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烛火幽微。灯影朦胧下,竹尘赋盘腿坐在竹榻上,为叶廉清运功疗伤。一个周天过后,叶廉清气息平稳,情绪总算定下来,只望着灯火不住叹气,像是惋惜,又好似痛恨:“尘赋,我大浥朝的军队,是为了守护百姓而征战四方的,可最终却保护不了黎民百姓,甚至都没能够自救。我们……很无能吧?”
竹尘赋自认只是一个江湖人,不懂这些朝堂之事,但从未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苦难,这群北狄大军简直畜牲不如,人人得而诛之!他沉默片刻才道:“我只知这不怪你,并非是你们无能,而是对手太过阴损。”
叶廉清突然抬头,眼眸亮如利刃出鞘:“端木军战斗力虽不及苍甲军强悍,却也不至于溃不成军,我一早就见过端木熙,并且深交过,他的确是将帅之才,区区守城而已,绝不会兵挫地削,他是被人暗算的!对了,那两个少年不是说端木熙还活着呢,只是昏迷而已,或许还会醒呢?!”
“叶副帅,末将贺知行,参见叶副帅!”
主将来的很快。叶廉清很给面子的及时下地,想将人扶起:“贺将军,燕州和蒙郡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足一月,接连失守?”
贺知行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脑袋恨不能埋进土里:“内部出了叛徒,泄露了兵力防御图,从三里屯到五里坡一千三百里,十万五千端木军折损八成,仅余两万零三百人,一半重伤残疾一半轻伤饥饿,就这样苟延残喘着。可自始至终都没能查出叛徒究竟是谁,主帅大帐除了元帅、军师、副帅和我,并无其他人进出,可以说消失的莫名其妙。粮草殆尽,也是失火失得没个由来,居然连桐油和火把都没有一丁点儿!就目前的状况,还多亏了君堂主配制了巫毒的解药,才不至于十万人在战场死伤殆尽,在燕州强撑到今天。可毒药已损伤了将士们的脏腑,战斗力减半,许谷主和君堂主应将军的请求,护送三个子女去了凌风谷,希望为端木军留下几个种子。”
叶廉清现下的眸子几乎可以崩出火来,悲痛愤恨:“呵,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天寒地冻,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能打仗?!真是好狠的一招……”而下一刻她看向竹尘赋,谛视的目光怨恨浓郁,语气平静到令人发冷:“我记得,江湖上有个‘玉面狐狸’,来无影去无踪,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因着手段歹毒,也被称为‘鬼狐’。与他齐名的是轻功极好且修习邪术的一名女子,是昆仑丘的前任圣女,也是昆仑丘的叛徒,叫火燎原?”
竹尘赋微微颔首:“是,鬼狐真名叫贺兰雪,听霜染说,仙羽给他传过消息,这个贺兰雪是北狄王族,确切的就不太清楚了。火燎原因修炼邪功被昆仑丘逐出门派,昆仑丘害怕武林中有人口诛笔伐,对外称圣女背叛教主,企图谋害。”
叶廉清听罢没什么反应,懒得理会武林那些伪君子的把戏,只问了一句:“好像……贺兰英老汗王的幼子就叫贺兰雪?”
竹尘赋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他为了帮北狄,所以偷了兵力防御图?”
叶廉清亲自跟随贺知行查找了端木熙所用物品,发现一寸上贡的蜀锦残片,摇摇头:“不,有人帮他,是朝廷正一品命官。”
她没有说,怀疑是新庆阳王沈辙,因为证据不足,说出来怕是会让凉王府被反咬一口,让人反告叶家栽赃陷害!贺知行惊呆:“何时江湖中人与朝廷重臣勾结在了一起?”
叶廉清没有回话,大哥是异姓王,是正一品大将军,府中也有不少太祖帝和太平帝赏赐下来的上贡蜀锦,其他人一般见不到,包括她自己的车骑将军府,没有查到实属正常。竹尘赋在焚毁的粮仓一遍又一遍地审查,最终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寻到掉落的物件,看起来是个令牌,可惜已经被损坏了大半,必须找颇负盛名的冶炼师才能修复好:“阿秦,我会找欧鸦九把它恢复如初。”
叶廉清审视许久也没看出有什么名堂,大步流星地离开粮仓去了端木熙之前的营帐:“既是两厢串通,目的已经达到便会坐享其成,除非局面逆转不会再生事端,画蛇添足。当务之急,是如何利用仅剩的两万残兵败将,抵挡兵强马壮的三十万北狄大军。重中之重,是有史以来,端木军的第一次惨败导致此刻军心涣散,需要及时挽救,否则,再战必将一败涂地!”
竹尘赋静静地立在一旁,听她分析和部署。贺知行更是看到了希冀般,神采奕奕地望着她——叶廉清手指划过沙盘地势图,在高峻的陡崖停下来,双指并拢点在那处:“这下面是万灵山的一处大峡谷,也是燕州城外五里坡的隐蔽所在,可以悄无声息地发起反攻,让逆风营前去,率先灭了他们的骑兵,速战速决,马匹用药迷了神智带回来,烧熟了给大家下菜吃!”
说罢又指着一处低洼,继续吩咐,嘴角微勾,一抹讥诮又恶毒的笑意稍纵即逝:“这里是汤河,附近多的是芦苇荡,看不清河水有多深。他们不是有重甲兵么?万俟岳的手下不是急功近利么?应该不经常洗澡吧?用身法最好的步兵示弱,去吸引他们注意力,小舟便于穿梭也便于藏身,务必让他们在汤河给我洗一辈子的澡,洗尽那满手血腥!”
最后,她霍然抬眸,眼中坚定而决绝:“除去逆风营一千人,汤河五百人,我带来的兵只剩三千五,这是唯一还有战斗力的精锐部队了。这一战我们必须拼死血守,不然,一旦燕州城破,北狄南下,中原再无地势可挡,他们会长驱直入,我大浥就会损失半壁江山!此一战,非胜不可!”
贺知行自然明白重要性:“可是叶副帅,这军心不稳,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规劝,另外,虽然端木将军是正三品,比叶副帅低了两级,但毕竟您是苍甲军副帅,不是端木军,我怕……”叶廉清接上他没说完的话,眼神犀利:“那就请贺将军传达,端木军开大会,我叶浊有话要说,告诉他们一声,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两级呢~是吧贺将军?所以,但凡能喘气的,都给我滚到校武场上来!今日未时一刻,谁若不来,军法处置!”
竹尘赋看着贺知行被吓到了,缩着身子退出去,不禁摇头叹息:“你啊,还真是凶~”叶廉清瞬间泄气了:“尘赋,你不懂,燕州一役,是前所未有的攻坚战,若不能尽快修整,可能牺牲的不止这八万人,还会更多。那都是人命啊!”
竹尘赋将她裹在怀里,满是心酸与疼惜:“是,我不懂行军打仗,可我懂你,我知道你想力挽狂澜,想让他们撑到苍甲军从青都赶来,我知道这是一场苦战,生死由天。但我更知道你本是奉皇命巡查边境,并非力战敌军,担着没有皇命的强势行军,又临阵换将,你这是罪上加罪啊!”
叶廉清苦涩的笑了,从慨叹变成唏嘘,最后换成了自嘲:“可不是,没有授命就强行排兵布阵,又是临阵换将,轻则军法百杖,褫夺封号、官职;重则定个抗旨不尊,或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罪名,秋后问斩!由此可见,我怕是不能安然无恙地回京了。不过,也得这场仗打赢了才行!如果输了,大家都是早死早超生了~”竹尘赋紧了紧手臂:“阿秦……莫要乱说!”
叶廉清拍拍他的胳膊,目光澄澈,清亮如水,坚定不移的信念透过瞳仁射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是军人荣耀。当兵打仗,就要尽忠职守,要对得起这身铠甲!”
竹尘赋更加抱紧了她,他无法体会这种军人信念,只知道她的话没错,只知道不能让她有事,不能让北狄破了燕州城大杀四方:“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会让竹家高手助阵,会通知离府和秦楼一致出手对外。江湖大道,也是大浥子民!”
而后他摸出一支短笛,吹了三声,写了三封短笺,分别交给一只海东青、一只御雕、一只幼鹰。这三只鸟儿是凌风谷的四季堂堂主君念卿亲自为竹家驯服的,分别送给秦楼、竹家和离府各一只,三只鸟最近刚随他一起从青都离开,索性秦枫和离歌都交给了他暂时饲养着。叶廉清总算浮起一抹真心的微笑,从昨日收到军情,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此时才有了些许轻松快活:“尘赋,谢谢。”
竹尘赋小刀眉微微一挑,瑞凤眼弯成了上弦月:“谢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不是你说的嘛?”
叶廉清柳叶眼陡然睁大,眨了眨,甚是可爱:“不,那是顾炎武说的,不是我~”二人还没说笑几句便传来贺知行的声音——“叶副帅,两万人,除了又过世的几十重伤者,其他人都已经在校武场了。”
贺知行没有进大帐,只站在门口回复命令。叶廉清脸上的笑意刹那消失,换上一副严峻冷酷的表情,随着贺知行来到校武场,站在台子上看下去,连担架上躺着的士兵都被抬出来了,心中的酸楚泛滥成灾,又生生咽下去,恢复寒心冰情的模样说道:“我是叶浊,苍甲军副帅,正二品车骑将军,奉圣上旨意巡查北方边境。”
听到叶廉清是奉旨前来,也不管是为端木军还是燕州城了,统一的双眼突然放光,斗志也是瞬息万变。叶廉清扫了一眼台下众人,满目苍凉,平铺直叙的语气教人沉默:“端木军遭遇狄族埋伏,主帅端木熙负重伤,军师穆简为救主帅死于敌军刀下,副帅管跃被生擒,虐死在城门口,十万余人锐减至两万,可谓伤亡惨重!”
众将士都士气低落,场上弥漫着惨败的悲凉。而下一刻,叶廉清气势凛然,言辞尖锐,直戳人心:“你们守卫燕州城多少年,北狄何曾来犯?如今不过是遭了奸人的暗算便如此垂头丧气?难不成养兵千日,连用兵一时的这点血气与决心都没有了吗?!你们端木军今日若教燕州州府也同徐水那般失守,有何颜面面对乡亲父老?”
人群中有人忽然抬眼就想反驳他,自己连父老乡亲都没了,谈何面对?叶廉清却没有给他们任何人一丝辩驳的机会,接着质问:“有人或许会说,家中已无亲眷。是啊,大家都失去了至亲、至爱和至友,为什么?因为秋末北狄挥戈南犯,势如破竹,你们被算计吃了大亏。可是怪你们吗?不怪,你们也很冤枉,但朝中又有谁信?你们都死了,岂不是活着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狄族屠城五座,还活得好好的,你们哪怕当下就死了,能死的心安理得,死的瞑目吗?而你们活着,却大仇未报,恨吗?怨吗?”
重伤的人中有一个断了胳膊的青年高声道:“叶副帅,早先听元帅说过,苍甲军有两支先驱部队,一支叫‘逆风’,主突袭、暗杀与断后;一支叫‘劲旅’,主正面强攻、中路集结、清扫战场。贺将军说逆风跟随叶帅来了,劲旅何在?是否不久也会到燕州?”
叶廉清虽略带疑惑,却仍然就着对方的思路说:“不错,劲旅不日即可到达,万望众志成城鏖战数日。”
她明白,这位是想给端木军一个坚持下去的希望,她,就是这个希望,因为她代表了苍甲军,代表了劲旅,代表了未来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战况。贺知行凑到叶廉清耳畔小声解释:“他是副将晋楚宾白,为救将军受伤,军师死了,他就一人背着将军逃出敌军包围,与我汇合后,左臂伤口耽搁了时间腐烂入骨,才切了保命。”
叶廉清心中划过一抹敬佩,冲他点点头:“我叶浊还在,大浥的军威还在,你们的兄弟兵苍甲军也在!不过就是十日的征程,劲旅便会到来,难道撑不下去吗?”
将士们低头沉思,从最初的面露难色变为破釜沉舟的果决。少时,她又从激将法变换为动情倾诉,眸中含泪却倔强的不肯落下,今日的话她都是用内力扩散到校武场的每个角落,让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