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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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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颂玉望着她第一次来上海见到的邱公馆,阑珊的夜色下,透出明亮的灯光,依旧是繁华如昔,却华美得有些不太真实。一瞬间,仿佛多了某种荒凉的味道。到底忍不住抬头,又望了二楼尽头的房间一眼。那扇黑魆魆的窗户里,依稀闪烁着一只烟头,点燃,又熄灭,熄灭,又点燃……即使转过身,她依旧能感觉到二楼那束目光,正牢牢钉在她的背上,经久不散。世人总说,缘分这件事,最是无可奈何。她今日才有些懂了。就当做了一场梦吧。可又是谁,在想入非非。一“咱们先生放着那么多有钱人家的小姐不娶,娶了这么个女人,你说,不是脑子坏掉了嘛?”

“王妈我知道你把先生当亲生儿子对待的,可是这话不兴说,叫太太听见了,又要好一场闹。就是先生听见,也要不高兴的。”

颂玉回来,正从廊下经过,隔壁房间传来下人们小声的议论声。颂玉知道她们正在讨论表姐,不由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凝神听了起来。王妈的声音有些嗤之以鼻,轻哼了一声道,“她算哪门子的太太,小门小户的出身,不过是一个乡下女人……昨天晚上那个徐太太瞧她的眼神,你是没瞧见,我算瞧了个清楚,啧啧,白眼都翻到天上去啦。先生的那一干朋友,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嘲笑咱们先生呢。”

另一个声音似乎是厨房的李妈,不以为然道,“那有什么好嘲笑的,糟糠之妻不下堂,如今那些做官的哪个没有个乡下太太……咱们先生这一点我倒是佩服,发迹了也没有换老婆。而且如今社会虽然开放了,离婚到底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再说孩子都这么大啦,上海的那些千金小姐,素来眼高于顶,未必愿意找一个带着拖油瓶的。”

王妈似是有些不服气,“咱们先生虽然年纪不小,可也是一表人才,脾气好又有本事,外面多少小姐只等着登堂入室呢……”颂玉起先听到两人的争论,心底怏怏不乐,这时听了一会子,究竟忍耐了下来,转身离开了。玄关处铺了寸深的地毯,红红的上面绣了鲜艳的牡丹花,富贵雍容,连同邱公馆的一切,都是舶来品。踩上去绵软无声,她刻意放轻了脚步,所以里面的人丝毫没有发觉。颂玉正准备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没等她朝楼上走去,一个孩子从楼上蹦蹦跳跳着下来了,钻进了她的怀里,嘴一撇,像是一张皱在一起的苦瓜,要哭出声来,她抱在怀里,问她,“晓彤,怎么了?”

“小姨……爸爸妈妈又吵架了。”

表姐跟姐夫的女儿晓彤,十分依赖她。她一怔,楼上传来一阵茶碗碎裂的声响,“你闹够了没有?”

“邱谨扬,我知道你现在瞧不上我啦?所以敢对我这么……”最后几个字没有出声,门板哐当一声被拍上,仿佛天花板上的灰尘,也要被震落了。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皮鞋的脚步声,朝楼下走来。楼梯口浮现邱谨扬一张略带倦意的脸,神色是如常的,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晓彤望见他,喊了声,“爸爸。”

就要跳下来往他怀里钻。颂玉知道,姐夫与姐姐的关系一向不大好,对这个女儿却是十分宠爱的。颂玉望着那个居高临下的人,低声道了声,“姐夫。”

邱谨扬听到她这一声,心中不自在地滑过什么。朝她点了点头,话却是对着孩子说的,“晓彤又不听小姨话啦?”

颂玉忽然想到方才一幕,道,“大概是饿了吧……”“我去厨房瞧瞧。”

邱谨扬说着点点头,果然朝小厨房走去。转过身,颂玉脸上几不可察地浮上一抹笑。小厨房门口,邱谨扬的脸色一黯,抬声道,“王妈,给小小姐做点吃的吧?晓彤你想吃什么?”

晓彤正是没心没肺的年龄,乘势道,“我要吃冰激凌。”

王妈出来,忙不迭把孩子抱在怀里,连声埋怨道,“嗳呦,我的乖乖,肚子刚好了点……哪能吃那个呢,先生您太纵着她啦。”

邱谨扬神色不变,道,“小孩子嘛,当然要纵着了……王妈你有空在这里磨牙,不如多哄哄小小姐,免得她吵到太太。”

王妈一愣,脸色滑过讪然,忙答应着转身进了厨房。那以后,王妈果然收敛了一些。不再当着人大声议论主子的事。有时候女人的地位,的确都是男人给的,想起来是有几分可悲。同学江雨霏听到她讲这些事的时候,忍不住开玩笑地道,“你在你姐姐家,也有这么多心思弯弯绕……我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说你了。”

她苦笑一声,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谁叫她寄人篱下呢?人人都说,她姐姐沈颂莲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女子,运气交关好,嫁给了邱谨扬,她们才过得起这种体面生活,否则早沦落到举家食粥的地步了。都是因为邱谨扬,她们才能住得起这种一辈子见不到的大别墅,她才能读得起上海的贵族学校……仿佛他肯娶颂莲,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可太太偏偏还要跟老爷闹,脾气也不好,在下人们眼里便有些不识抬举了,因此明里暗里总是颇多刻薄。颂玉习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只好任由他们嚼舌根。可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又不便向邱谨扬告状,所以有了方才那一幕。二邱公馆的气氛令她沉闷得紧,恰好这时,要好的同学江雨霏给她挂了个电话,“颂玉,咱们今天去看电影吧,听说是陶雪峰的新片儿,讲的是姐妹二人,爱上了一位画家……”听到这句话,她心中莫名一动,犹豫了一秒,她答应道,“好。”

简单收拾了一番,来到了约定的电影院门口,中间有几度令她昏昏欲睡。好容易熬到散场,随着拥挤的人流出来,江雨霏还在耳边跟她讨论剧情。太阳仿佛热得要坠到地上,正午的阳光反射到不远处巨大的玻璃幕墙上,一瞬间眼角余光闪过一道刺目的银光,转过头,路面上泊着一辆熟悉的银灰色轿车,颂玉正觉得有几分眼熟,车子从她面前驶过,车里一男一女的侧影落入她眼帘,一闪即逝,她伸着脖子想看清车牌号,下一秒那辆汽车已经淹没在午高峰的洪流中。江雨霏问,“……怎么了?”

她没有瞒她,将自己心底的疑虑托盘而出。“那辆车,像是姐夫的轿车……”“那有什么?你姐夫大概是在家待着无趣,带你姐姐出来看电影了吧?”

江雨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可车上的女人并不是我姐姐。”

虽然只有那么一眼,可她还是很确定,那个鬓发微卷的女人,不是她姐姐,她姐姐从来不会穿那么时髦的洋装。两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再说话。耀眼的阳光落在地面上,白花花的有些刺目,荒芜丛生。江雨霏安慰她的声音也带了犹豫不定,“你不要多想,说不定只是公司的秘书,你姐夫不是开电影公司的嘛,应酬也是难免的……”她没有说什么,心底笼了一层阴霾。道路的尽头,两人分别,江雨霏双手牵起她的手,神色忽然多了几分郑重其事,“颂玉,即使有一天他休掉你姐姐,不肯再供你读书了……你可以到我家来。真的,你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颂玉心底感动不已。是的,不论怎样,她还有江雨霏这个最好的朋友。吃晚饭的时候,她刻意偷偷打量了邱谨扬好几眼,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忽然一道声音似笑非笑道,“颂玉,你今天有事?”

颂玉一惊,见姐姐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和盘而出,问个清楚,话到嘴边,究竟是按捺住了,忙道,“没有啊。”

说完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低着头扒拉碗里的米饭。倒是邱谨扬猝然开口,替她解了围,“这周有个舞会,宴请驻华公使,财政部、不少名流都在邀请之列……需要带一个女伴出席,我打算带公司的梦蝶参加。”

他的声音透着难得的温和。话是对颂莲说的。颂玉知道,这是在同颂莲商量。她记得梦蝶是姐夫公司里最漂亮的电影女明星。果然颂莲追问道,“梦蝶,是不是那个总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电影里老出来……”邱谨扬一只手仍然在端着报,不经意般地,道,“嗯……人家是明星,靠这个吃饭的。”

颂莲听到他这话,若有所思道,“唔……倒不如换个人吧。带着个女明星,怪招摇的。”

邱谨扬神色顿了顿,半响似乎也觉得她的话不便反驳。他对这些事向来不上心的,告诉颂莲,也无非是怕她报纸上看到他跟别的女人的照片,又犯疑心病,增加无谓的争吵,便道,“那么,便请公司的秘书赵小姐吧?”

颂莲打量着他的神色,忍不住,道,“那个赵小姐……好像还没结婚吧?”

邱谨扬忽然撂下了手中的筷子,神色带了明显的不悦,“那么,你说带谁呢?”

幽黑的双目直直盯着颂莲,散发出一点冷意。男主人动了气,所有人噤若寒蝉。颂莲却也不怕他,挑眉道,“好啊!你这是什么态度……邱谨扬你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我,若不是我们沈家,你哪里有今天……你现在功成名就了,嫌我是乡下来的,给你丢脸了、跌份了,早做什么呢?”

边说边拿着一双筷子在空气中点点戳戳,眼角已经噙了一点泪意。晓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孩子一哭,偌大的屋子里便有些乱遭遭的……李妈正端了一盘糟鹌鹑放到桌上,忙道,“先生有话好好说,又何必动气?也不怕吓着孩子!”

对于李妈,邱谨扬一向很敬重的,这时看到孩子涨红的脸,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心下不免懊悔……平复了一下,便缓和了语气道,“大使的舞会,要一个懂英文的……总归不能带着你去吧?你不要瞎疑心。”

颂莲蓦地收了泪,仿佛骤云骤雨的天气,倒好像不是真伤心似的。仿佛带着置气的意味,冷冷抛下一句,“那么,让颂玉去好了。”

颂玉心中一惊,看看姐姐,又看看姐夫。对这个决定,大家仿佛都达成了某种默契,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三江雨霏听到她有这个露脸的机会,却是羡慕得不行,“这是多好的机会……颂玉你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

颂玉心想……是吗,这真的是福吗?两人正在窃窃私语,门口玻璃外探出副校长一张因为市侩而看起来一团喜气的脸,明明是为人师表,却一点也没有风度翩翩的学者气息,哪里像隔壁班那个青年教师……颂玉正眉飞色舞地跟江雨霏吐槽这位新来的校长。“沈颂玉,你们在做什么?”

讲台上刻板而严肃的女老师严厉的目光瞥过她们,两人忙噤若寒蝉。女老师大概是有烦心事吧,今日不依不挠,“沈颂玉,你去外面站着!我的课,不许你们交头接耳!”

颂玉无奈地瞥了眼江雨霏。江雨霏也是歉意地望她一眼,话都是自己挑起来的,自己也有些心虚,只好眼睁睁看着颂玉朝外走去。这时,副校长敲开了门,“颂玉,你来一下。”

颂玉以为又是好一场责骂。这大概就是现世报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亦步亦趋跟着副校长来到办公室。意料之外地,副校长却客客气气地请她坐在办公室的紫皮沙发上,还亲自替她沏了一杯茶,白瓷盛了碧绿的茶水,有一种温润细腻的触感。她有些受宠若惊接过了茶。副校长堆出一脸笑,“颂玉啊……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咱们学校的乐器快到期了,你姐夫是大笙洋行的老板,他能帮咱们提供一点赞助吗?如果实在拿不出来赞助也无妨,他跟各大剧团都有交情,那些剧团淘汰下来的音乐器材给咱们也是好的,学校的董事还缺一个位子,你看看……能否请他帮个忙?”

原来是为了这个。她犹犹豫豫道,“这个……我也不敢保证……”“没关系的……你能帮我们递句话就好了。”

话说到这份上,颂玉也只好答应,“那么……我试一试吧。”

校长笑眯眯地送她出了门。颂玉觉得身后的目光热情地令她有点不舒服。心底苦笑一声,想不到人家说的果然不错,她们一家人,都是靠着他的庇佑人家才对她们那么客气的。颂玉闷闷不乐回到了邱公馆。礼拜天一晃便到了。对于出席舞会穿什么,却着实令她犯了难。既不能太高调,引起姐姐不开心,又不能太低调,丢了姐夫的面子。纠结了半天,她终于选定了一件紫色旗袍。等她穿着那件桃红绲边的紫色旗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眼前都是一亮。颂玉唇上涂了层亮汪汪的唇彩,微松的发髻盘起,耳畔的珍珠耳环,在灯光下散发出如玉光泽,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她身上的温润气质。邱谨扬看到她,有片刻的愣神。王妈嘴快道,“怪不得要让咱们颂玉小姐陪着,小姐这么打扮起来,真是跟那画报上的天仙一样……”颂玉神色一变,心里只觉得不妥,飞快看了眼姐姐,只见颂莲笑道,“可不是么……都怪我上不得台面,这样的事也只好让颂玉代劳了。快走吧,晚了便不好了。”

颂玉心里有些不舒服,却没有说什么,心底却隐隐又有一丝暗暗的窃喜,她一边责怪自己,不该在姐姐这里找虚荣心,一边跟着邱谨扬上了那辆黑亮的雪福莱汽车。沈颂玉坐在车上,车子驶了半里路,安静地出奇。颂玉想了想,决定趁着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机会跟他谈一谈,斟酌了一下措辞,她道,“姐夫,我觉得你应该……对姐姐好一点。”

空气里安静了一秒,她听到他说,“奥……是吗?我对她不好吗?”

他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那双幽深的眸子忽然挑眉,直直望向她,令她心跳也仿佛陡然加快了几分。他这么反客为主,倒令她无言以对,剩下的话便讲得有些吞吞吐吐,“我说的好,不是那种好。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了。我只是觉得,我姐姐她总归对你一片痴心,晓彤也六岁了……”她词不达意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犀利的眼神却温和了不少,深深望了她一眼,“那么……是哪一种?”

她一呆,“反正……我也说不上来。”

他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唇角掠过一丝笑,没有说什么。递过来一件獭皮外套,“……睡觉吧,傻瓜。”

她心中滑过丝异样的感觉。不敢再说下去。“不要多想了,总归我向你承诺,你跟你姐姐,不会有被扫地出门的一天。”

呃……她倒不是担心这个。身上一阵温暖袭来,她的注意力却落到那件獭皮外套上……那么,这件外套是那个女人的吗?也许,他有苦衷吧?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下一秒已经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靠在邱谨扬肩头,心中一慌,差一点跌下座椅……才发觉自己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颂玉窘着脸道,“对不起……姐夫。我睡着了。”

“没事……走吧。”

他的脾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为了避免她难堪,独自一人朝前走去。颂玉望着眼前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想,姐姐错过他,也不知是福分,还是不幸。酒会在国际饭店举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敬酒的、搭讪的,不计其数……不知怎地,颂玉总觉得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一直跟随自己。这种感觉令她不舒服,于是又一曲舞毕,找了个机会她总算溜了出来,打算透透气。夏日的风一下又一下,吹着她额前的刘海,她靠在阳台上欣赏山间的层峦耸翠。因为喝了几杯红酒,脸上带着微醺的酒意,身侧忽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沈小姐……鄙人廖春醒,你大概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她侧头,看到身侧一个银灰色西装的男子,看起来风度翩翩,不知何时侧头靠着栏杆,清炯的目光歪着头打量她,她记得从她进入酒店礼堂开始,这个人便一直盯着她,中间还请她跳了几支舞……不过的确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她点了点头,虽然心底有几分戒备,也不好直接走开。简短地寒暄道,“奥,廖先生你好。”

看到她那副摆明了对他了无兴趣的态度,他却依旧饶有兴致,道,“沈小姐跟我一位故人有点像……不知咱们从前可见过?沈小姐是自己来的吗?”

她道,“呃……没有,我跟我……姐夫一起来的。”

“你姐夫是……?”

“邱谨扬……怎么,你认识?”

“大名鼎鼎的大都会电影公司的老板,有谁不认识?”

她心底滑过丝不自在的感觉,客套道,“奥……我现在去找他。廖先生若无旁的事,那么恕我不能奉陪了……”“沈小姐……我想给你一句忠告,有时候太相信一个人,不是一件好事。”

她已经离开阳台,身后传来廖春醒若有深意的声音。她惶惑望向他,挑眉道,“比如呢?”

“比如你姐夫。”

这是什么意思?她望着那双若有深意的眼,挑眉道,“你也说了,只有一面之缘,谈这些不觉得冒犯?……不过我还是谢谢你的忠告,我记住了。还有我也有一句忠告要告诉廖先生——这个搭讪的法子可并不高明。”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一阵风过,她鼻子里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却也顾不得多想,匆匆下了楼。酒店建在半山腰,沈颂玉满腹心事地走在茂密的人工林当中,夏日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空气很好,令人心旷神怡……可是因为靠近森林湖泊的原因,蚊子很多。夜晚笔直的树木黑影幢幢,夜色下她还是一眼看清了假山前立着两个人影,那不是姐夫嘛?她走过去正准备打招呼,忽然想起了那个姓廖的话,用力甩了甩头,嗐,理他做什么?大概又是邱谨扬哪位商场上的对头吧……听到一道女声说,“我怕她知道了当年的事,不肯同意……”隔了许久,暗夜中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这世上掩盖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秘密消失。”

邱谨扬的声音透着一抹冷意。在这空旷无人的寂静林子里,听起来令人寒意陡生。同意什么?同意离婚?那么他身旁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在瞒着什么呢……她又想起那天吵架,姐姐说,她都是为了邱谨扬。那么,他所说的秘密就是他跟这女人的事吗?她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底却疑窦丛生。心底又有一丝庆幸,方才没有冒冒失失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两人往回去的方向走去,颂玉怕人发现,又在树后站了许久,直到四周再也听不见一丝脚步声,才往回走去。四邱谨扬看到她,眼中浮现一丝欣喜,关切道,“颂玉,这么半天你去哪了?”

她忽然有点不敢直视那个平日里衣冠楚楚、温润儒雅的人的眼睛,胡乱找个理由,搪塞道,“我在外面待了一会。”

他望着她,眼神若不经意落到她的手臂上,那里有好几个蚊子盯的包,望着她的眼神仿佛若有深意,“看来,真的待了好大一会呢……”她心中一跳。却听他问,“那么……你没有遇到什么吧?”

颂玉闻言,忽然抬头直直盯着邱谨扬,仿佛要望到他的眼睛深处去,口气却是很随意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啊……怎么?姐夫希望我遇到点什么?”

边说边仔细观察他脸上的神色。邱谨扬一愣,心底一空。看到他的反应,她满意地浮起个笑,笑容却很无辜,看起来一脸的单纯无害,没等他说什么,转身走远了。她打算把她看到的一切告诉姐姐,提醒她小心,又怕是自己的疑心病一场……这么左右为难之下,她来到了四川路一处以私家侦探闻名的事务所,“这是三根金条……我希望你们帮我拍到邱谨扬跟其他女人在一起的证据。”

“还有一件事,你们如果能帮我查清当年一些真相……事成后另有重谢。”

当年风光一时的沈氏,因为私运西药被人告密,被抄了家。也是那个时候,邱谨扬恰好出现娶了姐姐……可是那天廖春醒手上戴着的一块表,分明是最新款的欧米茄,她蓦地想起当年父亲也有这么一块表,后来却出现在邱谨扬的办公桌上,邱谨扬看到她好奇的眼神,不落痕迹地将那块表放进了抽屉里。她一直没有来得及问,想着大概是姐姐送给他的吧……同时姓廖的话里话外暗示,邱谨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有的一切,引起了颂玉心底无限好奇。颂玉正在为这些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道消息却炸裂了邱公馆——晓彤从楼上摔下来了,那个六岁花骨朵一样、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孩子,就那么摔死了。原本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自己也会爬楼梯。不知怎地,从楼梯上踩空,摔了下来。李妈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王妈也没了平日的絮絮叨叨,对于这个家庭的女主人,仿佛带了无限同情。颂玉想起出事前,她还在楼梯口碰到了那个孩子,亲了那张红彤彤的小脸,这种情景仿佛在眼前。她心里也是满腹心酸……她心里越发不安,当即决定找姐姐谈一谈。屋子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窗帘拉着,偌大的邱公馆空旷而寂寥,更是凄清……她进去的时候,颂莲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木讷地盯着窗外,眼神黯淡无光,显然几夜没睡好了,神色一脸憔悴。出事以后,颂莲既没有哭,也没有闹,仿佛还没有公馆的几个佣人伤心。不知怎地,给她的感觉像变了个人。她坐在颂莲旁边,安慰了她几句,小心翼翼开口道,“姐姐……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跟你说这些,可是……我看到姐夫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晓彤说不定……”颂莲一呆,神色中忽然闪过丝戾气,仿佛一只被刺到要害的猫,竖起一身毛,“沈颂玉,你不要挑拨离间了,你姐夫是什么人,我心里最清楚……沈颂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了什么心思?晓彤就是你害的,是你害的?!对不对,你嫉妒我,嫉妒我占着邱太太的位置……”颂玉一呆。颂莲那种状若疯癫的样子,着实吓到了她,颂玉害怕地后退了一步,颂莲追上来要打她。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冲进来,掐住了颂莲的手腕,“沈颂莲,你胡说什么?!”

邱谨扬一松手便将颂莲甩到了地上,颂莲恶狠狠盯着居高临下的两人,那样子看起来却很可怜。邱谨扬护着颂玉离开颂莲的房间,出了门,颂玉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我不要你假好心!”

邱谨扬动作僵在了原地,橘色的路灯下,那双幽黑的双目忽然满是悲伤望着她,仿佛蘸染了无边的夜色,令她陷入一瞬间的恍惚,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他了?眼前的一切令她没有想到。只好转头,逃也似地离开了。五颂莲脾气变得越发乖戾无常。成日徘徊在公馆每一个角落,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一只幽灵,扬言公馆里有人要害她。讲得多了,颂玉也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只眼睛在牢牢盯着她,背后阵阵发凉……转过身,却又什么也没有。邱谨扬待她倒是如常,偶尔,两人还是会客气地打招呼。可是彼此心底都明白,有什么分明不一样了。早晨与正要出门的邱谨扬又一次不期而遇,犹豫半响,她还是开口招呼道,“姐夫。”

他望着她,意味深长的一眼,道,“有些事你还太年轻……所以看不懂。”

颂玉怔怔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外。王妈凑上来,笑着道,“二小姐,你跟先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太太病了,以后咱们公馆里的大小事情都要靠你啦……”颂玉直觉不想让自己的名字跟邱谨扬并排列在一起。对王妈不耐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瞎说……我也不喜欢听。”

王妈脸色尴尬,搭讪着走远了。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呦,这还没搭起戏台呢,倒准备粉墨登场了……都盼着我死,我偏不如了你的意。沈颂玉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就是死,也是明媚正娶的邱太太,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打量我不知道呢。有我在的一天,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正大光明在一起!”

颂玉听她说的难听起来,忍不住窘了一张脸道,“姐姐……”颂莲却抱着那个枕头,口里哼着摇篮曲,走远了。下午的时候,便听到王妈跟新来的佣人说,“咱们这位二小姐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其实为人很是精明的,早就攀上了邱先生,怪不得上海那么贵的学校,都肯供着她念……太太遇上这种事受了刺激,犯了疯病,这位扶正也就是早晚的事了。不过这位的性子,说起来总归比那位好多了,到底是好命,疯了也有人照顾……”颂玉心中又气又急,却又发作不得,她总算想起了王妈说的一家人是什么意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们都要这么冤枉她?为什么?失魂落魄地向二楼走去,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迟疑了一下,颂玉上前接起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你好,请问是沈女士吗?”

她握着电话,心里有些疑惑,却答应了一声。“您拜托我查的事有了眉目了,您的女儿的确死于谋杀,伤害她的人,很可能就是您的丈夫,我们讨论了一下,对方在上海很有势力,这样的案子,建议您移交警察局……喂,喂?您在听吗?”

颂玉一松手,手中电话滑落到地面上……奔向二楼姐姐的房间,里面没有声音,颂玉只好出门拦了一辆车,径直到警察局报了案。警察涌入,多日冷清的邱公馆一下子热闹起来,只有颂莲站在楼上,空洞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大概已经吓坏了吧。她慌忙奔到颂莲身边,“姐姐,我都知道了……希望你撑住。”

颂莲却没有她想象的感激,“颂玉,为什么有些事情,只有你不懂呢……”颂莲抬眸,那样凄然望着她,眼中一时哀怨无限。颂玉心头惶惑,以为颂莲疯了,也不在意。巡捕搜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搜出了大量的安定类药品,两个警察来到颂莲面前,“沈太太,您被逮捕了。”

颂玉大惊失色,拦住他们面前不让他们带走颂莲,“你们胡说什么?……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弄错了,害死我姐姐孩子的是邱谨扬,因为他想跟我姐姐离婚!他跟别的女人商量好了,我都亲眼看见了!”

颂玉呆呆地站在邱公馆。不对。她想起那天出事前,自己分明在楼梯口碰到了晓彤,那个时候她还对自己说话,好端端的样子……那么姐姐是为了维护邱谨扬,所以甘愿认罪的吗?颂玉脑中滑过无数个念头。一时搞不清楚状况。邱谨扬回来了,对眼前的狼藉好像并无意外,她冲上去,扬手便是一耳光,他默不作声忍受了,“这一切都是你,对不对……分明是你做的,却嫁祸给我姐姐。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女人是谁?我不会放过她的!”

面对她声色俱厉的质问,他又用那天那种路灯下悲伤的目光望着她。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总说,你睡不好吗?……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去国际饭店的路上,回来的路上,你都一直睡着,睡得好香啊,我多想你能就那样一直靠在我肩膀上。没错,那些安定是我的,还有那房间里的熏香,所以颂莲才会产生幻觉……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他的眼中浮现一种难言的哀伤,仿佛眼前的人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真的不记得了吗?那天,是你把晓彤推倒的啊。”

颂玉一阵晕眩,忽然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脑中轰然一声,仿佛炸开般地,下意识道,“我没有……”可是,眼前一副情景却越来越清晰:她跟晓彤在楼梯里遇到,她像往常一样抱着她想亲亲她,可是那个孩子,用一种戒备的眼神望着她,嫌憎地推开她的手,“走开……我妈说,你是个坏女人。都是因为你,爸爸才跟妈妈吵架,你想拆散我们家!”

说着朝她吐了一口口水。孩子脸上那种厌恶的表情,令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生气极了,姐姐竟然会这么教小孩子,小毛头分明跟她的母亲一样讨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扬手便是一耳光,身后就是高高的楼梯,而后晓彤便从楼梯上滚下了楼……很多个晚上,她总是做梦梦到那个场景,晓彤在楼下朝她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唇角却忽然流出一滴血,“小姨,你为什么要害我?”

看到地上孩子紧闭的双目……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慌忙奔下了楼,泪如雨下,抱起晓彤道,“晓彤……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姨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四周看了看,公馆里静悄悄的,静得令人心里发慌,像根本没有人一样。王妈去买菜了,李妈也不在,姐姐呢,出去打牌了吧?她慌乱地想叫救护车,心中又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在叫,她死了,绑着他们两个人的唯一纽带断了,她就可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他们不离婚,不就是因为孩子吗,不就是他觉得欠颂莲的吗?于是她慌乱地逃离现场,借口跟江雨霏看电影外面晃了一整天才回来。当然她真的约了江雨霏,只是那电影放了什么,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原来都是她害的……只是她不肯承认。就像她不肯承认。她心里喜欢他的,她喜欢上了自己的姐夫。不过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介入他们,更不想面对公馆下人们鄙夷的目光。可是坦白问自己,她心底真的没有一丝一毫阴郁的念头?她骗不了自己,她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她跟这公馆里的每个人一样讨厌颂莲。“都是我害的。”

颂玉蹲在地上用力抱住自己头疼欲裂的脑袋。“颂玉,你听我说,晓彤不是你害的……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晓彤告诉我,你打了她一巴掌,我怕她嚷嚷出来,给她服用了一些安定……”事情很快就查清了。颂莲与廖春醒其实几年前就认识了……那天廖春醒跟颂莲在一起偷情,被六岁的晓彤看到,廖春醒怕她泄露他们的秘密,更怕邱谨扬知道了颂莲替他挪钱的事……将服用了过量安眠药的晓彤扔下了楼。颂莲想必是为了那个姓廖的,才心甘情愿被警察带走的。可他们就是无辜的么?让她死吧,她死了,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可惜的是,她这么想过,他也这么想过。“那天你去电影院,我其实跟在你身后……”邱谨扬望着她,眼中浮现了一缕若隐若现的温柔。很多次,他望着她时,眼底暗藏的就是这样的温柔吧?一直被他藏得很好。颂玉心中难掩酸涩,明白有什么东西,已是猝然改变,再也回不去了。“我要走了,明天的船票……”她对邱谨扬说。“去哪里?”

邱谨扬抬眸,眼中滑过一丝讶异。“香港。”

尾声颂玉望着她第一次来上海见到的邱公馆,阑珊的夜色下,透出明亮的灯光,依旧是繁华如昔,却华美得有些不太真实。一瞬间,仿佛多了某种荒凉的味道。到底忍不住抬头,又望了二楼尽头的房间一眼。那扇黑魆魆的窗户里,依稀闪烁着一只烟头,点燃,又熄灭。熄灭,又点燃……即使转过身,她依旧能感觉到二楼那束目光,正牢牢钉在她的背上,经久不散。世人总说,缘分这件事,最是无可奈何。她今日才有些懂了。就当做了一场梦吧。可又是谁,在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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