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的身形凝立在原地,大约有十来秒的时间一动不动。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来,将它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虽然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掌看起来很滑稽,但是在这一刻,却没有人将目光投射到他那畸形的手掌上。 屋子里缓缓地响起了椅子挪动的声音。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皆仿效着他的动作,将自己的右手举到自己的额前。 夕阳那锈迹斑斑的光,从桌面的沙盘上移动到他们的手上,照耀着那一排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手掌——时至今日,除了在最近的3年内新生的孩子,已经很少有印第安人还能保留着躯体的完整了。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残破之躯,用他们的血肉,将敌人的铁与火挡在了家门外。 “乎雅!”
这是仙人掌的声音 “乎雅!”
这是所有人的回应。 …… 在天边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之后,‘玻璃’猫着腰一头钻进了永远也看不到底线的壕沟里。 说起来,阿拉莫的壕沟有一小段还是他亲自挖的,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挖过的那一小段哪里去了。 纵横交错的壕沟就像是一把线头,一开始还横平竖直井井有条,但是没过几天,就成了一团乱麻,怎么都捋不直了。 挖壕沟能挖到让自己人都犯了迷糊,‘玻璃’也是服了那些规划指挥的人了。 但凡他们能多学点本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需要他这样的‘巴图鲁’去摸排阵地。有句话说得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玻璃觉得,若他将来当了团长,一定会比仙人掌做得好! 论能力,他能一百米外用滑膛枪打鸟! 论资历,侦查团里大家都是三年以上的老兵,谁也不比谁差! 仙人掌唯一占了优势的地方,就是在白石城大学第一届的时候拿了个破文凭——文凭有个锤子用! ‘卟’,玻璃轻轻地吐出不小心钻进嘴里的泥浆,舌头上有一股咸咸的味道,也不知道这泥浆里究竟曾混合了些什么。 他一边顺着坑道往前走,一边继续在心里骂他的上级。 ‘要是我当团长,一开始就会在敌人后面安排几个暗桩!等到有需要的时候,通知一声就行了!傻X仙人掌!’ ‘敌人会将大炮藏在哪里?当然是藏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好地方!美国佬这么有钱,再在上面盖上一层油布,雨也淋不着,看也看不见!怎么找?傻X仙人掌!’ ‘美国佬肯定将火炮阵地放得远远的,等到天亮了再推上来,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办?傻X仙人掌!’ ‘再说了,敌人又不是蠢货,火炮阵地怎么可能不做防备?里面放一群美国兵,人手两支柯尔特,谁TM冲得过去?再养上两条狗,靠都无法靠近——’ 玻璃突然靠着壕沟的边缘站住了,一动不动。 壕沟的另外一边传来一阵压低了声音的英语,玻璃的英语水平还行,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部落里的人便很少说部落语言了,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也是个美国人。 隔壁的几个美国士兵在抱怨巧克力发霉了——玻璃很想凑过去问问什么是‘巧克力’? 但他当然不会这么做——换成另外一个时候,他也许会摸着匕首找那几个美国人问问答案,但是现在他不会。 他的任务是找到敌人的火炮阵地!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不是因为和敌人距离如此之近,而是因为他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昨天夜里探查敌情的时候,他曾经在某个地方见到过狗! 当时他没有想得太多,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绕开了。现在突然一下想了起来。 他激动得差点想要猛拍自己的大腿—— ‘在这样的战场上,带一条狗总不会是为了吃狗肉吧?’ ‘至少也得是个校级军官的指挥部!’ 隔壁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玻璃缓缓地动了一下。 ‘嘿嘿!’ ‘白捡的功劳啊!’ 他激动地向左迈了一下脚步,却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狗重要,还是炮重要?’ 玻璃有些拿不定注意。 ‘狗至少是一个少校军官的位置呢!’ ‘但是,今天的任务是找到炮啊?’ ‘傻X仙人掌!为什么就不能将任务给说清楚呢?’ 玻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找狗,继续向着前方的壕沟直行了去。 ‘我要是团长,可不喜欢自己的手下自作主张!’ ‘现在不是以前了,以前大家打一枪换个地方,各凭本事,现在是打大仗,得有纪律呢!’ ‘我好歹也是斑鸠的兵,觉悟和其它人不一样!’ 玻璃觉得自己因为仙人掌的乱命,丢掉了好大一个军功。 来自部落自小养成的狡黠,与加入白石城军队之后耳濡目染的纪律性,在他的身上结成了一个鲜活的矛盾体。 就像是他脚上用粗劣的针线缝补的草鞋一样,一边是树皮,一边是草茎,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被强行缝合到一起,便成了一只鞋。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只鞋都称不上好看。 但它的确能穿。 这就是来自白石城的印第安人士兵的普遍现状。 他们有一定的素质,但是不多。 却已经算得上是印第安人中的精锐了。 …… 玻璃在心底骂骂咧咧地穿过了好几个转角,将一队又一队美军士兵抛在了身后。 有一次他不得不躺在地上装死,任凭美国佬那坚硬的皮靴从他的脸上踩过去,硬是一声都没吭。 壕沟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尸体。 在他来到一个被泥水灌满了的坑道里的时候,他发现了‘仙人掌’的尸体。 ‘MD,我就说嘛,你的书都读到狗脑子里去了!’ ‘好歹也是个带冠羽的指挥官,亲自跑来干这种事!傻X仙人掌!’ ‘你身手是比我们强,但你再强,挨上一枪,还是得死!’ 玻璃将仙人掌的尸体从泥浆里推到岸上,自己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又折返了回来。 他朝仙人掌的尸体敬了个礼。 低声说了一声‘乎雅!’ 然后在仙人掌的脖子上拽下一根绳子系着的东西,便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了。 ……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黑暗中的阿拉莫也渐渐地融化在了漆黑的夜晚。 十五美元坐在壕沟里,靠着松软的泥土,手里拿着一块怀表,听着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 如果侦查团的行动失败了,他将下令在今夜提前发起进攻。 绞肉机嘛,血肉磨盘嘛……壕沟战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印第安人军队经过这么多年成体系的建设淬炼,早已经渡过了起家阶段那种靠着‘拍脑袋’‘热血上涌’‘灵光一闪’来打仗的时代了。 都是有预案的,都是有方法的。 艰难的只是选择,不是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