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十年初春,令氏一族的事经过去年冬月和腊月的大肆宣传之后,也终于传遍了浥朝的角角落落——“听说了吗?太平六年浥朝与北狄一战,端木军十万五千多人中巫毒不战而败,都是因为令氏一族与朝廷重臣勾结,不但导致城破屠了十万三千的平民百姓,而且连累江湖与苍甲军牺牲了七万多勇士!”
“我知道我知道,当年从龙城到燕州一千三百里路,都是鲜血染红,尸体铺就,咱们凌风谷和秦楼就各剩了两千,棹隐烟波剩三千,可谓凄惨无比!偷去端木军兵力防御图的是贺兰雪,烧了粮草的是火燎原,两个都与令氏一族结盟,火燎原是令江河的如夫人,这个如夫人的真实身份,他连亲生女儿都瞒着的。”
“不止是这,谷主的夫君梅仙羽,就是咱们四季堂的君念卿君堂主,还有秦楼那个怀孕八个月的秦夫人,都是死在那年雪中,秦夫人还是被令江湖的夫人骗去阵前的,听说严刑拷打导致血崩,母体乏力,大人孩子都没保住!秦楼主亲手拾起来自己已经成型的女儿,当即屠杀了一众北狄大军,走到燕州旧伤复发,不省人事呢!”
“所以,太平九年冬月初八,秦夫人三周年,咱们谷主与秦楼主将人证物证摆出来,教令氏一族三位当家及三位夫人就着全封城百姓和武林豪杰的面,硬生生喝了毒圣梅仙羽留下的毒药‘琉璃液’,秦楼主亲手喂了毒圣血液制成的‘鬼换魂’,同时还给下了‘逍遥客’,让他们日夜不停地为逝去的人忏悔。”
“这事儿我跟着去的,令氏一族颠倒黑白,说怪秦夫人天真单纯。咱们谷主都给气笑了,直接用他们的罪行要挟才肯喝的。”
“可是谷主没说‘琉璃液’重点不在于痛苦不痛苦,而在于它是断子绝孙,时间久了才能知道~哪晓得咱们谷主从来不讲武德,前脚他们刚咽下,后脚就十传百百传千,叫他们名声扫地,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是活该,咱们谷主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当年他们暗算毒圣梅仙羽?那可真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所有令氏一族做的恶事,都叫梅仙羽背了黑锅,所以才会导致梅仙羽不断被追杀,并且连累到谷主和少谷主他们!谷主当年没能找到理由解决他们,只说‘令老头,你最好给我记住,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我还听说令江河还在找当年入青鸾观的独女回家,好像是希望她为令氏一族招婿?”
“不是我说啊,就令氏一族如今这声名狼藉的情况,谁敢当上门女婿,死去的二十八万人的家眷首个打上门去算账!”
“可不就是,狼子野心想吞并武林做江湖霸主,竟然用二十八万人做祭品,太残忍了,望乡园十七万七千英灵坟冢林立,回灵台十万黎民尸骨尚存,他们哪里来的脸让人入赘?”
“哼,莫说入婿,只怕娶都娶不到媳妇呢!”
“我还是没听明白,令氏一族想一统江湖跟龙、燕二役有何关联吗?”
“这都不知道,江湖中最厉害的三大门派——秦楼、棹隐烟波、凌风谷,不解决这三个,谈何统领江湖?而唯一与这三个都有直接关系的,就是棹隐烟波前任主人梅仙羽啊!”
“哦~我懂了,梅仙羽跟凉王府是姻亲,棹隐烟波新主人又是他外甥凉王世子叶袭谋;而梅仙羽前期一直是秦楼三副手,是秦楼主的左膀右臂,也是最信任的人之一;又是咱们谷主的夫君,谷主如此护短。所以才跟朝臣设局,想一箭三雕?”
“那可不是,令氏一族当年想利用烟花阁主谢文墨,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借谢文墨的刀杀第一毒帮帮主独子梅仙羽,结果君堂主九死一生好容易才活了下来的!龙燕二役后,朝廷大鸿胪跟少府被拉下马,太尉府跟庆阳王府可算是安静多了。那群被令氏一族哄骗着参与屠杀的所谓正义人士,哪一个不是没脸见人,别说再追着谷主和少谷主他们这些至亲报仇,连出门都像丧家之犬!毕竟君堂主也死在燕州保卫战役,他们停下脚步返回,救了两个在战乱时走投无路的孩子,谁又再能说君堂主‘恶毒’?”
“这倒是实话,多亏君堂主将棹隐烟波给了凉王世子叶袭谋,让凉王府有了多一重保障,能更好的匡扶大浥朝,黎民安居乐业,老百姓高兴还来不及,恨不得给君堂主也送一块匾来表达谢意呢!”
“不过我听说谷主回绝了,只说梅仙羽泉下有知,只愿大浥国泰民安,做个自由自在的江湖剑客,不问俗世,不过红尘。谷主让老百姓记住望乡园的英灵就足够了,算是对得起那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们的牺牲。”
……妙衣,或者说是令彩衣,青色道袍裹身,扶着身边的假山,险些没站稳,绝色的眉目添了几分失望,但更多的是愧疚——她父亲是令江河。在她心目中,父亲全然是名门正派的大家风范,是以她入了青鸾观,最终却选择留在离家不过百里的青鸾观分观,可如今,她那个引以为傲、偏爱至极的父亲……原来也不过是一介沽名钓誉之徒、贪生怕死之辈罢了!甚至为了所谓的江湖势力,不惜出卖国家道义,为此无所不用其极!她是后来才入青鸾观的,虽未见当年的战后惨状,但去过望乡园和回灵台,看到过城墙上那两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也看到过那一万多个被唤作“纳兰怀钰”的油布灯做成的纪念物,每一个纳兰怀钰油布灯上都写着两句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记得昼白首领说过,骠骑将军叶浊,凉王府叶二公子叶浊战死沙场时同样念了两句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那是用忠勇之士的热血换来的土地啊,为何自己的家人能这般冷血无情,视若无睹?昨日父亲还命人密信传她回封城,也好,回去见最后一面,做个永别罢了!对于谷主的作为,她不觉得何错之有,用阿蓦给她解释过的话,谷主不过是利用令氏一族的恶名替代了毒圣梅仙羽,不同的是一个无辜被动,一个自作自受。所以,高下立判!是夜,一只飞鹰悄然落在窗口。许闹愣了愣,起身取下信笺,冷目一扫,随即厉声唤:“冥夜,去查妙衣的身份,子时,我要知道全部信息。”
夜空中一道黑影闪过,顷刻便到凌风谷的知情阁,飞速翻阅洛州采薇客栈搜集来的情报,从江湖门派开始,一直到家族底细……但凡入凌风谷,前尘皆往矣,不会交代原有本名及身世,不过为防万一,还是会由采薇客栈最高头领派专门的人打探、确定信息并保留于凌风谷,以备不时之需。两个时辰后,刚到子时,冥夜紧握着手里的文卷,疾速来到许闹身前:“谷主,妙衣乃令氏一族唯一的后人。”
许闹大略看了一下,冷笑:“原来令江河打的这个主意?”
冥夜拧着眉,她在江湖时间久了,自然明白令江河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嫌他自己命太长了吗?竟然想挟持令彩衣用血亲关系迫使其叛变凌风谷好为他所用,在凌风谷当细作。真是贼心不死!许闹将手上的信笺递给她,权当说笑的模样:“冥夜,咱们赌一把,我赌令彩衣会如阿蓦所言拒绝令江河他们,你呢?”
冥夜皱眉,略微思索,轻声说道:“若是属下自己,绝不信,但属下信谷主,也信蓦姑娘。”
许闹微呷了一口凉茶,眉目陡然一转,冷声道:“那我们就去封城令氏一辨真假,如何?”
于是二人连夜两匹骏马奔驰出洛州城,用了整整一夜,没想到正赶上令氏一族唱大戏。“父亲——那是通敌叛国,你怎么可以!我始终认为,当年追杀梅仙羽是大道,因为梅帮是天下第一毒帮,梅冷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所以他的独子梅仙羽也是有罪的。可我见过梅夫人许谷主、见过少谷主我才明白,那样恩怨昭彰、爱憎分明的家人如何会有一个是非不分、对错不论的夫君、父亲?然而我令氏一族,却生生将良心统统喂了狗!”
令彩衣失望地看着令江河。“放肆!你这个逆女!”
令江河气的径直一个耳光将最初疼爱到骨子里的独女就地扇了一个圈才倒地,足见其力度,“今日你妄想回青鸾观,你是我令氏一族唯一血脉,怎可流落在外?明日便与外门弟子成亲,以续香火。”
令彩衣白皙光滑的脸蛋上印着青紫的痕迹,嘴角早已流血不止,昔日那个站在绣楼抛绣球比武招亲的明艳女子此刻狼狈不堪,脸颊肿得老高。是啊,内门亲传弟子、宗室亲属族人都被谷主下了药,断了后——谷主说,这些人怕死,就不必死,但做过的事必须付出代价。她仍旧道袍覆身,柳眉杏眼赫然变得凄凉,而后仰天长笑,绝望的泪水划过脸庞,眼睛里往日的自信满满不复存在,惟余自惭形秽:“父亲、如夫人,不,是昆仑丘圣女火燎原,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你们都死心吧,我早知你们会将我软禁并逼迫于我,来此之前早就喝了绝子药,恕彩衣做不到,与你们同流合污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这个家你们留不住我,我的心是自由的。阿蓦说太平需要人奉献,我虽不是公主殿下,但我也是大浥子民,我也有一腔热血,我不能接受你们利用我再度算计凌风谷,因为凌风谷护的是凉王府、是大浥朝,是我的国!我是令氏一族的大小姐,你们卑鄙龌龊不择手段,那我替你们痛改前非,替你们羞愧难当。”
“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居然自己下了绝子药?你这个不孝女!”
令江河不似当年那般疼爱的神情,许是计划落空,愤怒起来更加显得其面目狰狞,“取家法伺候!”
令彩衣微怔,继而由长笑变为狂笑不止,甚或爆笑,眼泪都流尽了,眸中绝望以深,幡然醒悟:“原来父亲所有的宠溺不过如此,没有利用价值,便欲置之死地,哪怕是亲生女儿,也只是棋子!哈哈……可笑的令氏一族,可笑的家人至亲,可笑的丑陋面容!哈哈哈哈……原是我错了,我自以为家和万事兴,所以令氏一族能够拥有江湖令,在江湖中一呼百应,殊不知所谓以德服人尽是鲜血淋漓,不但让梅仙羽蒙受不白之冤,竟然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出卖!哈哈哈哈……”令江河的遮羞布被令彩衣扯下去,羞愤不已,一出手就是绝杀之力,那根满是倒钩的长鞭直直撕裂瓷器般娇嫩的肌肤,连皮带肉,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