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百媚,姐姐叫千娇。”
“我们都只是一把杀人的刀。”
那个叶落不尽的秋天,满地苍凉,而百媚,她的剑沾染上第一滴鲜血。他惊恐的瞳印着她的身影。那么单薄。他倒在地上,眼前几乎一片血红,整个画面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玄黑的衣袍,猎猎作响,手中长剑泛着银光,带着肮脏的血液,在黑夜中划过一道光,少女的脸一半在亮光里,一半隐于黑暗。“百媚,习惯就好。”
千娇悄声从巷子的拐角处走出,握紧百媚颤抖的手,唇角带着笑。也是千娇,握着她的手,将它送入那人的心脏,掠取他的性命。手上的镯子,泛着邪魅的光,透绿的的翠玉,裂缝中有干了的血迹,又被巧手嵌了银边,衬得她的手修长白净,却又肮脏无比。那是百媚取得的第一滴血。那滴血属于一个少年,一个睫毛很长,眼睛很好看的少年。可惜,她还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就已经将剑尖送入他的胸口。百媚第一次杀人,她的第一次就这么给了他。她跟在千娇的背后,黑色的袍子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衣带飘飞着,如空中凌乱的落叶。地上的少年捂着胸口,意识模糊,却又默念着什么:“这条命还你的,下次换我。”
“换我取你的命!”
瑞双阁。是专为主子建立的。里面有负责杀人的,负责搜集情报的,他们负责做主人的耳朵,眼睛和主人手里的刀。千娇和百媚都是这里面的一员。这里面还有很多人,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却无一例外沾染着鲜血。瑞双阁后院有处好地方,就是名字很不好听,叫净池。里面每日有下奴烧了热汤供她们泡澡,逢每月十日众人拜见主子的时候,还会倒入玫瑰精油和玫瑰花瓣。听锦绣说,主子很是讨厌血的腥味,他觉得脏,偏又爱玫瑰的颜色如血般妖艳。十一月十三日,主子召见。十一月十四日,净身焚香。升腾的水汽,模糊了千娇好看的背。的确是极好看的背。只是那些放肆的如蜈蚣似的疤痕,在千娇雪白的背上蜿蜒扭曲,碍眼的很。有多少次百媚都想拿把刀将它剜出她的背,却实在是没有那样大的勇气。“姐姐,主上是不是一个很凶的人?”
百媚绕到她的背后,轻抚千娇流畅的的肩颈。“凶?”
千娇笑了,笑的极尽妖娆,偏过头,透过水雾可以看见她眉目之间有着好看的颜色,话语间缠绕丝丝柔情,“主上是最温柔的人。”
许多年以后,沐乔告诉百媚,千娇眉间的颜色是含了情的缘故。为这事她在看沐乔的时候总会偷偷拿出小镜子,看自己的眉间有没有那种颜色,可惜不知是她眼神不好还是因为她见他的时候大部分都在黑夜,从未看见。“媚儿,你记着了,千万不要背叛主子。”
千娇话锋一转,说这话时的严肃让百媚心头一紧,不自主地点了点头。“媚儿,明天出任务不要紧张,姐姐不在身边,你切记小心。”
“姐姐放心。若实在棘手,我便回来。”
百媚将头靠在千娇背后,生死不过一瞬。“嗯,你便回来,凡事姐姐替你扛着。”
她勾起千娇的一束发小心的把玩,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百媚不怕任务失败,只是想着何时她才能和白玉一样离开这里,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白玉也是她们中的一员,他很厉害,也很受主子重用,直到有一天,他爱上了一位女子,可笑又狗血的很,他为了和那名女子长相厮守,便要叛离主子。练空说主子心善,让他去做完最后一件事就可离开,他果然是极有能耐的,他出去了三天,浑身是血的回来,瘫坐在瑞双居的门口,笑着摸了摸百媚的头:“小媚儿,这世上有许多值得放弃的。”
百媚不懂这句话的,当时他说完就晕倒了,千娇遮住她的眼,叫她不要看。再见面时,他背着行囊就要离开了,我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好好活下去,杀死那个最该死的,你就自由了。”
百媚想着他的以前挺直的背,意气风发的模样,与他现在佝偻的身子,重合又交错,这就是他自由要付出的代价吗?那个最该死的,又是谁?百媚想,自己是极讨厌血的。讨厌那黏稠的血液和着温热喷薄而出,然后,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手中定格,带着不甘,怨恨,连一丝声音也来不及惊呼,便瞪着眼死去。实际上,她讨厌血,却更害怕黑夜,可是,她这种人只属于黑夜。也只能在黑夜里活着。百媚常常靠在窗边想,自己要是走在活在阳光底下是极不习惯的吧,果然,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啊,就不该去奢想光明。次日,练空将任务牌放入百媚的手中:“这次任务有些不同,本来不该是你这样只知道听从命令杀人的新人接的。”
练空看着百媚的眼睛,她的眸里尽是沉重:“你一切小心,一定要好好活着,你,随我来。”
练空是个极其干练的女子,听说是从小跟随主子,深得主子信任,经常在主子左右,而现在她负责宣布需要执行的任务,那个跟随主子左右的人变成了千娇。百媚听旁人据说,她曾经有个爱人,是那种不顾一切,像白玉一样为之逃离的爱人,就在她去完成最后一次任务的时候,那人死在了主子手中。她想了很久,便问千娇那个死在主子手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她所爱之人。千娇望着天空,天上的云被夕阳印的通红,黄昏边渲染开一片落霞,说:“也许,世上真的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吧。”
百媚握紧手中的任务牌。跟着练空穿过曲折的廊,踏过小桥,默念着一步两步,计算还有多少步练空才能停下她好看的脚。一千零五,一千零六,练空终于停下了。府里还真是大呢,她都数错了好几次。“主上,百媚到。”
百媚看着练空抱拳行礼的姿势,无比潇洒。练空将百媚带到水池中央的小亭外。亭在水池中央仅一小桥通向岸边,岸边种满了楠竹,天和风清,翠竹静水,只是池中光秃秃一片,别说莲叶了,就连只小鱼也没有,可惜了这么美的风景。“可惜,可惜了。”
不觉间,百媚竟出了声,伴着摇头晃脑之姿,一脸惋惜。“百媚,跪下!”
千娇一喝,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跪倒在地。千娇也砰地一声跪下,不敢抬头看那人的脸色,却还是努力维持平静:“千娇求主上恕百媚不敬之罪。”
“娇娇,看来你是真疼你这个妹妹呢。”
那人勾住千娇的下巴,迫使千娇与他对视,千娇的肩头轻轻抖动了一下,面孔渐渐变白。那人带有戏谑的声音传到百媚的耳朵里,一点也不舒服。百媚想,他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回主子,千娇与妹妹自小相依为命……”那人摩擦千娇的下巴,听她出声,直起身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千娇便噤了声。“你说可惜了什么?”
百媚没想到他忽然问话,惊讶地看着他。狭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紧抿,着蓝色的锦袍,又黑又长的发未经打理,随意披散,印出白皙的肤色,手里的泼墨山水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带起金色腰带上蜀锦绣仙鹤的络子,脚上的靴子后面镶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猫儿眼。躺在花梨木打造的小榻上,连靠枕都是用苏绣为底,金线勾勒的,慵懒华贵。真是有钱人啊!“可惜了那楠竹,楠竹,出自《二十四孝》中的孟宗,有诗云:泪滴朔风寒,萧萧竹数竿;须臾冬笋出,天意招平安。那孟宗是慈孝之人。”
话出口,百媚便知错了。主子向来不喜欢底下人多话,她低下头,不吭一声。“你这妮子,倒是胆大。”
他坐直了身子,调笑的打量百媚:“你只说了出处,并未说可惜。”
百媚偷偷望向姐姐,千娇的额头已经渗出薄汗,朝她微微摇头。“百媚觉得可惜,在于这池子。无一丝生机。”
“你可知这池子为何没鱼吗?因为这鱼不吃我喂的鱼粮。我不要不听话的人。”
他站定在百媚的面前,带有上位者的气势。百媚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清香:“我不要不听话的人!”
百媚顿感后颈一凉,主子用他那泼墨山水折扇一下一下的抚过,百媚的头更低了点,生怕没了脑袋。“你可杀过人?”
“回主子,百媚杀过。”
百媚尽量平稳的回答主子。“哦?你杀过几人。”
主子看了她许久,回到小榻上,慵懒的坐着。这人还有完没完,问这么多有意思吗,我们这些做奴才做的事,主子有多少是不知道。百媚心想却不敢表现出来,偷偷翻了个白眼却更加无比恭敬的回到。“回主子,共十二人。”
没办法,大家都是为了活着。就算她不怕死,却也不想就这样死去。百媚一直记得那个眼睛好看的少年,她私心里希望那个少年还没死。因为不值得,他应该能活的更好,如果那次没有弄死他,百媚发誓,见到他,一定还他一条命。当然,前提是她有命还他的话。主子打了个响指,一旁的小厮快速地抱一堆纸放在百媚面前,一堆,真的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堆在一起,百媚原本就不够用的脑子,这下更是卡壳。偏这小厮还用他那独有的公鸭嗓折磨百媚:“这便是你的任务,两日内熟读。”
百媚抱着纸恭敬的退下,听见身后凉亭中,主子对还在跪着的千娇说:“看好了你那个妹妹,任务完成了倒好,完不成,就让她与这池子中的鱼为伴吧。”
百媚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瑞双居的。看着面前堆得和小山似的纸,才知道那小亭中的一小堆纸,那叫个少啊。于是,这两天里,一整天都在好好回想自己长这么大以来有没有做过什么得罪了主子自己却不知道的事,仔细想想,这十七年来,除了上过树,下过河,偶尔打打架,平时听话看看书,也认真完成阁里的要求,这样看来,百媚还是个挺乖的姑娘。可望着那堆纸,百媚又发了愁。心一横,百媚便生生的睡了过去。丝毫不记得纸上写了什么。第二日,是那个公鸭嗓叫醒的百媚。他让百媚叫他德子。他对百媚说该走了,准备准备了。百媚还没明白德子的准备了是什么意思,就见他一个巴掌朝自己打了过来。百媚岂是挨打之人,顺手挡开,一个反脚利索踹了过去。“哎呦,哎呦喂,你这小妮子,怎么动手打人呢!”
德子坐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着,瞧他一副受欺负了的样子百媚险些忘了刚刚是他先动的手。“你这是叫的什么,你若不是想打我,我怎么会踹你。”
百媚抱着手,好笑的看着他。德子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你个妮子这两日是不是一点都没看资料!”
百媚挠了挠头,心虚否认:“哪有,这两日我可认真的在看了,都快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再说了,这与你打我又有何关系。”
德子恨不得跳起就骂,可能是说不出来,指着百媚的鼻子半天才说:“屁!你要是看了,会不知道你要被打的体无完肤倒在百里府的门前,等百里润鹤将你捡回去?”
百媚一脸惊讶地看着德子,捡回去?这,还要挨打:“然后呢?我是不是要杀了那个叫百里的?”
德子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手指头戳的百媚脑袋有些疼:“杀杀杀,我看你的脑子该杀杀了!”
随即,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对百媚说,“你好好呆在百里润鹤的身边就好了,至少要让他带着你出入,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要你做什么自会有人联系你。”
百媚捂着脑袋,心想,这事真不地道,没见过自己等着挨打的。眼圈青了,嘴角紫了,就连身上都没有一块好看的皮肤,甚至连手上的老茧都被生生磨去,除了胳膊腿没断,呼吸困难,倒是还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