋就走了进来,把手紧紧地插在外套口袋里。我帮她点了一杯摩卡,问她行不行,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都行。”
“下周就回美国了?”
“嗯啊,这两天和老贾在收拾行李。”
“什么时候回来?”
“先呆个半年吧,等拿到绿卡再说。”
百合和我在高中时坐过一个学期的同桌。她是个转校生,是从省里另外一个市转过来的。转校生一般朋友不多,因为同桌的原因,我成为了她在这个新学校的第一个朋友。她来班上的时候,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高高瘦瘦,面部白皙,剪着齐刘海,把手插在宽大校服的衣兜里,一副很紧张但又强装淡定的模样。班主任指定她坐在了我的边上,她坐下,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铅笔盒,然后把书一本本摆到桌上,书本干干净净地用淡色花纹纸包着。我只注意到她纤细的手指,将笔从铅笔盒里拿出来,心里慢慢叹了一句,好漂亮的手指。百合话不多,但我一直猜她家庭条件很好。我有一次无意看到她拿出一个装卡的卡袋,是LV的,在那个年代,这是顶级的奢侈品。她见我盯着她的LV看,也不回避,只是淡淡地和我说:“是我妈给我的。”
有一次我问她:“你家住哪里?”
她说:“花园西路那个小区。”
“你和你爸妈在一起住?”
“我妈一个月来个一两周陪我,我爸不太来,家里有个阿姨一直陪我住着。”
“你爸妈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嗯,我小的时候就这样,习惯了。”
“从小你爸妈就不陪你呀?”
“嗯,他们工作忙,不太管我,我从小就和阿姨一起住,都习惯了。”
花园西路那个小区住的大多是政府部门工作的人,我猜他爸妈可能是在政府部门里工作,但她始终不说。那时学习紧张,我们也没那多精力去八卦。她除了我之外没什么朋友,但对我也并非无话不谈,尤其是说到家庭的时候,总有一种刻意回避的感觉。所有人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生活得很精致的富家女”,平时吃喝和用的东西感觉和我们都不在一个水平上。有一天下午刚刚上课,她一进教室就紧张地翻桌子,把桌子里的东西反反复复地找了好几遍,最后实再忍不住,低声焦急地问我:“有没有看到我的钱包?”
“你的钱包?”
“对,粉红色的那个。”
“没见到,怎么找不到了?”
“对,我记得早上还看到,刚刚中午回去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会不会丢在路上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哎,没在学校的话,就是丢在路上了,可能是我书包没关紧,骑车的时候掉出来了。”
“里面钱多吗?”
她犹豫了一下,悄悄地和我说:“里面有三千块钱。”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认真的吗?怎么会这么多钱?”
那时我一个月的零花钱不超过一百,三千简直是天文数字。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我看她窘迫,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冷静下来问她:“那是不是要和老师说?或者报警?”
她紧张地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又说不上话来。我看出她的难处,不再多追问。一整个下午她都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也无心听讲。到了自习课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把头转向我,然后低声和我说:“我告诉你,但你得保密。”
“行。”
“这些钱是一个叔叔为了拖我爸办事,送给我的。”
“拖你爸办事?送这么多钱?”
“嗯。”
“你爸是干嘛的?这么”“我爸是泉市一中的校长。”
我突然有了一种“我好像知道得太多”的感觉,隐隐有些害怕。没想到她爸是重点中学的校长,难怪有办法把她转到我们市里来读书。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你爸知道吗?”
“我没敢和他说。”
她懊恼地低下头。“这么大的事,总要和他说一声吧?”
她叹了一口气,“你今天下课,我请你到边上新开的那家甜品店吃杨枝甘露好不好?”
看来,她有很多话要和我说。“行吧。”
放了学,我第一次和她一起走。她去车棚把自行车推出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自行车,是辆非常崭新凤凰牌浅粉色二十六寸的自行车,车头的篮筐是白色的,还挂了一朵小花。她推着车,我们一路慢慢走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新开的甜品店。进了甜品店,她熟练地点了两杯杨枝甘露,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那并不便宜的价格,两杯杨枝甘露三十元。虽然我家也并不穷困,但是这个价格在当时也不是随便就能消费的。“你钱包不是丢了吗?要不我来请吧。”
“不用不用,我天天来,之前一次性给了老板很多钱,我让她直接扣了。”
说完她拉我直接坐下。“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呢。”
“是嘛,这儿人比较少,我现在每天都是先来这里写作业,写完再回家吃饭。”
她一边脱下书包,一边扭头和我说。“为什么不直接回家?”
“我阿姨做饭油烟大,我得等她做完饭再回家,不然家里一股油烟味。”
说完,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说罢,老板娘端上两杯杨枝甘露。我用手拖着下巴,向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好啦,我洗耳恭听你的故事。”
她苦笑了一下。“也不是什么故事,就是我爸一般不太让我和别人说我们家里的事情。但是我也是个普通人,很多事情其实也很难憋得住,我在这里没别的朋友,也相信你。今天心情不好,就特别想找人说说话。”
我吸了一口杨枝甘露,真甜。“嗯,谢谢你信任我。”
“我们家有点复杂,所以我爸不太让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说。我下午和你说,我爸是泉市一中的校长,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来读书呢,一方面这里的学校比我们那里好,另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是个超生女,我还有一个姐姐。因为我爸是公职人员,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家超生,从小我就是被偷偷摸摸地养大的,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和我父母生活在一起,一直是和阿姨住,我家阿姨是我妈的表妹,她有残疾,一直没结婚,但对我很好,甚至比我妈对我都好。”
她顿了顿,低下头喝了一口杨枝甘露。“我姐姐才是我爸对外宣称的小孩,我一直是一个外人。”
说话,她一只手托着下巴,有点难过地看着窗外。“但是读书啊之类的,不是要填家庭信息么,每次填我和我爸妈都很紧张。小学的时候还好,那时我爸还只是个教务处主任,名声没那么大,但他后来慢慢升上去了,在当地有了名气,我爸妈就开始考虑让我到外地去读书。”
“所以你是因为你爸又升迁了所以转过来的?”
“对,我爸去年升了泉市一中的校长,所以就把我转到这里来读书。”
“哎,那你会不会心理不平衡啊?你爸妈这么隐藏你的身世?”
“我自己觉得还好,反正从小也不在他们身边长大,也没觉得失去什么,他们就是在钱上对我很大方,我想要什么就给我买什么,我也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你姐姐呢?”
“她没我这么自由,我爸妈从小就让她学这学那,现在在我爸的学校读高三,天天被逼着开小灶,我觉得她比我苦多了。”
她一副轻松的模样,还隐隐有些庆幸。“对了,你说你爸妈不想让别人知道,但那个送你钱的叔叔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这两年陆陆续续有些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时不时的真的会有人找到我,让我给我爸带东西。”
“你不怕么?”
她耸了耸肩,“现在抓超生不像十年前了,没那么紧张,再说了,他们是求我爸办事,把我的事儿举报了对他们也没好处。”
“那他们送什么你就收什么?”
“他们是送给我,又不是送给我爸,没事的。”
“你确定?你和你爸妈说过?”
“我和我爸都没怎么说过话,不过我和我妈说过,我妈一开始很紧张,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也就不管我了。”
“这不是...”她朝我挤了挤眼,“没事的,我爸是校长呢。”
高考前,北外给了我们学校两个西班牙语的提前批录取资格,西班牙语是热门的外语,如果可以提前录取,高考等于稳了一半。很多学习好的同学都在争取这两个名额,先是一轮笔试,再是一轮面试。第一轮笔试,我排名第二,当时我觉得以我的口语表达,可以争个名额,那时甚至班主任都提前恭喜了我爸妈。但是到了第二轮面试下来,我没拿到名额。名额公布当天,大家都觉得震惊当中夹杂了一丝无奈。两个名额,一个给了母亲在学校工作的教工子弟,另外一个给了百合。我父母安慰我,高考考得好,可以考比北外更好的学校。但我非常不甘心,从那之后看到百合都避着走开。也幸好那时百合已经和我不在一个班,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最后让我觉得最不能释怀的是,高考时百合成绩不好,没上一本线,同学们当时私下都在抱怨,那个北外的资格被她浪费了。后来听说,大学她去了香港,不知道她的校长父亲又给她搞到了一个什么名额,高考完她直接去了香港一所知名的大学就读。因为这些事,我愤愤不平了很多年,后来还常常和我父母抱怨,读书好不如命好,我父母豁达,只是和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不要看一时的,要看一世。”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父母还是很有智慧的。我在美国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在Facebook上获得了她的消息。她主动加了我,给我发消息。“阿慈,我现在在佛罗里达,你呢?”
“我在加州。”
“哎呀,我正好下周去加州,我们见一面怎么样?”
她来洛杉矶见我的时候,那天我刚刚结束了一个通宵的加班,整个人疲惫不堪,肿着黑眼圈带着电脑去见了她。她和我正好相反,一脸精致妆容,挎着一个爱马仕的包,穿着一件印有Gucci的宽松外套,约我在海边的一家价格不菲的寿司店见面。“你怎么来美国了?”
“我来买房子,办手续。”
“你来买房子啦?买在佛罗里达吗?”
“对呀,我这周在加州看,准备在加州再买一套。”
她用修长的手指抬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茶,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长,上面画着斑斓的色彩。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的指甲,就把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来给我看,“这个是我早上刚刚做的,好看不?”
这时,服务员把精致的前菜端了上来。‘“你准备在加州哪里买房?”
我忙转移了话题。“在橘郡,看来看去就那里房子好些。”
“那儿的房子听说不便宜。真羡慕你,这么快就能买房了,我现在还是个辛苦的打工人。”
我苦笑了一下。她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美国买房的吗?”
“不是,和我老公一起。下次带你见见,叫老贾。”
“他是干什么的?”
“你记得原来我们省的紫荆集团吧?”
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筷子,把一块寿司轻轻地夹到盘子里,显得自然又不经意地提起那家大型上市企业。我略略吸了一口冷气。“是那个贾总...?”“嗯嗯,我老公是他们家老二。”
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自然,就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横梗在我们两个中间。她大概察觉出了我的不自在,给我夹了一块天妇罗。“听说你现在工作很好哇,挺羡慕你的,靠自己的本事混的这么好。”
她有些刻意地转移了话题。“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你父母怎么样了?有和你来美国吗?”
她突然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脸色一沉,把筷子一放。“我母亲三年前去世了。我父亲去年又娶了一个,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弟弟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话。我们两个各自低下头,沉默了几分钟。后来我僵硬地打破了沉默。“你来美国多久?”
她略略恢复了神色。“今天和你见完,我准备在洛杉矶呆两天,老贾在佛罗里达处理那里房子的事情,大概后天过来,他来了我就和他一起去橘郡,估计呆个一个月看看房子,这里房子定下来了我们差不多就回佛罗里达,顺便把另外一个事给办了。”
“另外一个事?”
“嗯,我怀孕了,准备在美国把孩子生下来再回去。”
我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你不说都看不出来,你身材保持的真好。”
她缓缓笑了笑,“现在才不到五个月,我人又瘦,很多人看不出来。”
吃完饭,她主动抢过去买了单,我瞥见她在小费上写了个100美金。服务员接过单子,看见了她写的小费,瞬间露出惊喜的神色,立马给我们又多送了一个精致的果盘。走出餐厅,我问是否要送她回酒店,她摆了摆手,说租了一辆车,不用麻烦我。转头她叫门口的小弟把她的车开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取,我说不用了,车就在路边。小弟把她车开过来,一辆崭新的保时捷。她转头和我微微一笑,“阿慈,等我房子买好了,你一起来住住呀!”
然后优雅地跨进了保时捷里。我回头看了看我自己停在路边的二手丰田,瞬间觉得有点沮丧。后来,她的确有邀请我去她在橘郡的家坐坐,我都以出差和工作忙为由推辞了。也许是自尊心作祟,总觉得不见,可以让自己活得更开心一些。再见面的时候,就是我回国之后的高中同学聚会了。聚会上,她只在角落坐了一会儿,和我打了一个招呼,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相比于在美国的时候,她略略有些发胖,神情有些落寞。聚会上同学也在传关于她的各种故事。“阿慈,有的时候我真想把百合的故事写一篇小说。但就怕太含沙射影,不太好。”
小七坐在我身边笑着和我说。“她现在怎么了?”
“你没听说呀?今年初那么轰轰烈烈的走私案,她公公被拖下水里,现在还关着呢。”
“这么大的事儿啊?”
“是呀,之前她嫁进去的时候多风光,据说当时她公公和她说生一个儿子送一套房,她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听说那些房子全被查封了。”
“是呀,这下好了,她家里老人全在里面了。”
边上的阿德凑过来和我们一起八卦。阿德是我们高中文科班上为数不多的男生,现在已经是当地电视台里的一个小领导了。“啊?还有谁?”
阿德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哎,看来你还真是在国外呆太久了。她爸前几年就被关起来了,你不知道?”
“那个校长?”
“校长多少年前的事儿啦,她爸后来升了当地教育局的局长,本来还有两年就退休了,结果被人举报受贿,据说有五六百万,判了十年呢,你去网上查查,现在都还能查到当时的新闻。”
信息量太大,我不得不喝了口茶压了压惊。“你们消息可真太灵通了。”
阿德眯着眼朝着我笑:“还有呢,你们知道吗,其实她和那个老贾现在可是离婚的状态。”
小七一口水喷出来。“不会吧,他们不是还生活在一起吗?你怎么知道的!”
阿德一脸得意地说:“我听紫荆集团里的一个高管说的,贾家怕她分家产,在生完第三个儿子之后,和她说公司贷款太多,怕把家里人牵扯进来,就让她和老贾办了离婚手续,百合可是一分钱没拿,说是让他们到美国再去办结婚手续,但听说到现在也没办呢。”
“这怕不是被骗了吧。”
“我觉得是,不过现在她公公不是已经进去了嘛,就算没离估计也捞不着什么好了。”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小七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想什么呢阿慈。”
“我在想当年那个北外的名额,可惜了。”
百合走之前还想约我再见一面,我着实有些意外。我从没觉得我和她特别要好,也没觉得她真的把我当知心朋友,我总觉得我和她中间横着一些无法跨越的障碍。百合有些憔悴,淡淡地和我说:“我家的事儿你都听说了吧。”
“我在美国还认识些朋友,你在那儿有什么事儿找不着人,可以问我。”
她苦笑了一下,“谢谢你。”
我们各自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又陷入了沉默。后来,她自己主动开了口。“我爸爸前几年进去了。我姐姐已经去澳州生活了,我弟弟还小,我都没见过我弟弟几面。当时为了救我爸也是心力憔悴,本来想让我公公帮忙,但当时紫荆集团情况也不好,最后两边都没落着好。我爸住的房子留给我后妈和我弟住了,其他的在当地什么也没留下。现在我老公家也不行了,幸好当时我公公和我爸让我在美国买了房,不然现在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在美国的房一套是你公公出的钱一套是你爸爸出的钱?”
“是呀,你还记得嘛,当时我在加州买了一套,是我爸爸出的钱,佛州的那一套是我公公出的钱。现在成了我救命的地方,不然的话,我现在拖着三个孩子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我就觉得吧,我命挺苦的,小的时候父母亲藏着我得不到爱,好不容易嫁了一户好人家,没想到又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她突然吸了一下鼻子,感觉眼泪快掉下来了。“你命挺好的。”
我苦笑了一知。“我真羡慕你,从小父母疼爱,学习又厉害,工作也优秀。”
“除了父母疼爱,其他的也是我自己拼出来的。靠自己,总比靠别人强。”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的水笔。“我前两天整理的时候,突然找到这支笔,你还记得吗?”
我完全记不起来。“还记得那年我丢了三千块么,那天我拿钱包,其实是想买支黑笔,但钱包没找到,黑笔没买着。后来下午是你借了我这支黑笔,一直没还给你。”
她轻轻把笔递给我。“谢谢你当时这么帮我,你是当时唯一愿意这么帮我的人。”
我突然眼眶有点湿润。抬起头,我们又回到了当年的模样,好像不曾经历这么多坎坷,也不曾经历过这么多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