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风夜灯一脸探究,风灵策搂着木兮坐在一旁的木墩上,眼神从窗户延伸出去,仿若回到故里:“江南鸢州有锦华城、桐城县、吴县,一州一郡两县全部腐败不堪,前朝的人事官员皆未做更改,吴县县令、锦华城郡守与鸢州太守三方官官相护。县令爱财,太守好 幼 女,郡守喜 新 娘,整个江南,一滩浑水。”
“三年前的初春,木兮满十五,方及笈,取小字子兮。爹为我请了媒婆去木家,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后,双方将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十,是顶好的日子,宜嫁娶。入了四月,爹的身体不大好,我便替爹去了趟淮北。谁曾想,我前脚方至皖州,后脚郡守便派人去了木家。那时,木兮日日在闺房绣嫁衣,郡守吃了闭门羹便不再登门。”
风夜灯心下一紧,弯眉蹙成了川字,这郡守只怕要为他自己找场子。果不其然,风灵策神色晦涩:“数日后,木家连同布庄在一夜间烧成灰烬。几十口人,只有木兮活了下来,郡守打着爱民如子的幌子收留了木兮。我不知道郡守府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只听人说起,那里有一处牢笼,关押着不少女子,每夜都有不同的女子被迫穿上嫁衣,再送进郡守的卧房,除了受尽凌 辱,还会受到鞭笞、烛台、烙印之刑。”
“起初我是不信的,毕竟不曾亲眼目睹,更不曾知道有谁经历非人的对待。我本以为,郡守只是品行不好……是我太天真了!”
风灵策的双目有痛苦的色彩流转,眸中泪光涟涟,声音低哑如嘶:“然而,待我归来寻到木兮,她已经不认得我了。那时她见了男子便会哭喊怒骂,没日没夜地嘶吼,开始害怕黑暗、害怕铜器与铁器。后来她生病了,我给她请了女医。女医告诉我,木兮已不能人事,若欲留后,便娶个妾室。我仔细看过她的身子,一共十三个烙印,十二道鞭痕,每一处,都像是嵌在了肌肤里面,三年来,一点都不曾消散过。”
风灵策双臂紧紧地将木兮环住,怕失去,却又怕弄疼她。此刻,风灵策的眸子已经被怒火填满:“我本想去杀了他,呵呵……真是天真可笑的想法!”
他回眸一笑,望着风夜灯:“夜灯啊,你可知道凉王府的叶二公子?也就是凉王叶威远的亲弟弟叶浊,位高于九卿的车骑将军,那可是朝中二品大员呐!”
风灵策又惨淡地笑了笑,无奈又失望,“永安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车骑将军奉皇命去鸢州收税,大堂公审太守县令,却独独将郡守押解至青都天牢。太守当即判了斩立决,县令终生囚禁后自己撞墙而死,郡守却不知所踪。新的太守、郡守与县令,都是由叶将军亲自考察,然后上报圣上确立下来的,是爱国爱民的清官。”
风夜灯点点头,这个她也知道,青楼小道消息多得很,古代大家都喜欢称字显得尊重,字,有的意思相近,有的相反——凉王叶廉赫,字威远,叶二公子叶廉清,字浊。“我想带着木兮远走他乡,不用总在一个地方待着,兴许会好些。”
风灵策说着,又冷笑了一声,眉头紧蹙,“……夜灯啊,你信命么?”
风夜灯打个冷战:“我擦,难道又见到这畜生了?”
见风灵策一顿,她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猛地抬起头,眸子闪亮:“该不会……就是现在渭城郡的这个郡守吧?不但没有处决,反而在京城辖下当了官?”
风灵策泫然一笑:“你真聪明!”
风夜灯犹如被一个惊雷劈了,跳起来:“我靠了,为什么?”
风灵策长眉紧蹙着,眼睛不甘愿地阖住,将仇恨压抑到最微末,却更显凄凉和绝望:“他是太尉司马开之子司马襄,御史中丞卓逸轩的妹子卓晨景都曾因他险些病死。你素来耳目聪灵,定知晓永安帝没有女儿,那时皇孙女还未出生,是以分外疼爱卓小姐,太子同样当她如亲妹妹般宠爱。”
风夜灯无语地笑了笑:“永安帝肯定很郁闷,三公大臣居然凌驾于皇权之上,又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谁让太尉掌握着军事权利,还跟庆阳王狼狈为奸呢!”
她是越说越气:“终归有一日,我非得弄死他们这群牲口!”
风灵策不忍打击她,却还是提醒她:“这是沈家人的天下,我们哪里做的了主呢?”
风夜灯扬着眉笑了:“天下人管天下事,《秦时明月》里面张良的著名台词——当一件事变成天下大事之时,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我没有张良那么聪明,但是我会有自己的办法,三个臭皮匠,还凑个诸葛亮呢!也许我的智慧不够,但总有比我睿智的、有实力的人呐~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最强、更强,然后找到那些厉害的人,我也许不够聪慧,但是我懂人心啊!我不信命,也不信人!”
风灵策哑然失笑,他倒是也希望诅咒就可以杀人呢!他虽然不知道《秦时明月》是何,也不知道张良是何人,但是他也期望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成真!江湖人大多不会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鸢州就是个例子——朝廷之事,终归还是得用皇法制约,一刀可以杀死一个混账,但是,后面还会有千万个混账替代,治标不治本,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只是,风灵策不曾想到,风夜灯竟然一语中的。许多年后,她终是成了高台上的一人,那时候的她,不只是凌风谷的谷主,还是历朝历代第一位正一品女亲王,不是谁的夫人抑或妻子,更不是哪个男人的附属品。那时起,风灵策才觉得,兴许所有的事,冥冥之中,早已有定数。那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只要心中有信仰和执念,并为此乘风破浪、付诸行动,未必不能扭转乾坤。因为,当一件事变成天下之事时,努力的便不再只是你一人。正如风夜灯告诉他,有个伟人曾说,星星之火,亦可燎原!那日起,风夜灯开始勤奋地跟着霜降学习功夫,缠着白露习医术。要救人,首先就要会自救!你若是问她怎么早不想着跑,她只能回,还是以前没有危机感和努力的方向感!而且所有红牌女子的卖身契,都是被人单独收管,又有专人看守,此人不但身手敏捷,还通晓医毒和机关,你让她怎么跑?再者,楼里又有专业的打手和护院,想造反也没办法!于是,脑子不太灵光的她只好斗志昂扬地努力着有用的事,比如把自己锻炼得厉害些,好歹有了计划也不至于因为自己太low而搁浅,那得多心塞呢!然而,正当她兴致勃勃,却收到了一个消息——冬月初一登碧莲台!只是,这货神经太粗了些,根本就没当一回事!一如往常的,风夜灯化了妆去找风灵策,与他一同去看望木兮。风夜灯很有耐心,将木兮当作亲妹妹:“兮儿,听姐姐的话,这个东西太凉了,给你热一热再吃~”风灵策在东厨乐了:“夜灯,兮儿长你三岁呢,莫要趁机占便宜,当心我欺负回来!”
风夜灯不予理会:“我这是心理年龄大!我已经二十七了,比她大九岁!”
风灵策不知道什么是心理年龄,只清楚一件事——跟屋里那个女子吵架绝对完败,毕竟她说的对:十个能说的,抵不上一个胡说的。待饭菜端上桌,再搁上一坛酒,风灵策憋了许久的话,在三盏小酒过后终于是忍不住了:“夜灯,你这么坚强乐观,开朗活泼,可曾有悲伤?可曾……伤心落泪?”
风夜灯微微一怔,继而大笑:“此题无解,我给你唱首歌回答吧!”
继而在海碗倒了半碗水,取了一根筷子敲奏,然后开唱:“说过的,走过的,一转身都沉默……”风灵策忽然不喝了,专注地听她演唱,似乎透过那个身体,看到了一幕幕的往事。风夜灯笑着唱到了后边,笑着笑着,双泪滑落:“我以为,烟雨只为情留,这场雨,就能下到白头,可是远山云悠悠各自去留……我以为,山水只为你秀,这一路,就能走到白头。隔世的你挥挥手,月光依旧,葬了谁的温柔谁的愁……”风灵策有些恍惚,有些歉疚:“夜灯,抱歉惹你伤心了——”风夜灯没有给他继续道歉的机会,她不再流泪,只是一边喝酒,一边傻笑:“灵策,你知道什么叫做‘寄人篱下’么?我自小被寄养在别处,父母在外忙碌奔波,将我与弟弟抚养成人,多念几天书,用知识改变命运。我比弟弟虚长五岁,他是我一手带大,谁的话都不听,就听我的。”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怀揣着浓郁的情愫,望着窗外的星辰,整张脸显得温情脉脉:“灵策,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的是饿,不怕冷、不怕疼,甚至不怕死,但我怕饿,我始终都不知是为何。后来长大了些,母亲告诉我,那时候我被养在别人家,吃饭多一点点都会挨骂,说吃得好多,瘦得不行。母亲回家见到我,心疼得肉痛,带我去了爷爷奶奶家。”
说及此,风夜灯的面部表情一滞,声音略微停顿,低下头,又仰首望天,轻轻呼出一口气:“呵呵,那里曾是我的噩梦,我经常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挨打……”风灵策陡然打断了她,他明白,她已经到了回忆的极限:“别说了,别……夜灯,夜灯,都过去了。”
他愧疚万分地将肩膀靠过来:“呐,借你一个友情的肩膀,要么?”
风夜灯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给了他一拳,怒嗔道:“死一边儿去!”
而后坐直身体,胡乱抹了抹泪水,眼泪在油灯下发着清光,满意地笑道:“果然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风灵策温润地笑了笑:“自是不能让你失望!”
“来,喝酒,感情深,一口闷!”
“那是何意?”
“就是干了这碗酒,一滴不剩!”
“好。”
…… 翌日清晨。秋日的骄阳,透过树叶洒落一片碎芒。风灵策正立于银杏树下,弯腰为木兮描眉,神情别样的专注,下手无比的温柔。他一面举着眉黛,一面安抚着焦躁又懵懂的女孩子:“兮儿乖,待为夫画好,便领着你去后山捉小兔兔,好不好?”
木兮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大哥哥,我们可说好了,不能太远的,否则阿悦便寻不到兮儿了呢~”风灵策心中猛然抽痛,俯首在她发顶一吻,嘴唇微微颤抖,眼泪不自禁地没入发间,深吸一口气,再次努力装作开心的模样:“好,夫君允诺兮儿,不走远。”
木兮笑得更欢脱了些,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大哥哥真好呢!跟阿悦一样好!”
风灵策不愿再同她说些什么,只默默地为她点唇、盘发、上簪,最后整理好了衣衫,加了一件秋日披风,牵着那双柔荑,一步步走向木屋后山。忽而,一片金色与黄色交叠处,飞速掠来一抹朱色,那袭红衣迎着朝阳,在风灵策身前站定,逆光的容颜衬得比往日英俊了几分,潇洒的身形倚着银杏树,几片金黄在这一阵清风中飘下,悠然自得地落在乌发与衣衫之上。如此看来,那人的眉眼之间,倒是多了一丝翩翩公子的味道,竟也不输风灵策。风灵策下意识地将木兮护在身后,平视着那人:“不知阁下姓甚名谁,可是有要事与在下相商么?”
对方却并不开口,视线略过风灵策,径直望向木兮,眼神犀利。只见他狐狸眼微眯,淡淡道:“她的病,或许有的治!”
木兮怯懦地缩在后面,扯着身前人的衣袖:“大哥哥……”风灵策眸子里闪过一许惊喜,却又归于平淡:“阁下有何条件?”
那人唇角微扬,眼中有不易觉察的嫉妒,却不动声色道:“昨夜,夜灯喝醉了,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风灵策偏过头愣了愣,确信这男子的确不是为木兮而来,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抬了抬眼皮:“昨夜在下亦是醉了,不曾记得她说过什么。”
梅好看的远山眉坏脾气地拧在了一起,眉心的火焰都皱了起来,眸中划过几许危险的意味:“呵,哪怕木兮依旧痴傻么?”
风灵策长眉略略一蹙,继而嗤笑:“在下虽是重情,却不见得会因重情而忘义!”
梅歪着脑袋,靠在树干上,懒散得仿若无骨之物一般,语气却不容拒绝:“重情重义,生死不论么?她同你一起?”
风灵策看到梅望向木兮的神色,心上微微一凛,清俊的面容终是有了一丝裂痕:“夜灯虽是青楼女子,亦不应如此对待!你这般为难于我,料来多少倾心于她。既是如此,你就应该明白,得到一个女子的心,不一定必须知道她的过去。相对的,夜灯比其他女子多了几分豁达,她看重的是包容和体谅,并非一味的霸道和强势就能行得通,你可懂得了?”
对方远山眉一皱,闪身越过风灵策,准备就此离开。风灵策却回身又加了一句:“这位公子,夜灯受过虐待,怕挨打。”
梅陡然顿足,眼里多了一抹柔和与情意,虽然没有回头,语调却变得很是温和:“多谢风公子提醒,我会即刻派人为尊夫人治病。自然,会是女医。”
风灵策蓦然一笑:“多谢公子美意了。”
木兮嘟嘴,瞪着远去的红色,很不高兴的样子,拽着身边人的衣袖,眼睛里全是怒不可遏的色彩:“灯儿,睡觉觉!”
风灵策看到娇妻布满怒火的脸颊,先是震惊,继而是狂喜,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用力揽入怀中,眼泪蓦然滑落,透过泪光赫然可见的是一分戏谑,他轻轻地拍着木兮的脊背,微笑着解释道:“夜灯已经睡醒了,只是懒得起来罢了!她素来是喜欢赖床的,应当没有睡着,自是不会叫人占了便宜去,兮儿且安心。”
他激动过后,松了手,凝眸望着梅远去的方向,一通自言自语:“再者,我看得出来,他心里还是有夜灯的,巴不得掏心掏肺待她,又怎会欺负了她?夜灯总是希望,咱们俩能够永远在一起。作为朋友的我,又怎么舍得看她徘徊在过往之间?夜灯就算是还没忘记那一个男子,多少对这一个也是不排斥的,否则,昨夜又岂会在余温后边,多加了一个陌生男子?一抹朱砂,说的便是他了吧?”
此刻,风灵策笑容清浅,面容赏心悦目,只是没人看出他眸中的那抹狡诈:“那朵火焰加上衣摆的梅花,该是……秦楼三副手梅!梅,你跟夜灯如此般配,我尽力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着说着,他的面部浮起一抹算计:“听说梅副手的名字无人知晓,不知会否告诉夜灯?江湖毒圣,可别让我失望了!日后,我还有大事请你帮忙呢!”
而下一刻,他收回目光,又望着木屋轻轻叹息道:“夜灯啊……如若可以,走出来吧!找一个你中意的,宠溺呵护你的人,相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