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掠沙漠的冷风就像四下逃窜的怨灵一样在沙漠胡狼覆有浓密绒毛的耳畔咆哮,它们变换不定的声调似乎在向所有人诉说着整片沙漠历史中的血腥和罪恶。但它们并不会在意眼前的野兽究竟能否从中得到任何警示或者劝告,挟带着这片地区的过往、日复一日地在荒垠的沙漠中游荡就是它们的本职。很快,野兽的喉咙中也随之发出了如同被血液浸渍一般的痛苦低吟,就像某个感叹时运不济、流年不利的懦夫的自怨自艾。哀鸣似乎从沙漠的各个地方传来,狩猎的流沙、席卷的晚风、枯败的岩架,每一粒沙子都在向苍穹倾吐着它的痛苦和不安。它就像是陷入梦魇的人,抵抗着如同泥潭一样开始错综复杂编织的噩梦,无能为力地挣扎、抗拒着,然而最后也只能徒劳无功地接受。到最后,所有意志也都放弃了无谓的抵抗,任凭咆哮的噩梦肆意宰割它千疮百孔的身体,但它也只能等待梦境的结束。融汇了古太阳文化的老旧金沙尖塔在日落之后也逐渐收起了眩目的折光,老旧的铜绿和棕黄的锈迹终于在白昼的伪装下暴露了出来。象征了这个沙漠帝国盛世王朝的方尖碑,它见证的历史正如此刻的光华正在悄无声息退去。曾经拥有数不尽的沙民向它们朝圣,每个王公贵族都会不吝啬地用最高礼节毫无保留地表达对它的祝福和祈愿,但它如今却已经像这个王国一样残破不堪。它们也曾经像海洋上的灯塔一样指引着沙海航行者,但现在它们已经无法再依靠太阳圆盘了,也再不会有人能记起这些古代造物的作用,所有它们能做的仅仅是用它们的棱面保留那段时期的记录。随处可见的沙丘上还盘踞着肆意翻腾的热浪,它们还妄图用仅剩的余威咆哮着宣誓领土;早已干涸的河床表面覆盖着形形色色被风从远处带来的沙砾,它们的外表布满了稀疏的细孔,就像风化的骨架一样一揉就散架。奇形怪状的沙质蘑菇石就像一个个弓着腰的老头子一样流浪在荒垠的沙海中茫茫不知所往;远处嶙峋的石山在日落后看上去就像一座座牢狱高墙,将古老的太阳文化连同这个壮丽帝国一起与外界隔绝;而附近擎天耸立的巨型仙人掌则像某位行刑官手里的叉矛一样,一根根倒插在沙地中。今天白昼的炙热在晚间消散得要比往常更快一些,日落时分才刚过,砂砾间积蓄的热量就已经消耗殆尽,日渐推前的夜幕时间和越来越难熬的冷夜无一不在暗示着沙漠冬季的降临。来自荒野的另一位狩猎者终于失去了耐心。和饥饿相比,入夜之后的凛冽寒气同样足以致命。狡猾的沙漠胡狼第一次空手而归。它慢慢地从藏身的针叶灌木中离开,但依旧不死心地打探着周围,寄望于某只同样匆忙归巢的沙鼠或者石蜥能够自投罗网。突然,猎手的鼻尖做出了嗅到猎物的张翕。胡狼警惕地抬起脑袋盯住了远处。符文星座群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南肯内瑟的夜空中,虽然这时候天空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空中也留有些许淡淡的雾霾,但这些星芒已经逐渐藏不住它们的轮廓和光华。它们被南部大陆的旅人称为“星空的指南针”,因为它们所组成的图案指向的方位很容易辨认,而且即便是在一些阴翳的夜晚,这些星群都依然能在入夜后隐约可见。这对于旅行者和地理学家的地理探索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如果这是在艾欧尼亚,某位满腹经纶的学者又能卖弄一下他自视甚高的优美文学了。探险家伊泽瑞尔在南部大陆探险时写下的旅行笔记中详细描述了这些星座群:“这是由七个小星座和两颗一等亮度的伴子星组成的一幅夜空中的拼贴画,灿烂而瑰丽。当你迷失脚下的路的时候,符文星群正为你照亮家之归途;当你迷失人生的路的时候,符文星群正为你指引心之所向。“毫无疑问,这是神的杰作。“如果你在这里待过整个夏季,你将有幸领略到整个符文之地最壮美的星空银河——以及盛情款待你的沙漠毒蚊。但遗憾的是,能欣赏它绰约身姿的,仅有南部大陆的居民。“在深入肯内瑟腹地的那天晚上,我和另外几个的探险家被培训如何观察符文星座群,和我们一起接受指导的,还有十来只像拇指一样大的沙漠毒蚊。两小时的培训过后,当地的向导终于施舍了我们一包驱蚊香蒿。“即便是在恕瑞玛探险结束后许久的今天,我都一直对符文星座群——还有香蒿——深怀感激。”
符文之地的圆月在今晚展现出了尼尔斯从未见过的皎洁和迷人,就像出现在晚宴上的一位社会名流一样拥护万千。在他没注意的早些时候,它就已经在群星的礼伴下悄然升起,现在它正高高地挂在墨蓝的帷幕下,并被荒漠遗迹中的某座古老断塔分割成一大一小两半。它拥有足以媲美恕瑞玛太阳圆盘的华丽外表,以及更甚于它的魅力,即便是祖安和皮城那些上层人斥巨资打造的令人咋舌的豪华建筑也相形见绌。仲秋的晚间信风开始从玛塔尔木丘陵的另一边奔腾而下,一直倾泻到远处卑尔居恩松散的沙土地上。荒漠的地平线在月光之下勾勒出了倩丽的魅影,逐渐拉下来的夜幕掀开了沙漠地带的另一面。穿过薄纱的雾霭,静谧的月光从极空滑落到尼尔斯枯黄色的发梢,然后淌在他看似干枯了的皲裂皮肤上。虽然他才三十岁左右,但长期接受炼金毒气的污染已经使得他的头发被抽干了生命力,在他四十来岁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或是秃顶的老家伙了。在他印象中,每个圆月之日,各种药水的配置效果会比普通时候更高。而这个时候,炼金工厂的中央器械总是会发出更卖力的引擎声来维持所有机器的运作,那时候每座工厂头顶上的烟囱总是会像浮到水面上换气的座头鲸一样吐出激浪般的毒绿色浓烟。不只是月亮,甚至连某些人呼出的气都是带绿的。这就是祖安。掌握了符文之地最尖端的海克斯科技的城市。遍地是腐毒污染和工业恶臭的城市。这里的每一处街角都极致展现着象征了几代祖安人超前的科技学识,同时体现着不计代价谋求极端发展的后果。统治祖安的工业寡头们眼里只看到了从炼金工坊中推出来的一瓶瓶药剂和从加工车间搬出来的一车车武器带给他们的金币和话语权,他们掌控着这个双子城市的高层建筑以及稀有的清洁空气。从尼尔斯记事开始,这里的月亮就是绿色的。当弗雷尔卓德人还在冰湖里钓鱼的时候,当诺克萨斯还在密谋掠夺德玛西亚领土的时候,当艾欧尼亚的学者还在图书馆里争论学术的时候,祖安和皮尔特沃夫就已经用先进的工业将海克斯科技和炼金术发展到了外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而在双子城市的海克斯飞门建造并开航之后,其中暗含的经济利益和对权力的制约更是让所有财阀和军统明争暗斗。炼金工坊中排出的废水就像奔腾的瀑布一样滚滚而下,车间工厂中传出的敲打声和装配声仿佛演奏着一曲漫长的交响乐。这里的工业永不停歇,所有机器都像永不疲惫的野兽一样重复着机械性的工作。符文之地上几乎所有的顶端海克斯技术都或多或少结合了这里的先进科技,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祖安和皮城的下城区,你几乎见不到任何暴露在外界空气中的绿植——某些树型人或许不在此列;居住在祖安的居民——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都多多少少深受重工业科技和炼金工艺的毒害——包括尼尔斯和他的妹妹。从一个月前开始,奥兰薇尔的双眼就像是整天熏着煤炉冒出来的烟气一样酸疼,最初他们都以为这只是用眼过度引起的,但在两个礼拜之后,她的双眼开始暂时性失明,而祖安的廉价庸医们却只能对此给出无药可救的结论。他们空洞的脑子简直就像此刻空旷的沙漠一样令人心寒。月光从沙漠帝国东边境扫过来,片片月华洒在柔绵细沙上,无数散落在沙地中的微晶石折射出的光华渲染了整片银光沙海。荒芜的沙漠展现出的不再是白天的烈日炼狱,就像暴怒的恶兽收起了獠牙和利爪,露出了最为乖巧的一面。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再过一会儿,这里的气温可能就会跌至白天的十分之一。靠近沙漠中心地带的沙丘背坡,还有信风肆虐而过的波纹;在靠近一些耐旱的灌木附近,还依稀留有棘皮蜥蜴和钢尾蝎外出觅食的足迹。除此之外,尼尔斯再也不出其他东西来形容这里的生气了。恕瑞玛的一年四季似乎向来如此。破败,死寂。但至少这里的风中没有没有像祖安那样浓烈的工业恶臭和炼金药水味——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慰了。尼尔斯悄无声息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祖安,一口洁净的空气都显得格外奢侈。如果尼尔斯不是有事在身的话,他非常乐意在这里驻足观赏,同时让这里的冷风吹吹他已经被炼金味麻木的脑袋。“如果你想来这里旅行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但现在……”那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了他脑海中,“赶紧把月光收集起来,上一瓶月光已经开始失效了……你本该早些时候就进去的,否则很容易错过最好的时间点。”
尼尔斯默不作声。他掏出一个黑棕色的玻璃瓶,里面装的是一种祖安的特殊药水。男人晃了晃瓶子,然后拔下磨口塞,银月的散华从瓶口流入瓶中,瓶内的药水在接触到月光之后开始迅速蒸发,淡青色的雾气扭曲着从药水瓶中逃离出去。药水和月华很快就完成了置换,男人重新盖上了瓶盖。他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废弃矿洞,那里曾经是肯内瑟下辖的黑曜石矿场,在恕瑞玛帝国某股分支的掌控下,大批沙民和帝国生物将开采的黑曜石和伴生紫玉运往沙漠深处,但在开发和滥用之后,这里矿脉已经几近枯竭。现在这里的边境线极为模糊,尤其是在沙尘暴肆虐之后,几乎每个踏上这里的人——以及野兽——都能明目张胆地宣布对这里的所有权。现在沙漠胡狼把这里当成了避风港。薄云逐渐褪去,月光照亮了前路。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把手中反光得锃亮的祖安长剑小心翼翼地插回了剑鞘里,同时蹲下了身子,并把自己藏身在下风向的一块岩石后方。原本尼尔斯想趁着狼群觅食之际偷偷进入它们藏身的矿洞的,但他确实在找路上花了不少时间,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现在他依旧能闻到洞口附近浓烈的狼群散发出来的气味,但他无法确定这到底是它们外出还是已经晚归所留下的。除了冷风贴耳的呜咽,尼尔斯再也找不出其它从洞穴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了。耽搁得越久就越容易让情形变成后者。即便是处在下风向,但长时间潜伏在同一藏匿点依旧非常容易被狼群嗅到——尤其是像他这样沾满了炼金气味的人。尼尔斯决定开始行动。男人紧贴着山体逼近矿洞,狼嚎从远方传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了。从覆盖着灰色地藓的洞口进去,破败的遗迹将它荒废之前最后的模样展现给访客。恕瑞玛先民采掘矿脉的遗迹还没有完全被风沙掩埋,矿洞两旁的岩壁上挂着的用于照明的太阳球指引着来访者深入鬼祟的洞穴,它们当然早就已经无法提供一星半点光明,四处涌动的黑暗浪潮早已剥夺了它发光的权力。沙民开采矿石的方式很独特,凭借他们中一部分人对沙土的天然亲和,他们总能找到每条矿脉下矿石最富集的走向,而且他们中的某个职业群能够驱使沙土为他们搬运开凿出来的原石,所以有不少人戏谑地称他们是“天生的矿工”。矿洞内部因过度开采而支离破碎的岩架依稀可见,用于固定和支撑上岩架的木质脚手架在沙尘和时间的长期摧残下已经显得摇摇欲坠;握柄腐烂的沙民矿锄还被钉在角落,存放物资的木桶就像站不稳的老头子一样七倒八歪地被埋在沙堆中。顺着作为矿道的银沙带,尼尔斯跟着矿脉的走向急转而下。在漆黑而且逼仄阡陌的矿洞内,或许只有胡狼才能辨别脚下的路到底是通往矿洞深处还是将来访者引导向某个尽头的深坑。但尼尔斯有不止一种方式不依靠他的感官看清矿洞。“继续往前走……现在右转,你的左前方曾经塌方过,向右一步,然后侧着身子前进……好了,可以转过来了。”
按照女人的指引,整个矿洞在他脑海中仿佛清晰可见。甚至于哪个洞穴内部有即将冬眠的鹰嘴蝠,哪个地方有寄身于破碎矿脉的特殊菌菇,他都了如指掌。沿着某个平台的矿车道下去,尼尔斯来到了矿洞的下层。再往下,空气就开始变得干燥起来。周围弥漫着温热的黑暗就像是草原狮熟睡中迷蒙的呼吸一般温顺而暗藏杀机。穿过遍布支柱的廊道,洞穴似乎有目的性地展开。用于上端支撑的横梁已经被压弯之后加固了几次,但显然这里土层松动得要比想象中严重得多。尼尔斯希望这里看上去脆弱的地质吓退了曾经的沙民,否则以他们的性格,尼尔斯已经很难在这里找到他最关键的药引了。矿洞的廊道开始变得越来越大,银沙带也由原先的一条变成了三条,这意味着沙民曾在这里动过巨大的土方工程。这也是男人此行的目的地。只有这个洞穴内的岩壁上顺着矿脉架设了三层加固的木脚架,以确保沙民能够采掘高处的矿物,并且每个采掘点都进行了深入挖掘,但从现场情况来看,这似乎是徒劳无功。因为每个挖掘点都只进行了潦草的开采就停止了作业。这里就是伴生紫玉的主要挖掘点,这种矿物只富集在二级纯度以上的黑曜石主矿脉附近,而且生长极为缓慢,通常一整片黑曜石矿脉最多只能开采出半个拇指大小的伴生紫玉。它的稀有程度不亚于一条变异飞蛇。“已经找了两个矿洞了,不会有的……沙民不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落下的。”
尼尔斯摇了摇头说道。但女人并没有理会他:“把你的剑拔出来。”
尼尔斯停顿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女人空灵的声音念出了一段奇异的咒文,尼尔斯手中的长剑开始发出淡紫色的幽光和几不可闻的长吟。随即整个矿洞空间用稀疏而短促的金石声回应了他,同时矿洞角落某处枯竭的矿脉中微微闪出一点紫色的折光。“不在乎有多少,只需要一点碎屑就能够做引子。”
女人说道。尼尔斯拨开表层的碎沙,挑拣出泛动着灵光的一粒碎末。碎末的绝大部分表面都被石英砂包裹,在炬光之下和寻常的石英别无二致,但在黑暗中的灵光之下,尼尔斯看到了十分细微的淡紫色游丝镶嵌其中。女人开始有点不耐烦:“每耽搁一秒,你妹妹康复的希望就越少,尼尔斯。”
男人摸索出装有月光的小瓶,被捕获的月光已经开始透过缝隙丧失它纯净的光辉,他清楚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尼尔斯小心翼翼地将紫玉碎末放入瓶中,然后忙不迭地盖上瓶盖晃了晃。瓶中的月光开始如潮涌动,洁净的光束就像镀层一样片片吸附到碎末表面。碎末中集结的光束愈发闪亮,在周围的光华都被吸尽之后,碎末短暂地泛过如同满月的银色光华,随后逐渐暗淡下来。“这就可以了。用这个做成的初药足以缓解她的疼痛,等找到最后的材料,她就能彻底康复了。”
女人淡淡地说道。尼尔斯依旧没有回话,只是揣回瓶子开始返回。但他的直觉已经告诉他,自己的归程恐怕已经不会像来时那么顺利了。廊道内突然回荡起矿洞主人警戒的低吼和狩猎的鸣叫,随即就是多只四腿动物越来越近的奔袭声。毫无疑问,这里是沙漠胡狼的地盘。尼尔斯立即跑回了紫玉矿洞,他没有信心能在廊道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从容应对多个狩猎者。当然,在黑暗中使自己陷入被夹击的僵持局面对他来说也同样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但空旷的格局让他有了盲目的自信——这样他至少不必贴着脸和狩猎者打架,而且他背后的长剑也能更好地发挥出应有的能力。男人摸索着岩壁躲到了矿洞入口处后方的边上,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能够在那些畜生刚进入这里的时候就斩杀一只,如果不行,他至少也能选择在逃出去的时候破坏廊道里的支柱来赢得逃跑的时间。尼尔斯摸索着从挂在胸袋上的试剂瓶中取下一瓶,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炼金药水倒在长剑上。这是一种对付中小型野兽专用的狩猎试剂,由祖安下层的青瓦蜘蛛毒液提取制得,能够阻止伤口的血液凝固并注入毒素,同时它所散发出的味道能够对某些小型野兽起到震慑作用——但显然荒漠中的胡狼对比并没有流露出胆怯,可能是这群畜生对食物的饥渴战胜了恐惧,又或者是它们从未遭受过蜘蛛毒素的致命威胁,总之这些家伙的爪蹄丝毫不减慢逼近的脚步。野兽迅猛的跑动就像活动在矿洞里的定时爆弹一样震耳欲聋,它们急促的呼吸声在洞内来回穿梭,就像从山顶滚落的檑木一样令人提心吊胆。猎手毫无差错地在矿洞内追踪着,它们绿宝石一样的双眼使它们在漆黑的环境下更好地狩猎。而在这些杂乱的声音中,尼尔斯隐约还听到了类人生物的急喘和小声交流声。显然,这些胡狼不是无主之物。从声音来判断,它们的主人应该远在它们后方,这让他开始犹豫是否要用手中长剑葬送这些豢养的胡狼。但在食物面前,这些被驯化的野兽可不一定——可能也来不及——听从它们主人的指令。如果这样的话,尼尔斯打算逃跑的计划恐怕难以付诸了。猎手和它们的主人逐渐逼近。或许宰杀一只胡狼作为威慑就差不多了。尼尔斯从狼蹄声中计算着时间,深吸了一口气并缓缓地举起涂药长剑,同时默念了一遍他妹妹的名字。当长剑斩下的时候,其中一只可怜的猎手发出的哀鸣立即充满了大矿洞。胡狼的尸体被巨大的力道甩出去好几尺,祖安长剑在它的脑袋上留下了一道豁口,它口中示威的嚎叫很快就变成了求饶的哀鸣,并逐渐吞声咽气。剩下的胡狼立刻和尼尔斯拉开了距离,同时低声呜咽着抽动着嘴角。尼尔斯听到其中一个粗犷的男声对他的同伴和狼群发出了什么指令,但他使用的并不是祖安语或者通用语,尼尔斯只能推测出这是在提醒他的同伴提高警惕。随后,对方摇曳的炬光出现在了通往矿洞的廊道尽头。胡狼警惕地盯着贴着岩壁同样对它们充满警戒的尼尔斯,同时一边向着廊道慢慢提着爪子,最后小跑着回到了它们主人身边。借着微弱的炬光,尼尔斯小心翼翼地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他隐约听到两个男人窸窸窣窣的私语声。随后刚刚那个男人用通用语试探性地问道;“我们知道你在里面,洞里还有没有其它怪物?”
尼尔斯没有回答,他把整个身子贴在了岩壁上,并试图根据他们的声音来分辨对方是否正在朝自己移动。随后另一个男人向他的同伴说道:“就他一个。”
尼尔斯清楚对方这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听着,我们只对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感兴趣……你可以选择自己交给我们——或者我们亲自动手。”
尼尔斯依旧没有回话,他已经听到对方在猜测自己是不是个聋子了。对方皮布马靴轻微摩擦沙砾碎石的声响突然传来,一同掺杂在内的还有金属锐器出鞘的嚯嚯声。“停下吧,这样的战斗都谁都没有好处。”
尼尔斯闭上眼睛说道,同时右手开始握紧了他滴血的长剑。对方停下了脚步:“听你的口音,你是祖安人?听说那里的人说话都不怎么好听……你知道吗,如果你真是个聋子的话,事情会简单得多……你宰了我们的宠物,我们送你去见神王,很公平。”
“我曾经也这么以为,但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么说话的不止祖安人。我知道你正贴着墙想听清我的方位,我就躲在矿洞右边的石壁旁……我们这么僵持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我能找另外的出口。”
尼尔斯故意把脚挪了挪发出异响。对方就像一个嘴里塞满东西的胖子一样发出了嘲讽的讥笑:“祖安人,我们对这里比你熟得多!当我们开始远渡重洋来恕瑞玛的时候,你可能还在娘胎里呢!这里只有一个出入口,你想出去就只能先喂饱我们的宠物……”“在恕瑞玛养宠物可不容易,我不介意教它们如何闭上嘴巴,这样你也不必再为它们的觅食而发愁了。”
尼尔斯也开始用挑衅的语气回击,同时从挂袋中掏出另外一瓶绿色的炼金药剂,并将其悄悄地洒在附近,随后拿出另一瓶红色的一饮而尽。对方沉默了一阵子,随后不怀好意地为尼尔斯的无知叹息:“待会儿你就会后悔从娘胎里出来的,祖安人。”
其中一个猎人把火把交给他的同伴,然后持着一把军刀蠢蠢欲动地朝着尼尔斯所在的洞穴挪动着脚步。紧接着他开始跑动起来,尼尔斯谨慎地估计着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在确定冲过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之后,他决定用相同的手法让他和他的宠物去作伴。“别杀他……”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但尼尔斯并没有理会。胶革马靴踩着沙砾的咯吱声已经快到尼尔斯藏身洞穴口了,最多还需要两秒。尼尔斯默数了两个数,随即提起长刀劈下。然而狡猾的猎手已经猜到了尼尔斯的想法,他在穿过洞穴口的前一刻突然停了下来,仅仅是刺出军刀做试探。在两者短兵相接之后,猎手撩起军刀挡住了斩击的长剑,同时用更大的力道把尼尔斯从藏身的岩壁后方逼退。尼尔斯踉跄地从洞口旁退到了洞穴边缘,猎手的同伴和宠物们也趁着这个时候进入了矿洞,尼尔斯被逼得贴在了身后的岩壁上。“看吧,祖安人。你的把戏恐怕只够对付对付畜生的,老头。”
为首的猎人轻蔑地随意把玩着手中的军刀说道,“上一个像你这么和我说话的,是一个弗雷尔卓德的海军新兵,结果他的军刀只跟了他一个月不到就已经易主了。”
猎手的同伴把火把插在了矿洞岩壁上的网架上,随后加入了和尼尔斯对峙的行列。尼尔斯依旧没有改变他的态度:“看样子确实如此,我们祖安人对付的都是些畜生。”
男人恢复了双手持剑的姿势,紧贴着身后的石壁慢慢地向后方挪去,和猎人和胡狼拉开的些许距离给了他足够的自信拖延下去。这两个猎手就像是野蛮人一样穿着半披半露的用沙漠地带某种野兽的兽皮缝制而成的简陋服饰,戴着一顶不知从哪个战场捡来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的露脸合金军盔,下身则是简单的夹层板甲;他们的面貌似乎就像传闻中离群索居的野人,头盔之下蜷曲而枯燥的头发和胡须就跟从来没有修剪过一样凌乱,他们的浓眉和尖眼就像从茂密的丛林中生生开辟出来的一块洼地一样不合群。这不禁令人想到那位越尽雪山遍寻一败的弗雷尔卓德蛮族之王一样——但显然尼尔斯眼前的这两个猎手在战技和蛮力上还无法望其项背。尼尔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在意刚刚洒下去的炼金药水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发挥作用,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对方察觉到这点,否则他们只需要退到矿洞入口守株待兔就足以让尼尔斯自投罗网——很庆幸这两个流浪汉的头脑还没有警觉到这种程度。两只沙漠胡狼开始不安地吠鸣,尼尔斯知道它们灵敏的嗅觉正在把它们加速拖向死亡的深渊,而猎手则把这当做了宠物饥渴难耐的暗示。狩猎开始了。两只野兽表现出比平常更加狂热,试图尽快结束这场狩猎。狼群和猎手从不同角度奔袭过来,猎人手中的军刀和战斧上的凹纹和刃背掀起的风声呼呼嘶嚎,反复回荡在空洞洞穴中的尖锐声响就像锯齿刀快速切割钢材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尼尔斯横跨出一步举剑捞斩,朝着离他最近的两个对手挑起一片砂石。飞溅的扬尘和细沙成功地从猎手没有胡须遮盖的角度迷住了猎手的眼睛,在对方的咒骂声中,尼尔斯已经闪到了使自己不那么被动的位置。躲过了砂石的胡狼又低鸣向着尼尔斯飞扑过来,后者立即端起涂毒长剑架住野兽的猛扑。胡狼的臼齿将祖安长剑死死咬住,并且把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尼尔斯的双臂上。男人提起膝盖重击在野兽腹部,同时划动长剑挣脱胡狼的束缚。暗红的血液开始从野兽嘴角冒出,这么一点伤也已经够了。尼尔斯继续跟上一脚,将野兽踹到了它主人身上,并带着后者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另一个猎手已经从他的侧身扑过来,男人撤出一步左脚,右脚后弓出一步,猎手的战斧撕裂空气的尖啸就像亡命的呼号一样从尼尔斯跟前四下逃散。尼尔斯随即出剑提拉,剑刃高歌着斩破逆风和碎尘咬在猎手战斧的木柄上,祖安长剑就像进行一场雕花艺术一样在斧柄上一路削割着,从木柄到缠手上,直到逼近猎人长满老茧的手。后者惊慌失措地支开斧子,随后连退了几步稳住他魁梧的身体。先前的猎手为了掩护同伴也围了过来,但他的动物伙伴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对它带来的微妙影响,它不再听从猎人的口号,而是逐渐停了下来。很快这种狐疑就转变成了惊慌和胆怯,胡狼愈发不安地躁动了起来。很快它的主人也意识到了吠鸣同伴的警告,终于在污浊的空气中捕捉到了些许独特的炼金药水味道。麻痹和酸胀感开始从两个猎人的呼吸道传上来,在此之前剧烈的打斗现在正在加快毒素的扩散。那匹受伤的沙漠胡狼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青瓦蜘蛛的毒素已经入侵到了它可怜的脑部,从它嘴里传出的哀鸣几不可闻,它的四肢也出现了轻微的痉挛,冒血的嘴角还隐约浮出了迷雾毒素吸入过量而产生的碎沫。存活胡狼的求生欲望终于超过了它对主人命令的忠诚,在猎手愤怒的责骂和咆哮声中,胡狼径自逃离了矿洞。“这老东西在矿洞里用了毒药水!”
为首的猎人朝着它的同伙喊道,“离开这里,我们去洞口堵他!”
两个猎人边注视着尼尔斯边取下火把朝着洞口退去。男人不紧不慢地跟随着猎人,他知道眼前这两个可怜鬼已经无法活着走出这个矿洞了。猎人们并没有在矿洞中迷失,但是幻觉开始狩猎他们。矿洞中开始弥漫起毒绿色的雾气,行走在迷失雾中,他们的四肢却越来越沉重,身后以尼尔斯为首的一大群多手的断肢怪、满脸是密密麻麻眼睛的千目魔……各种形色的骇人生物从阴影里、岩墙中、顶壁上出现,然后扑向他们;岩壁上棱角分明的石块开始往下掉,每一块石头碎片上都浮现出一张极度扭曲的人脸,周围所有的岩石中似乎都藏着什么人,痛苦的哀嚎和无力的鬼祟叫声从每一块石头、每一颗砂砾中传出来,一直侵入到两个猎手的意识深处。前行的路突然从他们眼前消失不见了,从出口撒进洞穴的微弱的深蓝光转眼间就变成了摄人心魄的黑暗,就连火把的炬光也被黑暗掐灭。猎人的影子在消失之前突然像受惊的鹿群一样分裂成数股,然后朝着各个方向迸发开去。很快支离破碎的影子碎片就像幽魂一样凝聚到了猎人行进的前方,巨大的黑色魔手从洞口朝他们伸过来,在魔手手心部位,无数生物的眼睛、断肢和头颅张牙舞爪地扭动着,婴灵的厉鸣降临在四面八方挥散不去。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对两人展开的一场地狱审判。两个猎手哭号着跪倒在地上,开始极力地向周围的鬼怪忏悔自己这辈子的所有卑劣行径,同时低声下气地乞求宽恕。所有异象开始聚集到了猎手的身边,它们就像一个由惨遭他们迫害的人组成的巨大黑色牢笼一样囚禁住了他们,每个声音渐次发出恐怖的低鸣——那种极其诡异的声音绝不是符文之地任何生物能够发出的。尼尔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两个背对着他向幻象求饶的猎手,同时悄无声息地拔出了长剑。他会尽量仁慈的。“别杀他们,尼尔斯!”
女人的声音再次出现在男人脑海中,“他们是德玛西亚的公民,你不会想宰杀德玛西亚人的,雄都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让你和你妹妹落得比他们惨千百倍的下场。”
“放心,我会处理得很干净的。等他们的尸体被别人发现,早就已经是几十年之后了。”
尼尔斯冷酷地回答她。“但我不会纵容你这么做的,用你妹妹的命来换最后的药,这很公平,对吧?”
女人强硬的态度让尼尔斯惊愕,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中掺杂了厌恶、憎恨、胁迫……但他现在却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他唯一能给出的解释只能是这个女人和德玛西亚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他并没有表形于色。两个猎手已经在层叠的幻象中晕厥过去了,尼尔斯也开始感受到了四肢的无力和逐渐模糊的视野。他清楚迷雾解药的效果已经开始退散,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自己陷入骇人的谵妄中。“把解药给他们灌下吧,我知道你还有一瓶。”
女人淡淡地说道。虽然尼尔斯不清楚女人现在在做什么,但她在这种场合的语气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祖安上层的某位贵妇睡前依靠在皮沙发上摇晃着红酒杯般悠暇。尼尔斯极不情愿地照做——没人能保证在半瓶解药的效果退去之前,矿洞里的毒气能够消散干净,这简直多此一举。“好了,长时间把你妹妹一个人留在那里可不是个好主意。直到明天日出前,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在那之后,我会告诉你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最后的解药就在那里。过不了多久,她就能看到梦寐以求的碧海,展望没有毒气的蓝天了。”
回答女人的依旧是一片沉默。在祖安没有碧海,更没有蓝天。远洋的海风想吹到祖安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否则尼尔斯也很希望能够闻一闻,看看没有炼金污染的海风中是否真有传闻中那种咸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