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昨夜下了一场薄雪,朱红的雕梁画栋、精美的亭台楼阁俱是覆了一层白,越发晶莹华美。我对镜仔细梳了个梅花妆,穿了件繁丽的裙子,对菱花铜镜里的自己左看右看,还是有些不满意……直到小莲第三次来催促我,这才施施然下了楼。十五岁及笄那年,爹爹特意赐了我这座金做壁、珍珠做帘的华丽阁楼作闺房,名唤明珠楼。爹爹常常对左右笑言道,人家是金屋藏娇,我是金屋藏明珠……今日我虽不情愿,却也不肯叫爹爹为难,还是按照他的吩咐仔细装扮过,带着小莲来到湖心小筑。听说爹爹此时便在里面陪京城来的贵客……我一边走着,一边心里想,我沈家已是富可敌国,不知什么客人,值得我沈含霜抛头露面、屈尊相陪?门前的两个守卫有些面生,和沈府下人穿着一样的青布长衫,却有一种凛然的气势……我心一凛,收起眼底的漫不经心,落落大方进了门。外面瑟瑟轻寒,还带着薄雪的寒意。湖心小筑内却是暖意熏人,铜炉里点了苏合香,屋子里暖香四溢……许是因为多了陌生人的缘故,我第一眼便看到了临窗的白衣男子,面容俊朗,凤眼星眸,气质高贵内敛,一身白衣虽然素雅无华,却难掩身上的清贵……有一双见过世面的眼睛,淡淡扫过我时,无波无澜。仿佛无论无论我的样貌再怎样富贵倾城,与这世上其他任何一个女子般别无二致。他身上有好闻的熏香传来……我这才看到他的腰间缀着一方美玉,隐隐有光华流转,上面用隶书刻着两个字——‘慕容’,‘慕容’在我朝乃是皇姓,我心中一动……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不等爹爹开口,我上前盈盈见了一礼道,“民女沈含霜见过四公子。”
只见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浮现一丝动容,探究的眼神第一次认真打量我……我淡淡道,“四公子不必误会。四公子既微服而来,自然不愿被人识破身份……含霜虽目光粗浅,对公子身上的玉佩却也略识一二。”
他的眼底露出一抹赞赏神色,对我爹说道,“仅凭一块玉佩便能识出本王身份,令爱果然聪慧异常。”
犹豫了一下,我道,“不仅是玉佩,还有公子身上的熏香……这香是碧水香,乃是天命五年宫廷特贡。用得起这个香的,想必当今除了皇上,便是皇上兄长北靖王了。算算年龄,当今皇上正值弱冠之年,阁下自然是北靖王慕容珣了……”我沈式是江北第一大皇商,常年为宫里供应熏香,是以方才一进门,我便闻出了他身上好闻的香味。“奥?你既能猜出本王身份,那自然也能猜出……本王此行所为何事?”
慕容珣挑眉,饶有兴致问道。说实话,我对他此行的目的不是不明白……当今皇上幼龄登基,内有权臣把持朝政,外有西戎虎视眈眈,这时候最需要的,自然是钱了。而我沈家富可敌国。慕容珣此时不远千里来我沈府拜谒,必是想通过联姻获得江北沈氏的支持。想到这里,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触及角落里默默作陪的沈子建身上。依旧是一袭青衫,面容斯文俊美的模样,却是眉目沉稳。神色掩在蝶翼睫毛投射的阴影里,仿佛暧昧不明……我心底莫名掠过一丝骄傲——我倾心的男子,即使站在这天下间数一数二尊贵的男子身旁,却也毫不逊色。四目相对间,他仿佛有些措手不及,脸一红,侧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忽然有些懊恼。其实今日如果不是沈子建也在这里。凭他是谁,沈府的千金沈含霜,却也不是谁想见一面便容易见得的。那般细致的打扮,也不过是为他。女为悦己者容,原来我沈含霜亦不能免俗。我的目光透过他、蓦然回到很多年前沈子建第一次来到沈府的情景。二七岁那年,父亲将沈子建带回沈府。阳光明媚的夏日。沈园一树花影下,我正在同一群玩伴踢毽子。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的目光掠过鸡毛毽子,转身看到了不远处衣衫褴褛,眉目间却有着一抹与年龄不相符气质的冷峻少年,薄唇紧抿,身量单薄……正跟着爹从琼花台经过。个子高我半头,瘦削的肩膀透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倔强。我眉头一皱,故意掩起鼻子大声道,“爹爹,你怎么带了个小叫花回来?!”
其实没有味道。只是当日的我还太年轻,出身首富之家,金作雕鞍玉为笼,又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年轻而轻薄的灵魂,骄纵任性,如何肯对一个陌生人稍假辞色?周围人果然发出轰然一笑……触及我鄙夷的眼神,地上的男孩神情一瑟缩,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爹爹脸上不悦,“霜儿,给你说过多少回了?讲话不要失了分寸……他是沈子建,为父决定收他为义子。”
其时我周围不少名门闺秀,世家子弟。当着众人,我只觉十分丢脸,难以置信道:“爹爹,这样脏的小叫花,替我沈家刷马桶、扫马厩都不配……怎么配做您的儿子?”
又怎么,配做我的哥哥。爹爹不耐地打断道,“霜儿,够了!”
彼时的我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第一次被爹爹当众在下人面前扫了面子,于是一腔怒气无处发作,都撒到了新来的沈子建身上。是以在他捡起地上的毽子,想还给我时,我对他扬手便是一鞭子,扬起下巴道,“我沈含霜从来不碰小叫花碰过的东西!我们走!”
说完带着众人转身,徒留手足无措的沈子建、站在一树花影里。很多年后,我才能稍稍想象当日的沈子建,站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那种心情。“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爹替他取这个名字,含义不言自明。爹爹常说,我已有一个咏絮之才的女儿了,还要有一个才高八斗的儿子,如此不日便可名扬四海、重振我沈家家声。只记得当日的我冷哼一声,对旁边的沈子建道,哼,才高八斗,也不想想你衬得起这两个字么?当日的我以为爹无非是想要个儿子,帮他接掌家业。甚至担忧他以后会跟我争夺家产,所以处处跟他对着干。年少的沈子建想必吃了我不少苦头……可又究竟是何时起,这个冷峻而单薄的少年,渐渐走进了我心里?也许年少的感情都是这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肯称他一声义兄,起初是不屑,后来是不肯,因已对他动了情。很多年里,沈子建都是这样默默无闻、亦兄亦友般陪在我身边。仿佛桌角那方温润的白云镇纸,虽然没有多华丽、夺目,可一转身,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多年过去,只觉当日沉稳的少年气质越发冷峻、喜怒不形于色。心中恼他从来对我一副暧昧不明的态度。侧过头,语气便有些不好,转而对慕容珣声音冷然道,“当今皇帝不过是个弱稚小童,有名无实。我们沈家帮他,又有什么好处?输了要散尽万贯家财,甚至赔上性命,赢了却已是富贵至极,无以复加。爹爹年老,高官厚禄亦无用,不过想做一只闲云野鹤。我沈氏向来与世无争,更不愿卷进这趟权力之争的浑水中去!”
这世上想必再无其他人敢在他面前这般讲话。慕容珣未来得及开口,只见爹爹已是神色一变打断道,“霜儿,不得无礼!”
转而对慕容珣态度恭谨道,“小女被宠坏了,言辞无状……还请四公子海涵。”
“爹爹,他们分明是看中了我沈家的家产!”
我不满道。这句话说得露骨,果然被爹爹厉声打断道,“够了!”
慕容珣却不露声色,望着我道,“沈姑娘虽身居僻壤,想不到对朝中之事,却也很是了解呢。”
忽然神色变得无比郑重,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紧盯着我道,“他日若能功成,我代皇上许你父亲世袭镇南王的爵位,永世不必朝觐,如何?何况,沈姑娘冰雪聪慧,该晓得这世上财富还需权势来守。即便富贵,却也难保一世无虞……”话到这里,竟透出一丝隐隐的威胁之意。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威逼加利诱,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目的。我一愣,半响说不出话来。一时只知呆呆地望着眼前那双幽深凤目,只觉第一次有人目光如此迫人,明明在平视着你,却仿佛居高临下,目光里透着不容置疑……又觉身侧一道冷冷的目光望向我,我抬头,只见沈子建目光落在我们身上,眼神夹杂着昭然的嫉妒。心思定了定,撇过头冷笑一声,道,“哼……既然是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我不理会他,转身欲走。“那……若我求你,你便肯答应随我进京么?”
我一怔,离开的脚步倏然顿住,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气度尊贵的男子。他明明贵为王爷,却肯低声下气来求我。不管是出于什么,仿佛都令人无从拒绝。侧面也能想见,朝中的局势有多么紧迫了……只是,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我真的能做到么?三月朗星稀,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般地。我穿花拂柳经过沈园,绕到沈子建的小阁楼。门外更深露重,书房里还点着灯,映着窗外月影花枝,模糊一片。原来他也没睡。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沈子建看到我,脸上并无多少意外,烛火煌煌,他的脸一半映在阴影里,仿佛暧昧不明。只是问,含霜,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我一时忽然语塞,脸颊滚烫,进门关上了门。没有理他,转身抱住他,吻上他的唇。“子建哥哥,带我走好不好……我倾心的人始终是你。我们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爹爹便不会逼迫我嫁给旁人了。”
只觉怀里的人像触电般地,一动不敢动任由我抱着。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般地,沈子建忽然扳过我的脑袋,用力回应我。他在我耳边喃喃说,我承认,白天看到你用那种欣赏的眼神望着一个陌生男子时,我嫉妒极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你。他用力吻我,只觉面前的人有些失控,与平日谦谦君子的他判若两人……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却忽然一顿,仿佛梦中惊醒般地,猛然甩开了我。他眼底那种怅惘、迷蒙之色消失,逐渐被一片冷静替代。我心底闪过一丝受伤的感觉。只听他说含霜,我们不能对不起义父……义父从一群乞丐手里捡回我,供我读书,这么多年,我不能没有良心。他低头望着我,眼中滑过一缕痛,仿似在极力隐忍什么。声音转瞬却被一抹冷静替代。“江北沈氏,树大招风,已经不是想置身事外便可以的……如今外患纷扰,朝中两派又斗得厉害。我沈家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如若不跟慕容珣合作,另一派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咱们来日方长,还有以后的。”
他望着我,垂下目光。“够了!不要说了!”
我离他远了些,望着他目光却渐渐含了泪,我以为我放下矜持,半夜来向他表明心意,得到的一定是他的感激,却不想是这样一个结果。“那我呢?”
“含霜,你要理解我……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家,为了你。”
他望着我,眼中滑过一丝纠结与不舍,却仿佛下了某种决心般地,终归一片决然。理智渐渐唤回。窗外月影婆娑,我望着眼前这个自我少年起便喜欢的男子,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很高了,站在我面前,需要我抬头仰视。心中一时悲喜莫名……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用很久的时光,放弃他,却也只需要一瞬……只是沈子建,你又何必拿这样的话来骗我呢?用我换回一个镇南王的爵位,还真的是为了我呢,我心底只想冷笑。我向来知道沈子建心思玲珑,有一腔凌云壮志。儿女私情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所谓我爹,也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惟其如此,我心底只觉悲凉。我无法忍受自己一心喜欢的人会如此对我。更无法忍受的是,我沈含霜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宁可抛弃荣华富贵、骨肉亲情也要跟他在一起……只是后来的很久我才知道,沈子建他想要的或许远远不止于此。而他,或许也真的以为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是在骗我吧?却也还是不死心。我仰头定定望着他问,“沈子建,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真的要我进宫?”
他不语,只是默然看着我。心底一空。我望着他,咬牙,一字一顿道,“好,沈子建,从今天起,我跟你再无瓜葛……”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门前脚步一顿,我冷声道,“哼,不过是沈家的一条狗,又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凭你,还配不起我沈含霜!”
我知道我在失控,得不到便因爱生恨,只想说尽恶毒的话来刺伤他……可是我没有办法。这样的狠话,也不过是强抑制住自己哭着跪下来挽留他的冲动。爹对我说过,我沈家的女儿,可以没有爱,却不能失去自尊。一入宫门深似海,彼此心底都明白,是再难有什么以后的了。四进宫那日,是个晴朗的好日头。爹爹还是很疼我,怕我孤身一人进京举目无亲,亲自送我进京,并在京城北郊买了一处华丽府第。虽然比之沈家旧宅相去甚远,可在权贵云集的京城,也不算寒怆了。我在人群里遍寻熟悉的那抹身影不得,心底不自禁滑过一丝失落。忍不住苦笑,说了那样伤尽他自尊的狠话,我还能指望些什么呢?我了解沈子建的性格,他会为了小时候一句奚落记得多年。他一向骄傲,又自卑……而我,也不会原谅他。只是,原来我心底还是没能放下……爹的脸上滑过一丝不舍,两鬓白发在人群里依然醒目。我心下浮起一丝歉疚。爹顶着江北首富的名头,一辈子谨慎做人,守着偌大的家业,也许我真的该为沈家做点事了。这样也好。罢了,再见一面,反倒徒增无谓的烦扰。重重宫阙红墙碧瓦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碧色的琉璃瓦泛着耀眼的太阳光。檐角螭首挂着铜铃,一阵风过,叮咚作响……为富丽的宫殿更添庄严。天家气象,果然非同凡响。也许这一生,我都要在这里了……我因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连与一人迎面相撞也未发觉。“嗳呦!”
只听一声娇喝,抬眼只见身前的女子衣饰华丽,容貌娇艳迫人,头上累丝金凤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缀着红宝石流苏……一对柳叶眉蹙成一团,一脸不悦娇斥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冲撞本宫?”
初来乍到,我心下一片茫然,当下一语不发。她身旁的婢女接口道,“你连我们家芸妃娘娘也不认识?你是哪个宫的?”
这时只听小莲靠近我耳边小声道,“芸妃的父亲是魏相……”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便是宠冠后宫的芸妃。因我初进宫还没有上封号,当下便朝她淡淡见了一礼道,“民女沈含霜叩见芸妃娘娘!”
“原来你就是江北沈氏。听闻沈氏之女富贵倾城,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如此嘛……你可知我爹是谁?”
见我脸上浮现一丝动容,芸妃面容闪过丝得色。我心下微觉恍然。小莲口中的魏相,便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巍澜了。进宫前便听说,先帝驾崩时,魏相作为托孤重臣辅佐幼帝。可当今皇上不过是个终日只知寻欢作乐、昏聩无能的小皇帝。原本三大辅臣平起平坐,如今却渐渐形成一家独大的势头。皇上已及弱冠之年,巍澜却迟迟不肯归政皇帝,朝政大事都要经过他手,说是大权独揽也不为过……最近听说群臣又要请求替他上魏王的尊号,连太后也要对他礼让三分,也怨不得他的女儿会气焰如此嚣张了。“既然不认得,那便在这里跪着吧。”
芸妃挑眉,盯着我道。宫中替我拟的品级是正二品,原本没有我跪她的道理……可是,后宫与前朝向来同气连枝。芸妃此举,摆明了要给我个下马威,要宫中人人都知道,纵使我沈家富可敌国,在这宫里一样要向她低头。我不欲多事,心想她爹正得势,朝廷虽缺我沈家的钱,毕竟更惧魏相的势……得罪了她,宫中必然无人肯为我出头。只好暂且忍耐。我跪在地上。看到她露出满意的神色,对身旁的婢女讥讽一笑道,“吟琴啊,不是传闻江北沈氏富可敌国,墙是金镶壁,床是白玉床……你看她,打扮连个宫女也不如,哪里有半点出身富贵的样子?”
今日进宫,我怕引人注目,刻意捡了件素色的衣裙,加之心里还在为沈子建的绝情黯然神伤……并无心思打扮,此刻比之她身上的锦衣华服,倒的确有些寒酸了。她身旁的婢女极是乖觉,一脸得意接口道,“娘娘您有所不知,士农工商,这商呀,排在最末等……虽然富有,究属贱籍。又怎比得您出身高贵?”
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芸妃不悦,一扬下巴道,“住口,贱婢怎配跟本宫相提并论?”
那婢女一脸惶恐,慌忙跪在了地上。芸妃不耐,摆了摆手,似乎也没了兴致,倒也没有再为难我,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了。不多时,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走过来,赔笑道,“沈姑娘,太后有请。”
对我的态度竟颇为恭谨有礼。我心里虽满腹狐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有劳公公了。”
小莲素来伶俐,忙拿出一点碎银子,塞到了公公手里。“公公拿去买酒喝。”
那公公堆出一脸笑,“使不得,太后她老人家特意嘱咐了……您是主子,哪有替奴才破费的道理。”
我见此也不再坚持,跟着他亦步亦趋来到钟宁宫。五钟宁宫的兽炉里点了熏香,烟雾袅袅,看起来很是庄严肃穆。我定睛一看,原来北靖王也在这里,他身旁端坐一位神态安详的中年美妇,一身绛紫色的燕居服,十指如葱,嵌着寸长的玳瑁镶金套甲,十分的雍容华贵,仪态端庄。未等我行礼,只见那美妇已从贵妃榻上起身,走过来虚扶了我一把,拉着我细细打量一回,点点头笑道,“江北果然人杰地灵,出来的人物气度举止,竟不输先帝几位金枝玉叶……到底是琰儿有福气。”
又转头对身旁的慕容珣道,“你替皇帝办了好事……自己的终生大事,如何半点也不肯放在心上?你年龄已不小了,早已开牙建府,如今可有中意的姑娘?”
慕容珣望我一眼,神色仿佛有些尴尬,咳了两声,道,“母后说笑了……儿臣若有心仪之人,定当禀明母后。”
原来慕容珣与当今皇上乃是一母同胞,眼前这位想必是太后了。只见太后没有再理会慕容珣,却是转头和颜悦色对我道,“一看便是个知书识礼的……叫人看着便喜欢。好孩子,在这宫里可习惯?若有人得罪了你,我叫皇帝替你做主。”
望着我的眸光仿佛三月平静无波的湖水,叫人猜不透里面的深意。我心中一动,蓦然滑过方才被芸妃逼迫的场景。想了想,恭声答道,“回太后的话,宫里一切都很好。无人敢为难含霜。”
只觉太后脸上的笑意此刻方才直达眼底。半响语气有些含义未明道,“宫里就是要你这样见事明白的人,才能走得长远……这宫里谁对我们母子好,谁对我们阳奉阴违,你放心,我跟皇帝心里都明白。只要你好好侍奉皇上,我敢担保你今日所受的委屈,日后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我心中一凛,只觉谈话此刻才落到今日的主题上。又说了几句闲话,慕容珣告辞道:“儿臣还有公务在身,不能陪母后了。”
太后点点头,“你退下吧。”
目光又落到我身上,“既然如此,沈姑娘今日初进宫,想必有不少女儿家的琐事要料理,我倒不好强留了……珣儿你陪她在宫中逛逛。”
我心中一动,抬眼只见慕容珣却是神色如常……我便也同慕容珣趁机告辞,退出了钟宁宫。阳光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刺目耀眼,我这才注意到慕容珣侧脸有着不输沈子建的俊美弧度……终于抽回目光,低低出声道,“含霜还未谢过王爷。”
其实略一思考,我便明白方才是他替我在太后面前求情,将我从芸妃手里救下。慕容珣眼底浮现一抹动容,道,“其实你也不必谢我,我有自己的私心的……芸妃势大,只怕你将来在宫中的日子,会不好过。”
说着若有深意望我一眼,目光滑过一抹怜悯之意。只是很久后,我才深深体验到慕容珣眼中那般怜悯的目光是为何。那日御花园春风和煦,太液池边垂烟袅袅,我正从林荫小径间经过,身后的草木忽然传来窸窣声响,忽然一人从背后抱住我,一阵陌生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只听那人促狭一笑道,“璎珞,这回可算捉住你了!瞧我怎么收拾你!”
我大窘,挣了挣身子却被牢牢箍住,动弹不得。我只好急道,“放肆!你是何人,敢在皇宫内苑轻薄女眷?!”
那人身形一愣,一手扳过我的身子。另一手接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露出一对粲然美目来。只觉霎时间满园春色黯然失色,对面的男子竟是面容冠玉,容止都雅,风流俊美。那人望着我,眼神一怔。一对美玉似的眸子隐隐有宝光流转,转而戏谑一笑道,“你是哪个宫的丫头?朕去讨了你来?!”
原来他便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传闻中那个荒唐好色的小皇帝慕容琰了……我十分尴尬,不由满脸通红。却没有忘记规矩,忙跪在地上行礼道,“臣妾静嫔沈氏,叩见皇上。”
其实我早该猜出来的,对面的人虽不过一身燕居常服,身上的锦衣却是精致华美。此刻跪在地上,我才发觉他身上的锦衣图案精美考究,缂丝在阳光下金光粲然,腰间一条明黄色腰带,上面坠着晶莹的玉佩,黄色的流苏迎风招展。袍角露出石青如意纹的皂靴,用暗线绣了龙纹……只觉那双幽黑的眸子,听到我这句话时,眼中倏地一动,目光炯炯。皇上‘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说着望着我的眼神似是若有所思。这时四周忽然传来很多脚步声,他身后一个娇俏貌美的女子,莲步珊珊走到他身旁,笑道,“皇上,臣妾等了您半天,以为您迷了路……原来是被旁人绊住了。”
说着笑意盈盈打量我,秋水般的眸子楚楚动人,宜嗔宜喜。看样子,似乎是一群女子在陪着皇帝嬉闹……不得不说,这个慕容琰虽然风流无度,眼光倒是不错嘛。此刻周围一群美人,端的环肥燕瘦,柳绿花红。只见慕容琰挑眉一笑道,“你这促狭东西……朕真是平白宠坏你了。”
说着,一手捏了捏那名女子的脸,抬手间说不出的倜傥风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仿佛当我不存在一般。“皇上,这是哪个宫的丫头?您不如也封她为美人,璎珞也有个伴儿……”那女子望了我一眼,忽地出声娇笑道。慕容琰淡淡挑眉望了我一眼,对怀里伊人道,“这么急着把朕往外推。朕若真的宠幸了旁人,你可不许吃醋?”
那名叫璎珞的女子闻言往他怀里靠近了些,一脸娇羞神色,“皇上……”慕容琰风流一笑,倜傥众生。目光转而落到我身上,似笑非笑道,“她么?江北沈氏之女,朕的静嫔。”
说着玩味的目光细细打量我脸上的神色。我倏然露出灿然一笑。慕容琰神色一愣,我亦学着那名女子娇滴滴的语气道,“臣妾初次得见天颜,诚惶诚恐。能跟妹妹一起侍奉皇上,怕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气……臣妾跪着这么久,您是不是也该让臣妾起来了?”
慕容琰一怔,打量我半响,似是有些兴味索然,道,“你起来吧。”
我施然从地上起身,没有望一眼慕容琰,却盯着他怀里那个笑得正欢的女子,倏然出声,“跪下!”
那名叫璎珞的女子惊恐望我一眼,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我又加重语气道,“你既知本宫是静嫔,那自然也该知道,本宫品级比你高,照规矩你该向本宫行礼的。现在本宫叫你跪下!”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道。璎珞抬头望一眼慕容琰,眸中略现惊惶之色。慕容琰神色渐冷,望着我道,“沈含霜,这是朕的后宫,还容不得你一个嫔妃插手!你还不是皇后!”
“皇上既御笔亲封臣妾为静嫔,小小一个美人,臣妾还是有这个权力吧?”
我望着那个女子,又道“何况,你在这里引皇上沉迷声色,便是太后也不会饶你……”慕容琰目光冰冷盯着我。彼此都不肯示弱,半响,终究是慕容琰不悦地一撇头,一字一句似是牙缝里挤出来的,道,“好,随你!”
说完重重冷哼一声,转身竟是拂袖而去。身后一群人,跟着他浩荡消失在御花园尽头。那名叫璎珞的女子目光既惊且惧,却显然是个伶俐的,咬牙跪在地上道,“臣妾冒犯了静嫔娘娘,还求娘娘恕罪!”
我看着她,一时怔在原地。也不禁暗悔方才何必与慕容琰针锋相对呢?初来乍到平白为自己树敌无数……日后又怎会有我的好果子吃?他再没有实权,到底也是皇帝。我这样子落在别人眼中,一定是在争风吃醋吧?……不过事已至此,也已于事无补。心头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来……难道我以后,都要在这样的明争暗斗、慕容琰的厌弃中度过下半生么?空庭寂寂,风过可闻……我倏然觉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