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已经是深夜了，小山村里早已是一片寂静，唯独临近山坡的一户人家还透出些昏暗的灯火。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东北冬季是很冷的，人们但凡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会早早地把火炕烧热，一家人挤在火炕上睡觉了。那个时候，山村还没有电，更没有什么休闲娱乐的活动，为了省一根蜡烛，人们也愿意早早睡下的。但就是这一家，总是山村里最晚熄灯的。被大雪覆盖的村道上传来踩压积雪和扁担负着重物的的“嘎吱”声。借着雪色，看得出是一个女人担着一副担子从村头的水井向着这户还没有熄灯的人家走来。女人走到院门前，娴熟地打开院门，走进屋子，把担子轻轻放在厨房的水缸边上，便迫不及待地把头探进里屋，看看屋里炕上熟睡的孩子。看到孩子在温暖的炕上安然的熟睡着，女人提着的心放下了。她幸福地笑着退回厨房，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正当她准备出门再去挑一担水时，院门响了一下，从门外走进一个“雪人”来。“谁？！”

女人马上警觉起来，手里不禁握紧了扁担。“杨兰，是我。”

进院的人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回答。听得出声音里满了温存。杨兰听出是自己的丈夫的声音，忙把手中的扁担放下，迎了出去。“是得生吗？这么晚了，你怎么回来了？”

“这么晚，你也没睡。”

男人拉着杨兰的手和她一同走进屋里。“你要挑水去？”

男人看到门口立着的扁担，知道杨兰没有睡是因为还有家务要做。杨兰是村小学的代课教师，因为家在边远的外地，村里没有一分田地，所以一切的供给就只靠代课挣来的微薄的工分。一个工分才十二个玉米棒子，要想换成钱还得晚上抽时间把玉米粒搓下来，攒够一袋子再去村里的磨坊里磨成玉米面或大碴子才能卖出钱来买些日用品。丈夫张得生在镇上工作，从镇上到家有四十多里路，因此平时就回不了家，只能在镇上住。丈夫的工作经常出差，他挣的那点工资每个月基本都搭在了外出的吃住上了。杨兰很少向丈夫要钱，相反，有时还要贴补一点给丈夫。今天大半夜的，丈夫从外面回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杨兰一边用扫帚给丈夫扫身上的雪，一边问：“这大雪天的，你怎么回来的？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丈夫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笑着说：“说了你都不信，我是一路走着回来的。”

“走回来的？没搭着车？”

杨兰吃惊地问。“这大雪泡天的，哪有车搭啊。”

张得生已经开始蹲下解绑腿和鞋带了。东北的冬天，雪特别大，有的地方被风吹得积雪甚至齐腰深，人们出行常常会在腿上打上绑腿，以防一脚不慎踩进深雪里，灌一鞋雪。“几点了？”

张得生问。“可能快十二点了。”

杨兰开始给丈夫热饭。“嗯，”张得生把大衣挂好抬手看了看身上的怀表，“十一点四十了，我走了七个多小时啊。呵呵。”

“你啊，什么事这么急。快进屋去换套衣服吧，看，后背都叫汗浸透了。”

“好好好，我正好看看咱的大儿子去。”

张得生推门进了里屋。“吃饭吧。”

杨兰为丈夫热好了饭：三个玉米面窝头，一碗玉米面粥，一盘土豆丝，外加几块咸菜。“太好了，真把我饿坏了。”

张得生伸手把桌子上的小油灯调了一下，屋里顿时亮了许多。这盏油灯是他新手制作的，因为灯上有机关，杨兰一直不会用。今天他回来了，就把这小油灯点燃了。“快去洗手去。”

杨兰把饭放在桌子上，就返回厨房收拾去了。很快，两个人都回到了里屋。张得生抓过窝头就往嘴里塞。他太饿了，下了班就开始往家走，又不会骑车，几十里地，全靠脚量，他的饥饿程度可以想像了。“慢点儿。”

杨兰看着丈夫饿狼样的吃相，心疼地嗔怪道，“你这么急地回来，是明天不上班了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啊？”

“嗯——”张得生被嘴里的窝头噎得抻了几下脖子才算缓过劲来，他又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粥，然后抬手用袖头擦了两下被噎得流出的眼泪，“明天当然还要上班。”

“那你……”杨兰不解，疑惑地盯着丈夫，等待他的解释。“是这样啊。嗯——应该是个好消息——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想在镇上买间房子，咱都搬到镇上去，你看行不行？”

张得生这回减慢了吞咽的速度。“买房子？咱搁啥买呀？”

杨兰听到丈夫这个消息，真的吃惊不小。她怎么不想买个房子。现在住的是租村里老孟家的房子。原来老孟家住东院，自己住西院。有时有点事房东还能帮着照看一下。后来老孟家一家人都搬到镇上住了，这若大个宅院就剩下她和孩子一起住。一到晚上，北风吹得像狼嚎一样吓人，要不是因为儿子，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住在这里。如果能在镇上买套房子，那可好了，丈夫上班下班就可以回家了，自己也再不用像现在这样受苦。可是，买房子钱从哪来呢？和丈夫结婚，娘家给了一百元钱，这对于在土里刨食挣工分的父母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一百元不知道是母亲挽着篮子走多少街，担多少心，用鸡蛋换来的角票凑够的。那时候，个人是不允许做买卖的。自家也不许养鸡鸭等家畜，母亲就偷着在家里养了两只母鸡，攒下一些鸡蛋偷偷到城里去卖。结婚时手捧着还带着母亲体温的这一打钱，杨兰心里百感交集。结婚，公公和婆婆只给了一对木头箱子和一套行李。别看公婆在镇上住，但家里也不富裕。丈夫结婚时都没能穿上一件新衣。杨兰看不过就用母亲给的钱给丈夫做了一套新衣。因为自己是外地人，在这里除了叔叔以外再无亲人，结婚也没有接到什么钱。而丈夫接的那点钱又都被公婆要去了。所以，结婚几年了，手里还没有一点积蓄。张得生几口把粥喝完，把嘴擦擦，放下了筷子。他不敢多吃。因为一会就要睡觉，明天早上还要赶早车回镇上上班。他转过身，面向妻子，憨厚地笑着说：“我看中一个房子，离爸妈那儿很近。是板加泥的，不贵。我和房主讲好了，就一千块钱。院子很大，将来咱买来了可以在院子里种菜，能种不少呢。等以后咱有了钱，就在边上再盖个更结实的……”“你不发烧吧？”

杨兰伸过手去摸了摸丈夫的额头，“一千块钱？咱现在连一百块钱都没有呢，怎么买啊。”

“嘿嘿，你别急啊。你听我说。我这几年总是出差，一直没有报销，这个月，经理说了，给我报销，我算了一下，能报将近五百块呢。我又和经理商量，让他在公家钱里先借我五百，等把房子买下来了，咱慢慢还。经理答应了。这不就有钱了吗？”

“借公家的？能行吗？”

杨兰还是觉得不把握。“没事，公家一时也不差这五百块钱，我算了，咱紧着点，两年差不多就能还上。你想，我不用老坐火车回家了，还省车票钱呢。是不是？”

张得生安慰着妻子，他的眼里充满了新生活的曙光。“那可是好，离父母近，孩子应该也有个照顾了。”

杨兰回头看看熟睡在炕上的孩子。这些日子来，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帮助她照看孩子，上课时就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吊在天棚上的摇篮里，下课了，她就赶紧住家里跑，恐怕孩子出什么闪失。这回好了，把家搬到镇上，离公婆家又近，孩子就有照应了。夫妻俩开始憧憬起买房后的生活，转眼就过了零点。夜深了。丈夫在身后响起了鼾声。他太累了，熄灯不久就睡着了。杨兰也很累，但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知道，是自己太兴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