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以为生命中最绝望的是离开,他走以后,转身即天涯。可是回头发现,原来那个人从未离开过。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又是一年春风拂柳绿的时节。夹岸桃花开得正好,一阵风过,落红拂碧水,随着门前的小河一直流到小村外。我正在用柳条编织篮筐,矮墩前横七竖八摆了柳条,远远望去青绿一片。门外熙熙攘攘,热闹的像赶集一样。隔壁的吴婶兴冲冲走进来,说,“这会不去看热闹么?想不到咱们村还能出一位教授……老陈家的陈观应回来了,听说啊,人家现在是名人、教授,美国都去过呢。当日我瞧着那孩子就出息,今天果然出人头地了,还没有忘本,真是祖坟都要冒青烟啦……咱们也去瞧瞧吧?”
我听着吴婶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道,“我是瞧不成啦……得把这些赶着编完,好让阿城下午拿去镇上卖。”
说着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的柳条。吴婶却过来放下我手上的柳条,“没事的,回来再做也是一样的!”
一只手牢牢拉过我。吴婶是庄稼人,力气比我大很多,我只得任由她牵着我向外走去。远远只见杨柳依依处村民们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袭西装,器宇轩昂。玉树临风,想不到多年做惯了粗活,我的脑袋还能冒出这个成语。很多年不见,记忆里的那个人仿佛依旧长身玉立,意气潇洒,仅凭一个照面,就能认出来……我被吴婶牵着,径直来到了他面前。吴婶嘴快,“陈家侄子,这是阿城媳妇……也是咱们村的大学生,你们都有学问,应该有话讲的。”
眼前的人西装革履。他周围的人仿佛都变成了背景陪衬,模糊一片。那双清炯瞳仁里倒映出灰扑扑的我。望着眼前人人都与有荣焉的人,我忽然有些自惭形秽,有一种想要转头逃掉的感觉。他大概觉察了我的尴尬,朝我伸出手来,清浅一笑,“我记得的,沈梦瑶。我们是校友……”再度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温声细语,那么熟悉却又陌生,唤起了我心底最遥远纯真的记忆……我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他还是那么体贴入微,细致温和。俊朗的容貌一如当年,时间也只是替他增添了一抹温润儒雅……可是细看之下,眉眼分明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碎纹透出沧桑。这些年……他也经历了很多吧?我伸出手去,却不敢触及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寒暄,“吴婶在说笑,没那么能耐啦……不过是做点粗活维持生计,什么大学生不大学生的。你才是人人敬仰的大学者……”话音未落,眼底一阵发酸。我侧过头,不敢再看他。那一瞬的景仰或许是油然而生的。可是大概是越来越熟悉的农妇生活,令我的赞赏听起来都那么索然无味,言不由衷。那双温润的大手触及我的掌心的粗粝,眼前的人一愣,神色复杂望着我,十多年的岁月匆匆一闪而逝,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初相识的那一年,那一天。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今日的陈观应是美国大学的客座教授、名满天下的学者……可是在二十年前,美国这两个字是是禁忌,触碰不得的。其实我的出身,并不比陈观应低的。我的父亲是旧上海的富商名流,母亲是旧时代的电影明星,家境殷实。为了躲避战争,父亲带着我们举家内迁至本地,与本地乡邻陈氏比邻而居。就这样认识了陈观应。彼时的我无忧无虑。皮鞋在老字号鞋店订做,对凯司令、梅陇镇、红房子如数家珍……因此第一次来到这个世外桃源的小镇上,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当年的陈观应,不过是个斗鸡走马的顽童,可是已显出不同寻常的伶俐来。第一次见到他,他正领着一群乡童蹲在地上斗蝈蝈,我站在他身后,看到他们兴高采烈围着地上的笼子,不由也很好奇,蹲下来围观。笼子里的虫发出比鸟儿更好听的叫声,我羡慕地说,能不能让我也玩一阵。地上的一群男孩子都是附近的邻居,大概听说了我的背景。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回头,好奇打量我半响,瞳仁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戏谑道,“听说你小时候是在英租界长大的,你说一句洋文,我就把蝈蝈给你儿?”
我想了想,清脆出声道,“Nice to meet you.”不知怎地,男孩原本一脸得意的神情,听到我这句话忽然脸一红,低了头,将手里的笼子一语不发递给我……第一次见面,彼此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像。时隔多年再见到他,是在上海的外语学院,两人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年男女。我到学校已经很迟了,走进教室,看到讲台上正在侃侃而谈的他,那种自信磊落的样子,着实很引人注目……可是也并没有认出对方来。直到在外语系的英语课上,那节课我被导师抽中,上台用英文朗诵了一段《红与黑》。下了课众人纷纷向教室外走去,我正准备走出教室,身后忽然有人唤我的名字,“沈梦瑶……原来是你。”
转过头,一个白衬衫的男子眼神清亮望着我。即使事隔多年,我依旧能想起那一个夕阳无限、光影交织的黄昏,他念到我名字时,那种声音轻轻的,轻轻的样子。两人眼里一阵恍然,渐渐熟了起来,谈起过去,俱是忍不住哑然一笑。他目光炯然望着我,“你当年说的那句英语,我现在才懂什么意思……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英语依旧那么好。沈梦瑶,我也很高兴再遇见你。”
我谦虚地笑了笑,道,“现在不兴这个的。”
彼时运动如火如荼,我的父亲在公私合营那会已被划分为“资本家”,而他算是根正苗红的干部子弟,跟许多干部子弟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像父辈一样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大干一场,热衷形形色色的运动。而我这样的人,从小在英租界长大,自诩见惯了世面,最看不上那种没有真才实学,凭着父辈的荣耀高人一等的人。正因为功课学不好,所以才在别的事情上那么激进……这样的两个人,像两条彼此不相交的平行线,原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他笑一笑,没说什么。两人是同乡,比普通同学关系只是近了那么一点点。他在学校里是很受欢迎的人物。讲台上的他意气风发。眉宇间神采飞扬……已经初具一位学生领袖人物的锋芒。大抵青春萌动的时期,少女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心事。他的身影经过时,班上的女同学倒十有八九目光会不经意落到他身上,下一秒却又匆匆无措地、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可是那个人,不包括我。我的目光,被班上功课最出众的男孩子牢牢吸引着。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名字都已十分模糊了,只记得经常穿一件淡蓝色夹克,身上有一种浮华世家的遗风流韵。那时候追求进步是主流。那个男孩功课很好,从不追求进步,似乎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除了学习,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跟其他人也不来往,上课不发一言,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每到专业课考试,总是牢牢占据着专业第一的位置。这却又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想要跟他一比高下。他总是默默无闻地靠窗坐着。偶尔一回头,恰好看到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俊美的轮廓,一缕碎发垂在额前,发梢缀满碎金,神色看起来很忧郁,仿佛油画中走出来的俊美不凡的王子一样……那种破碎而忧郁的气质,一下子就击中了我。或许总是这样望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渐渐走进了你心里。那一天放学路上他的自行车坏了……我记得当天下午他没有来上课。路过站在自行车边上束手无策的他时,我终于忍不住上前戏谑道,“这是逃课失败的惩罚么?”
他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扬唇道,“也不赖啊……不是遇到了你么?”
我一愣。他这句话说得暧昧不明,我心中砰砰直跳……那一天我帮他修好了自行车,他若有所思盯着我,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会读英文,还会修自行车。我没有理他的称赞,对着他,说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其实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却总是独来独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忽然低了头说,因为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前途有限,所以与其被人选择,不如做那个主动选择的人。我心中一怔,记得父亲也是这样告诉我,他说与其被人选择,不如做那个主动选择的人。因为怕受伤,所以将自己牢牢藏起。我想,我懂那种心情。两人渐渐熟悉了起来,彼此有越来越多的话说,我们在树下、在花坛谈论沙翁、谈论天气、谈论音乐……那时年少,情起总不知为何。我将心事写在信纸上,偷偷夹在他的课本里。我以为他有思想,有才华,又跟我有着同样的出身,同样的人格,他一定会懂我。那种忐忑地等待的心情,令我忍不住猜测他到底为什么没有回应?……或许他没看到?或许他看到了,只是不想回应而已?可是令我想不到的是,他出卖了我。那天教室里的气氛压抑而低沉,不同寻常,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进了教室,就看到那封漂亮的信纸在班长谢晓秋手上,我的心遽然沉下去。谢晓秋扬了扬手中的信纸,挑眉问道,沈梦瑶,这是你写的?学校禁止谈恋爱……还好有人抵制住了资产阶级的侵蚀,将这封信交了上来。哼,果然是资产阶级流毒,风气都被你们这些人带坏了。谢晓秋一向与我不合,最看不惯的就是我这种出身比她差、功课比她好的人。我一语不发默默听着那些唇枪舌剑向我袭来,只是忍不住看向窗旁那双漂亮忧郁的眸子,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不喜欢可以拒绝的,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方式?那个人低了头,他的目光依旧沉默,却并没有看我。是惭愧?不屑?还是不敢?……都不重要了。我心中冰凉一片。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喜欢,不过是他与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可是也并没有感到羞愧,只是默默听着那一顶顶不属于我的大帽子扣向我,骄傲地不肯低头。心底固执地认为爱情本身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人,只是时间而已。这种无畏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谢晓秋,她寸寸紧逼,不屑道,“怪不得,他们都在议论你母亲是旧社会的破鞋,生活腐化堕落,作风不正……女儿也有样学样!”
“谢晓秋,够了……你这种人身攻击式的教育,与泼妇骂街又有什么分别?”
我抬头,无声地看了眼帮我说话的陈观应。陈观应是系支书,谢晓秋不敢得罪,狠狠望了眼我……结束了这场狂风暴雨的批斗。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依旧记得,那天的雨很大,心很凉……可是因为陈观应挺身而出的缘故,记忆有了唯一的温暖底色。人群不知何时散开了。转过头,二十年后的他就站在我面前,可是两人仿佛已隔了千山万水……四周忽然寂静,柳条随风荡漾,风过可闻。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客套地朝他笑笑,“恭喜你,听说你结婚了……”他点点头,声音轻轻的,“是的,孩子都七岁了。”
像极了长大后初遇,他对我说 ‘沈梦瑶……原来是你’那句话时的语气。孩子七岁,这么说他三十几岁才成家的……我不敢胡思乱想,心底却有些慌乱,仿佛没话找话地,“孩子很乖吧?尊夫人也一定很漂亮……你事业有成,人生很圆满了。”
或许是我无措的语气出卖了我吧。他忽然抬头,直直盯着我,“梦瑶,你还是那样……一紧张,话就会变多。”
眼里透着无奈,又有一种了然,像极了过去在一起时看着我的那种目光。这么一句话,却猛地击溃了我。蓦地想起,这世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那一天陈观应送我回去,临走前,将手里的伞递给我,“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向他点点头,转身进了楼。可不知是身体原本就有些差的缘故,还是受了打击,回来后我竟病得厉害。连日来的高烧,脑袋昏昏沉沉。我独自躺在床上,忍受着病痛和想家的双重煎熬,很想有人能递给我一杯水……昏迷不醒中,有人擦去我眼角的泪意,用湿毛巾一点一点润泽我干裂的唇。陈观应来看我了。在我病得奄奄一息,极度想家的时刻。为了要我好好休养,也为了我不再受波及。他带我搬离了学校,帮我租了一处弄堂独居。心上的伤口随着身体上的病,究竟也渐渐愈合了。他时常会来我这里坐一会,两人捡些无关紧要的话说,对政治、运动,过去的一切避而不谈,对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感情更是绝口不提。可是终究有一天,避无可避。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屋子里点了红泥小火炉,我们围着热气腾腾的菊花火锅,吃完火锅,又喝了一点黄酒……两人眼中都有了一点朦胧醉意,他望着我,倏地笑了,“当年你说的那句英语,直到我长大很久后,才明白它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懂。”
我笑着道。“闭塞的小地方,哪里懂那些洋玩意呢……其实是看到你,我心想这个女孩子真好看,声音就跟黄鹂鸟儿一样。”
那一瞬他的眼神,忽然璀璨如星,直直落到我的眼睛深处。我心中一跳,不敢直视他眼底的含义。侧过头,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意,这个人在我最寥落的时刻帮我,不是不懂他眼底暗藏的心意的……可是,我已经很难再相信任何人的爱情。转过头,我下了逐客令,“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他望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告辞离开。他的身形在门口顿了一顿,我叮嘱一声,“天很晚了,路上滑,你小心一点……”话音未落,木制的门板在他身后哐啷一声,他忽然转身,铺天盖的吻向我袭来……我脑中一怔,挣了一下,无力地攀上他的肩膀。感情仿佛冲破了某种束缚一般。再也不肯逃避彼此的心意。原来有些东西眼底可以视而不见,它却一直藏在你心底。芙蓉帐暖,一夜春宵。空气里浮动着静谧的甜香,他含混不清的声音低声在我耳边说,“梦瑶,我很喜欢你……其实第一天遇到你就很喜欢了。后来再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想不到我小时候眼中天仙一般的女孩子,有一天还会来到我身边。”
我心里感动,在他怀里仰起头,定定望着他,“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吗?我是资本家的女儿……”他吻住我,“不怕……没有人可以阻挠我们。”
闭上眼,那些隐秘而幽暗的过往,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细碎的曾经……仿佛就出现在眼前。闭上眼,就想起他载着我,穿梭在布满法国梧桐的林荫大街上,我的裙裾被风鼓起,仿佛气球一样。我抱着他的腰,心情也像飞起来了一样……人在太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命运可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以为两人海誓山盟,就可以一生一世。可是忘记了,命运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彼时大字报已经贴满了校园,空气像笼罩了一层阴霾。一向晴空绿树的校园,天空也是灰扑扑的……我在众人眼中是一个作风不正、与陈观应非法同居的资本家的女儿,实在不该缠着他不放的。顶着那些冷嘲热讽,我每天若无其事地去上课,吃饭,回家。心想,忍到毕业就好了,一切就能结束了。可是毕业分配,我被查出怀孕了。我被一遍遍盘问,孩子是谁的,是不是陈观应的,我跟陈观应做了什么。我望着对面男子脸上居高临下、明知故问的神情,心中羞愤到了极点,冷笑道,“你跟你的妻子做了什么,我们也做了什么。”
可想而知,对我只有更严厉的惩罚。正在这时,却接到了父亲病重去世的消息。仿佛一只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捧着那些字,就仿佛看到了从前面容慈祥的父亲……我哭得伤心欲绝。陈观应轻抚我的发,“梦瑶,你受苦了……都是因为我。”
低了头,一脸心疼的神色。疲惫的心底忽然滑过一个奇异的念头,我抬头,定定望着他,“观应,带我走好不好?……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乡下,那样就没人能阻碍我们了。”
不管荒岛还是什么,哪怕深山老林也好,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陈观应定定凝视我,就在我以为他要劝我不要那么冲动,拿前途之类的话搪塞我时……半响,他脸上滑过一抹坚决,定定望着我说,“好,我们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知道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毕竟那个年代说走就走,不是件简单的事,意味着要赌上他的前途,命运。那一瞬我才明白,他是认真的。可是我也不是一时兴起,这里没有我留恋的任何人,任何事……我心中感动,扑向他怀里。我跟陈观应来到广州一个萧条的小渔村,决定从这里辗转乘走私的船去香港。我们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下来。约定好陈观应去探路,我在旅馆里等他。可是他走了。一天,两天……再也没有回来。漫长的等待一点一点煎熬着我最后一丝耐心,身上的钱在等待中耗光了。我像古代的思妇,每天不安地痴望门前,憔悴不堪。只好在盘缠用尽前,回到了上海。只是绝望地不肯承认……他退缩了?陈观应再也没有露面。那个人,仿佛从我的世界凭空消失了。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这么多年,人生就像门前的河流一样,起伏不定。可是也终究归于平静。想到这里,我抬头直视他,语气平静地笑道,“走吧,镇上没有像样的餐厅……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怎么说我们也算旧相识,我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的。虽说想请你陈大教授吃饭的人排着队,可是想必你也不差这点时间的。”
他眼中一黯,默默跟着我来到镇上唯一一家小茶馆。收音机里播放着那种长长的戏腔调子,仿佛穿透了悠悠岁月……两人面对面坐着。听说他娶了一位企业家的女儿,生意都在国外,不日就要回美国了。坐在这里,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恍惚感。昨日世人眼里鄙夷、避之不及的财富、地位,今日已成为无数人艳羡、拼命追逐的目标。所谓时移世易,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番光景。他颓然低头,“梦瑶,我已经得到惩罚了……你又何必挖苦我?”
我挑眉,忽然有点想笑,事业有成,爱情圆满,这就是他的惩罚么?那么我呢?我低头望着双手,多年繁重的劳动,令这双手已粗糙不堪。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会讲英文、光鲜明媚、文采出众的女子了。错过了毕业分配,怀着孩子,之后的每一步,都走得艰苦异常。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无谓做口舌之争……因为心中明白,这可能是今生,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冷笑道,“人都是自私的,其实也怪不得你……感情与身家利益相比,大概真的算不了什么。毕竟你当日要走,为我牺牲的不止亲情,还有前途命运。”
他眼中愧疚更甚,神色一动打断道,“梦瑶,不是这样的……”我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听你亲口解释一句……”当初为什么抛弃我?其实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可这么多年,这件事仿佛一块石头压在心头,沉甸甸地,令我总觉得人生虚妄,最初喜欢的人背叛了我,这个我全心全意爱过的人亦如此……人总是不肯承认自己年轻时爱错了人,不过是为了那一点虚荣心,其实有什么分别呢?我闭上眼,不愿意再回想过去经历过的种种屈辱……那些曾几何时,陈观应带给我的屈辱。我找到陈家,陈观应的母亲见了我,瞥了眼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神色一脸鄙夷,仿佛带着某种怨怼,“你走吧,观应已经娶亲了,从小订的娃娃亲。男孩子年轻嘛,总是有人勾引就上钩……我们家不欢迎你这样不安于室的女人!”
闭上眼,一串泪水无声地流下来。陈观应忽然无措地握住我的手,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居然泛着泪花,“当天我去探路,被公安局抓获,以叛国投敌的罪名被关进监狱……我托狱友将两百元钱带给我母亲,请她买一些营养品,替我照顾好你和……孩子。等我出去就娶你。可是母亲回来告诉我,你已经嫁给了本地一名农民。我心想,或许你改变了主意,嫌弃我没有前途,毕竟,我已经是一个有污点的人了……”我怔怔盯着他,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何况事到如今,他根本没必要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我只能道,“我根本没有见过那两百块钱……”直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到陈家,他母亲会用那样一种眼神来看我,眼底仿佛怨恨,令人暗自心惊。通敌叛国,那个年代是很严重的罪名,她一定很恨我,令她的儿子身败名裂,前途尽毁……我将头无声地埋在掌心。再也没想到,原因会是这一种。原来,这么多年并不是我一个人。他也付出了代价,并且代价不比我小。“其实出来后,我是找过你的……当我看到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终于死心了。”
他忽然激动了起来,“梦瑶,这么多年,其实我也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等等我!这辈子我最勇敢的一个决定,就是为了你,赌上我的前途、命运……可是,为什么你让我赌输了?”
他的神色闪过一丝怨怼,转瞬,却又轻轻摇头,“不过也不能怪你。年轻女子,又怀着身孕,能怎么办呢?即使你是怕被周围人指指点点,匆匆嫁给别的男人,我也不会怪你的,替我……谢谢他。”
“这么多年,其实我有很多次机会回来。可是我从来不肯踏足乡关半步。人家说近乡情更怯……其实我是怕见到你,怕你成了谁的妻子,又是谁的母亲。——而你鬓发苍苍,为他们操劳。怕你已经,忘了我。”
原来你以为生命中最绝望的是离开,他走以后,转身即天涯。可是回头发现,原来那个人从未离开过。指缝间的泪水,无声地吞噬了这漫长一生,无言地错过。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我望着他,眼前的人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可是细看之下,眼角已有了细纹,鬓发露出一丝灰白。仿佛瞬间老去。原来我们都很老了,老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心……我站起来对他说,“人总喜欢问一句为什么。可是世事无常,哪有什么为什么,或许只是碰错了时机,又或者会错了意……阿城还在等着我回家,恕我不能奉陪了。陈教授,祝你余生事事顺心。”
还有,不要想起我。我头也不回地走出茶馆。身后的目光牢牢钉在我身上。春日的阳光蒙昧而多情,收音机里传出脆嫩的童声,下一首却是曲古调《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转过身,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