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斜日袅袅，院子里却是姹紫嫣红，夕阳在碧纱窗上拓下花影欹枝，仿若粲然流霞。我正捧着一卷《茶经》打发无聊的寂寞时光。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竟隐隐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我一抬头，慕容琰从门外一挑帘子而入，脚步有些风尘仆仆。他一挥手，殿内的宫女便退了个一干二净。慕容琰眼神扫过我，与平日的神色迥异，倏地走过来夺过我手里的书，掼在地上，冷笑道，“你还有心情看书？照我说你又何必看《茶经》呢？你该看看《女则》《女诫》！”

我一愣，不知他是何意。转瞬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问道，“臣妾哪里得罪了皇上？值得皇上大兴问罪之师……”“你做的好事！”

他怒气冲冲盯着我道。我一愣，心下更是茫然不知所措。一丝怒意却渐渐浮上心头，冷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不过是仗着你们沈家有几个臭钱，便如此颐指气使……你当真以为朕会一直忍着你？！实话告诉你，就是没有你沈家的钱粮，朕也能筹到军饷……难道会怕了你不成？”

我心头大怒，却是怒极反笑，一时也忘了避讳，冷笑一声道，“慕容琰，你口口声声说我颐指气使，现在明明是你在颐指气使吧？！沈家有没有钱，当初也是你千里迢迢求着上门来提亲的……否则我又怎么会嫁给你？”

我做错了什么？他又凭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由也是怒不可遏，不甘示弱回瞪着他。他一愣，一时有些气噎。眸子里怒意攒成一簇，仿佛一簇隐隐跳动的火苗，火星四射，“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便随我去见母后……”说着拽起我便向外走去。他的步子很大，我被拖在地上脚步踉跄，怒道，“你做什么？放开我！”

只觉手上的力钳得更紧，我的腕骨似乎都要被捏碎了，我吃痛出声，另一只手用力去掰他钳着我的手，“慕容琰！你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最后一个字和着眼泪一起涌出。他却看也不曾看我一眼，只管拖着我朝前走去……这时只见小莲面色苍白，带着哭腔跪在面前道，“皇上饶命啊……便是主子犯了错，也有宫规处置，您怎么好滥用私刑呢？何况我家小姐自幼被老爷捧在手心，没吃过什么苦。小姐就是再有不是，当初也是您三媒六聘娶回来的，若是老爷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啊……求您看在我们家老爷的份上，饶过主子这一回罢！”

大概是担忧我的缘故，一时也忘了顾忌。我忍不住道，“小莲，你不必跟他说了……我去便是，到了太后面前是非曲直，自有分辨！”

我脚步虚浮……被他拖着跌跌撞撞朝钟宁宫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有不少人侧目，我们的角度看去，大概以为我跟慕容琰感情很好吧？因为我看到宫女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不由苦笑一声，都到这时候了，我还有心情想这些。钟宁宫门前，他终于松开了手。我好容易得了自由，只见腕上已浮现一片淤青……他忽然狠狠推我一把，一个趔趄，我几乎被钟宁宫高高的门槛绊倒。我已是忍耐至极，怒道，“你做什么？！”

“进去吧，我怕你不敢见母后……”“笑话，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不敢见太后？”

我顾不得发作，只好理了理鬓发，跟着慕容琰朝里走去，远远只听花园的方向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夕阳耀目，地上的女子素衣素裙，未施脂粉，正跪在台阶下，钗环零落，似是有些摇摇欲坠，在浓艳的夕阳下仿佛一剪单薄的象牙纸美人剪影。那女子抬头看到慕容琰，眼中露出一丝欢欣。眼底泪光盈盈，樱唇一动似是欲言又止。看起来真是我见犹怜。慕容琰见此情景，眼中果然又惊又痛，跪在太后阶前道，“母后，璎珞身子弱……经不起这么跪着！”

我心想，这个慕容琰不知真傻还是假傻，哪有这样求情的啊……抬头只见太后果然神色不豫，哼了一声道，“不过叫她跪半日，还能累死了不成！”

“母后，都是儿臣的不是，您若执意要责罚璎珞，儿臣愿陪她一起跪着……”“糊涂！你为了个下贱坯子，连天子颜面也顾不得了么？当日若不是她费劲心机怀了龙种，小小一名宫婢，怎配被封为美人……如今狐媚惑主，却是再也容她不得了！”

太后气得大骂，目光触及慕容琰哀绝的神情。神色一冷，似已不满到了极点，“来人，给我把这个小贱人杖毙！”

慕容琰跪行上前抱住太后的腿，“母后，万万不可……”神色说不出的哀切。“若不是这样的女子在你身边，你又何至于今日这般沉溺于声色犬马，无心朝政……放着家世清白的女子不要，偏偏被这些狐媚子迷住！我看你真是糊涂了！”

太后猛然用力甩开他的手。我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望着慕容琰，也忘记了恨他方才对我的粗鲁，心底又夹杂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同情，原来贵为天子，却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接着又想起那日我跟慕容琰起针锋相对的情形。他方才那般气急败坏，想必以为是我在太后面前告状，所以他的心上人才会被罚跪吧？若是太后今日真的处死了璎珞，那慕容琰一定会恨我一辈子的。见此情景，不知怎地，我忽然难掩心酸……犹豫了一下，我连忙上前跪在地上道，“母后请三思……”只见太后面色已然十分不耐，我忙道，“那日原本是一时误会。试想皇上对璎珞妹妹一往情深，璎珞又怎能拒绝得了呢？况且，您素来待下和蔼，今日您若执意处死皇上的心上人，不但皇上伤心，只怕还会招致宫中非议，引起莫须有的谣言……若为此伤了母子之情，那更是得不偿失了……”见太后迟疑，慕容琰忙道，“是啊……母后，求您饶过璎珞一命……您若不放心，儿臣以后，不再来后宫便是了。”

太后面色稍霁，望着慕容琰的神色半响，慢慢道，“罢了，你若能晓得以大局为重，便是我慕容家的福分、朝廷的福分了……后宫还是要常来的，你子息单薄。只是要多亲近亲近静嫔这样的名门淑女才好。”

我脸上一红，不敢看他。太后终归饶了璎珞一条性命……只是死罪虽免，活罪却难逃，太后余怒未消，令她冷宫面壁思过，三月不得面圣。不过这个结果，已经算很好的了。出了钟宁宫，此时已然是暮色四合，宫娥正在点上八角琉璃灯。我跟在慕容琰身后，他的背影被阑珊的灯火拉得老长，我正准备说些什么，慕容琰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道，“你别以为今日猫哭耗子假慈悲，朕便会感激你！若不是你在母后面前挑拨离间，璎珞今天又怎会遭此责罚！”

说完，狠狠瞪我一眼，转身拂袖而去。我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宫墙尽头，夜风阵阵，我忽然觉得有些冷。小莲匆匆奔过来替我系披风，一脸不满道，“皇上待您也忒无情了点……钟宁宫的事奴婢都听说了，您救了他的心上人，他还这么对您。要我说啊，您又何必去帮那个狐媚子说话，由她自生自灭好了。您倒好，好心救自己的情敌……人家未必会领你的情。”

我正准备教训小莲不该开口闭口狐媚子。大约是触及我的脸色，小莲蓦地噤了声。其实我隐约也能猜到慕容琰的一二分心思，朝廷需要我沈家的钱，又需要平衡各方势力，慕容琰为了利益娶了我，碍于太后，却又不得不对我虚与委蛇一二……对于一个年轻气盛的皇帝来说，想必多少有些难堪的。从他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他对我，无爱亦无恨。也许后宫多一个容貌尚可的女子，对他来说，也不过如这宫里一棵草，一棵木，多一株少一株，也都无所谓的。好在我对他也没有多余的感情。没有期待，亦不会有失望。只是想起从前种种，总是不免黯然神伤，宫中的日子变得越发漫长寂寞。七“主子，芸妃被封为贵妃，太后的意思，也要晋了您的位份。可那个芸妃闹着不肯叫皇上册封您，跟她平起平坐……当初北靖王明明承诺您进宫便册封您。如今他们怎么好食言呢？”

小莲在一旁愁眉不展道。“奴婢知道您不注重这些，可是您也得为日后想想啊……如今沈家还算得势，她都敢欺到您的头上来，以后还指不定会怎样呢？况且，这宫里若没有子嗣，到底终身无靠……”我知小莲是一片真心为我打算。其实仔细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是难道要我为了争宠，去讨好一个厌弃我的人吗？我心中茫然无绪，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小宫女门口传话，说芸妃请我去赏花。犹豫了一下，我正想拒绝，抬眼见小莲神色有异，我便道，“你先去向娘娘复命……本宫片刻即到。”

那小宫女喏喏离开。小莲靠近我道，“芸妃如今风头正劲，您不好得罪她的……”她说的我何尝不懂？我只得依言去了云锦宫。云锦宫内繁华逼人，宫娥引着我向映月楼走去，传闻芸妃甚得圣心，皇上亲为她打造映月楼。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果真气派异常。廊下摆满了绣球花，繁花似锦，富贵逼人。亭子里已莺莺燕燕坐满了人，桃李争艳……芸妃见到我，却亲热地笑道，“妹妹，你来了？”

只是一双美艳的眸子中却半点笑意也无。我心里正有些犹疑，下一秒，在她身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时间微微有些呆住。沈子建正倚着云锦宫的栏杆而立，目光触及我时，滑过一丝动容，随即却是淡淡避开了我的目光……距离我上次见到他，已过了半年有余。依旧眉目清矍，青衣束发，只是沉稳的眉眼更具城府。芸妃笑得一脸灿然，“皇上已经做主，将清河公主许配给你的兄长。本宫协理六宫，想着妹妹与家人多日未见，是以今日在此举行小宴……看来，你们沈家还真的是凤隐龙藏呢！”

我这才看到沈子建身旁坐着一个珠玉玲珑的女子，看起来尊贵异常，一脸单纯无害的笑颜如花。她便是清河公主……沈子建以后要娶的人么？我勉力定了定心神，方才道，“芸妃娘娘这句话，本来是想说，我们沈家的人擅长攀龙附凤吧？”

芸妃大约料不到我会如此直接，一时脸上有些讪然。气氛忽然尴尬起来，周围一群嫔妃神色各异。芸妃直直盯着我，冷笑道，“难道不是么？”

“芸妃娘娘既如此说……妹妹也无话可讲。”

“放肆！静嫔你竟敢如此不识好歹！来人，叫她给本宫跪着！”

芸妃眸中闪过一丝恨意。两个太监将我按在地上，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我这才看到地上铺了鹅卵石……只是身体上的疼痛，又怎及我心底的疼痛万一呢？沈子建，原来他……膝盖疼痛欲裂，我却仍然嘴硬道，“你的手段，原来也不过如此！”

。芸妃果然被我激怒，一脸怒容道，“贱人还敢嘴硬！”

说着上前扬手便是一耳光，几耳光下来，感觉到自己的脸颊高高肿起。我不知我为何要不顾死活去激怒她，只觉胸口似是郁闷难忍，也不知是在气什么……沈子建没有向我望一眼。反倒清河公主脸上似滑过一丝不忍，“芸妃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芸妃闻言停了手，懒懒瞥了眼地上的我，若有所思盯着清河公主似笑非笑道，“民间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果然还没进门，便护着一家人了！只是公主心诚，却不知人家是否也是如此呢？！”

说着故意掩袖一笑。清河公主闻言脸上一红，却不冷不热道，“娘娘又何必取笑。这样说来，我跟娘娘更是一家……岂有不护着皇嫂的道理？”

芸妃这才扬唇一笑，对我道，“既然公主替你求情，那便罢了……”很久很久，我就那样跪在地上，久到心底有些发酸了。夕阳西下，众人鱼贯离开。我却没有起身，眼前只有两人并行离开的背影……夕阳下仿佛一对金童玉女。走出云锦宫的时候，已然暮色四合。抬眼忽然瞥见宫道的尽头一道茕茕孑立的身影，风吹起他的袍角，振翅欲飞。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着苍蓝的天色，身后殿宇连绵，泛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在这宫里，沈子建的背影跟我一样孤独。我径直从他眼前经过，无悲无喜……再也想不到，两人会有这样形同陌路的一天。“你膝盖不好……这是义父从南疆带来的玉梨膏……”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依旧温润如昔，带着丝关切，仿佛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味道。沈子建，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是在关心我么？还是心口捅一把刀，然后再若无其事给一颗糖……我脚步未停。他大约料到我会如此，轻声道，“我放这里了。”

说完这句话听到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两人的影子渐行渐远……八这一晚，我在宫中最高的摘星亭中自斟自饮，繁星闪烁的夜，能看到宫外的万家灯火，星罗棋布，仿佛漫天的星子坠落一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一杯接一杯饮着酒，直到视线有些模糊，四周涌上一层薄雾，夜风很凉，酒入愁肠，身体却是暖的……身后忽然响起冷冷的声音，浸了薄而透的夜色，令人更觉寒意陡生，“这里又没旁人，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抬眼只见一道黑影立于不远处……醉眼朦胧中，我还是辨清了慕容琰长身玉立的身影，夜风撩起他的袍角，翩然欲飞，双目在黑夜中散发一点幽明，起伏不定……不理会他讥讽的语气，我难得地没有同他起争执。只是默默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只觉舌尖有些打结，只是问，“莫非你……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他望了我一眼，转过头，望着远处阑珊灯火，道，“哼……若是你也生在帝王家，便知这世上烦心的事多了。”

说完，耳边似传来一阵轻声叹息。“世人都不过是一心追求自己所爱，所不同只是有人爱财，有人爱人，有人爱权势……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笑出声来。目光触及我脸上的泪痕，他仿佛一怔。眼神幽暗未明，“那你呢？”

不知何时已经靠近我，接过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凡人是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的……”我忽然心中酸涩难忍，伏在桌子上，眼泪汩汩流出。“你醉得厉害……”他眼中一怔。只觉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披风。慕容琰已然离得我很近很近。那双幽深莫名的眸子此刻带了几分醉意，蓦然滑过一缕怜惜。他忽然拈起我的下巴，以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一点一点，细细吻干了我脸上的泪水。唇上一片温软，酒气、混着高贵的熏香，强势地涌入。我的心在一瞬间溃不成军，伸手推开他，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四周寒意逼人，唇齿间是唯一的暖……他忽然横抱起我，向不远处的竹舍走去。层层叠叠的罗裙轻解，裸露的皮肤触及浸了夜凉的白玉榻，我忍不住一阵战栗，听到他在我耳边喃喃说，“我是不会爱你的……可是，这样的你，谁又能拒绝？”

说完狠狠吻向我的锁骨，动作带着种蛮横的掠夺，一只手放下勾起纱幔的金钩，地上红泥小火炉嘶嘶轻响，腾起一室旖旎春色。那之后一段日子慕容琰偶尔也会来。这一日门外忽有公公通传，慕容琰片刻即到。慕容琰身旁的管事太监苏长风宣完旨，靠近我赔笑道，“皇上吃了芸妃娘娘的排头，这会正移驾霜华殿呢……”他说得点到为止，可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多谢公公一番好意。”

眼风扫过小莲，小莲忙端出一柄玉如意来。“呦……太贵重了，奴才也不过为了皇上。”

苏公公一脸眉开眼笑，却没有推辞，“既然如此，那老奴恭敬不如从命了……谢静嫔娘娘厚赐。”

按理慕容琰来之前，需熏香、洒扫、整衣、含香片……可是因为他来得突然，众人俱有些措手不及，殿里的女官正捧起银香炉准备洒香，门外已遥遥响起了击掌声。我跪在门前奉迎。只见慕容琰一脸怒容，神色铁青，戾气逼人。也不理我，径直向内殿走去。他不理我，我只好径自起身。我正跟在他身后，不料他忽然转身，不由分说将我横抱起，将我按在榻上……耳边他的声音似飘忽不定，“在这宫里，朕愿意宠幸谁便宠幸谁……”他说着狠狠吻向我，动作带着激烈的温存，最后一个字淹没在我的泪水中。我用力挣开不得，忽然发狠，一张口向他手臂上咬去。唇齿间有腥甜的气味……他终于松开了我，跌落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气。慕容琰……他到底拿我当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留丝毫余地，“你走吧……我虽不知你跟芸妃发生了什么。入宫本非我所愿，可既已如此，我也决不愿做别人的棋子。”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暗流汹涌。这一日我正去钟宁宫向太后请安，隔着镂花木门，钟宁宫内传来慕容琰咬牙切齿的声音，“哼，匹夫焉敢无礼！朕迟早非杀了他不可！”

我一时有些踌躇，止步未前。我听到太后加重语气道，“说过多少回了，做皇帝凡事怎可由着自己的性子？”

接着又是一大番什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话，连我亦忍不住听得头疼。我忽然想起来的路上听到的种种传闻，今日魏王穿黄腰带、配剑上朝，煽动群臣奏立芸妃为后……心中不由一动，抽回了脚步。默默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经过御花园时，假山前传来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声，其中一个说道，“你是没瞧见今日朝堂上的魏王，好威风！这王朝啊，怕是要变天了……”“那我们要不要早日改换门庭，也替自己找条后路？！”

另一人小心翼翼道。这时忽然一个公公的声音怒斥，“胡说！这种话也是浑说的……我瞧你们是闲着无事做，看我不回禀苏公公，仔细接了你这张皮！”

两宫女忙喏喏答应着离开。看来一切都在计划当中……我心底微微一松，回到霜华殿，轻靠在榻上。片刻后，眼前出现了慕容琰风尘仆仆的身影，见到我时眼底滑过一缕安慰，眉心却渐渐舒展开来。我想起那一天，慕容琰吃痛松开了我……我冷声要他走。可是慕容琰并没有走，很久很久，他望着我开口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以前如此，今后也是。宫里四处都是魏王的耳目，恐怕不日便要逼宫了……可你是无辜的，不应该卷进这些。所以我已安排人护送你出宫。他眼神滑过一抹不舍，又仿佛一瞬间茫然似孩童。我一怔，半响才反应过来。听到他的话我原本该感到高兴的，可是，为何我会觉得难过之余，又有些失落。难道我已爱上慕容琰了么？……顿了顿，我开口道，“慕容琰，你口口声声要我离开是为我打算，可是民间会如何议论一个被休弃回家的女子？……你既肯做君子，我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你若真的想护我周全，当初便不该招惹我，如今咱们已在一条船上，即使我回去，魏氏又岂能放过我？”

只觉他的眼底滑过一抹动容，望着我的眼神陡然变得很深很深。也是那一天，我们计划放出风去，顺势可以摸清这宫里到底有多少人忠于慕容、又是多少人忠于魏氏。我将目光抽回到眼前长身玉立的人身上，起身迎他。从他紧蹙的眉头看得出，局势并不乐观。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我没有抗拒……我们就那样并肩坐着很久，直到月上中天。我轻推了推他，“你该回宫了。”

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异样，眼神望着我，忽然变得很深很深……“我想……继续那天……”他的话未说完，我的脸已然通红一片。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你不怕芸妃吃醋？”

感觉自己声音一酸，竟在吃醋一般。他眼神一黯，俯身吻住我，“不怕……”最后一个字淹没在一阵轻吟中。红烛帐暖，支起一轮春色。逗晓看娇面。小窗深弄明未遍。爱残朱宿粉云鬟乱。最好是帐中见。说梦双娥微敛。锦衾温、酒香未断。待起又如何拚。任日灸画栏暖。这样的词，他也曾经为我写过。我只看了一眼，便红了脸骂道，“这样的艳词，被人听到了不怕骂你昏君……”他戏谑道，为你便做一回昏君又何妨？锦衾温，酒香未断。那之后也有很长一段的快乐时光……以至于我再度见到沈子建时，恍然发觉心底已再无半分他的位置。那些喜欢他的日子，久得像前生的事。九听闻近日西南战事吃紧，慕容琰日夜留宿在云锦宫。不是不难过的。可是，芸妃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兵部又有许多是巍澜旧部，不得不敷衍一二……说这话的时候，慕容琰一脸歉然，将我轻轻揽入怀中。身为天子，原本不必跟我解释什么的。可想起那天他对我说这些话的神情，心底仍然不免滑过酸涩。正是秋日萧索时节，庭院里满地落叶缤纷，阳光洒下满地，浮光略金。不过一年的时光，风景依稀，心境却已变得大不同。一抬头，沈子建正立于花丛彼端，怔怔望着我。檐头铁马叮咚，偌大的枫林中忽然风过可闻，叶子发出簌簌声响，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久久没有开口，只好我先开口道，“子建哥哥，爹他还好么？你……还好么？”

他的眼神顿了顿，较之从前眼底多了风霜之色，答道，“义父他老人家身体很好……只是时常挂念你。”

我点点头，心头一暖，“我知你会帮我照顾好爹……有你在他身旁，我也放心些。”

“含霜……他待你好么？”

沈子建倏然直视我，仿佛要把我看穿，我的无措一瞬间猝不及防跌入他的眼睛，只好坦然迎向他。四目相对间，始觉日月如梭。我轻轻侧头避开他的灼灼视线。想起那个人，唇角却情不自禁挂了一抹笑。原来我沈含霜与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并无不同，这一生能被身旁的男子珍视也就够了。只听自己轻声道，“他待我很好，我很幸福……子建哥哥，我也希望你幸福。”

沈子建微露尴尬之色，转而目光中却闪过一抹受伤的表情，仿佛被我的笑容有些刺痛了，闭了闭眼，盯着我道，“胡说！他若待你好，你方才脸上为什么会露出那般寥落的表情？你瞒得过我，瞒得过你自己的心么？含霜，你跟我走！慕容琰今日可以跟别人逢场作戏，他日也一定会如此待你的。何况那个人生性风流好色，后宫佳丽三千，对你又能有几分真……”我倏地冷笑一声，“那你呢？你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将我拱手让人？沈子建，事到如今，你大可不必如此虚情假意……何况，听闻你不日便要娶公主了，你舍得放下驸马的身份跟我在一起？”

我脸带讥讽道。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这些？“含霜，原来在你心里……是这么看我的？难道你已经爱上他了吗？”

沈子建后退一步，难以置信睁大眼睛望着我道。“这是我的事。”

我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是以转过身不肯再看他。沈子建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剧烈嫉妒，上前用力摇晃我的肩膀，神色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含霜你跟我走！我这辈子没有求过你任何事，今日算我求你！”

正在这时，慕容琰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你们在做什么？！”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我转过身，不由愣在原地。“皇上您看我说的没错吧？他们根本不是兄妹……”转过头看到芸妃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他们身后一群人，以及，一脸怒意的慕容琰……站在那里，不知已多久了。慕容琰神色铁青，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神情莫测，只是牢牢盯着沈子建扼住我胳膊的那双手，喜怒难辨……惟其如此，令人更觉从心里生出冷来。沈子建颓然松手，却是一语不发。我心中掠过一瞬间的惊惶，下一刻便镇定下来，想明白了这一切定是有人设局，故意将慕容琰引来看到这一幕。我将目光落到沈子建身上，眼风冷冷扫过他，却没有停留。正准备跪在地上求情……妃嫔与人私通是重罪，轻则打入冷宫，重则连累家人。慕容琰可以误会我，可是，爹爹却不能因为我受牵连。我正准备跪在地上解释一番，慕容琰却唇角倏地牵出一丝笑，说，“爱妃入宫已久，思念家人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还需提前告诉朕。朕又岂是那不念骨肉亲情之人？”

我愕然抬头，只见他这话是笑着说的，神色却是更冷，眼中如凝了寒冰。他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揭过去了……他没有当众惩罚我们，保全了沈氏的体面，我应该感到高兴的，可是为何我心里却感觉这样难过？“静嫔既与家人小聚……朕便不打扰了吧。”

说着，对面的人没有望我一眼。搂着芸妃转身扬长而去。我怔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花园尽头。风拂落叶，此刻方才觉得冷。其实略一思考便明白，慕容琰如今正是需要沈氏鼎力相助之时，即使我真的犯了什么错，因为我背后的沈家，想必也不会受牵连的……可我又为什么要难过？或许沈子建的话也有道理，后宫佳丽三千，慕容琰他待我，又能有几分真呢？在这宫中我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这里，心头忍不住浮上一抹酸楚。“含霜，对不起……瞧你的神情，竟如此伤心。”

沈子建望着我的脸色忍不住道，眼中愧色更甚。“住口!”我对他扬手便是一耳光。这一巴掌下去，两人都有些愣住……他忽然笑了，笑得如醉如痴，“你为了他竟然打我？……”我疲惫地转身，“沈子建，咱们以后，不要见面了吧。”

说完也不等他说什么，转身步履蹒跚，向来时的路走去……身后的笑声愈来愈远。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一切八成便是沈子建做的局。方才沈子建早就知道慕容琰在我身后，可是他依然声情并茂地配合我演完这场戏，不迟不早……背后的原因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去追究罢了。何况即使追究，又复有何益？事到如今，也只是徒增自己的难堪、令自己更心伤罢了。十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小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临窗写字，对着窗外的夕阳，不由自主便提笔写下这一句。小莲探头道，“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神，忙将梨花木上的宣纸揉做一团，怔了怔，道，“我胡乱写着玩的。”

小莲‘奥’了一声，却伶俐地没有再追问。我心底却是倏地一动，难道我真如沈子建说的，对慕容琰已是如此用心了么？竟也会写下这样的宫怨词。这样想着，心底更是不由难抑心酸……小莲却在我耳边试探着开口道，“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没有等我说什么，她望着我的脸色接口道，“这几日您虽然不说什么，可心事都写在了脸上。从前您虽然也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可从来也不会像这些天，不曾出门半步，皇上也不再来霜华殿了……奴婢虽不知您跟皇上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奴婢看得出您心里是在意皇上的。既然如此，您又何不去找皇上解释个清楚？”

我心中一动，我的心思已经这么明显了吗？忍不住抬头，只见铜镜里的女子一脸憔悴之色，与从前大眼睛神采奕奕的样子判若两人……小莲低声道，“主子不要怪奴婢多嘴……小莲也不过是粗浅的心思，若是说错了什么，您不要往心里去。”

小莲从小在我身边，也许她说得很对。有些事身在局中的人难以看明白，旁人却往往看得清楚……也许当你在心底为他的不来找理由、为他默默开脱的时候，那是真的很喜欢一个人了吧？这样想着，我忍不住来到了慕容琰的寝殿。素手轻抚过发髻上的芙蓉玉簪。出门前我特意描了个许久不曾描的梅花妆，戴了这只他送给我的玉簪子……他看到，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意了吧？这样想着，连日来失落的心底也不禁生出一丝隐隐的期待。我正准备推开镂花红木门，殿内却忽然传来一道女声……原来屋子里有人。我的脚步不由顿在了原地。“皇上被人家伤了心，才想起臣妾……”是芸妃的声音。半响，我听到慕容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语气带着淡淡的疏离。“那个女人还不值得朕为她伤心。”

心中仿若被针刺了一下。“皇上在说笑呢……还是认真？”

透过菱花格子，我看到慕容琰轻轻将芸妃揽入怀中，因为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朕宠幸静嫔，也不过是为了获取沈氏的钱粮……朝廷就要对西戎用兵。你爹在户部，应该晓得国库空虚，朝廷已无一分余饷，如今也不过为了大局，你怎么反倒不明白……”透过模糊的窗纸，我看到铜镜里芸妃露出嫣然一笑，依偎在慕容琰的怀里，“臣妾早知道……皇上待那些人，都不过是敷衍她们罢了。从前的丽美人到今日的婉昭仪，璎珞如此，静嫔也一样。”

我忽然愣在了原地，一时心里五味陈杂，仿佛四肢百骸再没有一分力气，身体顺着柱子慢慢滑落。这个原因从我进宫的那日起便明白，可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觉得很难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竟以为他的温柔，他眼里的专注都是为我呢？原来这么久，竟是自己在一厢情愿。想起自己心心念念来见他的心情，这些日子的挣扎……此刻竟觉得好笑。十一我的脚步有些虚浮，朝来时的路走去……忽然一个小宫女疾步向我奔来，跪下带着哭腔道，“静嫔娘娘，求求您去看看我家主子吧……璎美人自尽了。奴婢去求芸妃娘娘召见太医，可云锦宫的太监以芸妃娘娘协理六宫事务繁忙为由，将奴婢赶了出来……”我半响才想到她说的璎美人想必就是璎珞……可那时的我一心记挂着救人。何尝想到问一句，一个存心要死的人，自然不想被人发现，为何会被人临死之际救下来？见到那个女子时，我无端便是一怔。虽然我们只在我进宫的时候有过数面之缘，可在我的映像中，这个女子曾经非常美丽。虽然纤瘦，却楚楚动人……如今眼前的人却是身形瘦削，面容枯槁，眼中再无半分昔日的神采，仿佛一枝秋后的菊花，随风零落。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铜镜前，抬头看了我一眼，复又垂眸，神情冷淡。我心中有些动容，“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又何必这样看不开……若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向太后求情。”

太后不是吩咐只关她三个月么？为何过了这么久她还留在冷宫？想必是被忘了吧。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心寒。别人忘了倒也无可厚非，可慕容琰何以对曾经情深如此的女子，就此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我心里忍不住有些埋怨他的薄情。他竟然就这样忘了，忘了与她有关的一切。任由她在不见天日的冷宫……璎珞望了我一眼，道，“静嫔娘娘怕是自身难保吧？不必了，这冷宫虽然冷僻，却也令我躲过了很多明枪暗箭……如今我也不过只求自保而已。”

想不到她见事倒是明白，怪不得能在宫中被宠幸多年……没有理会她话中带刺，我正准备开口劝她。却听她忽地笑出声来，眼中隐约有泪，“……我还年轻……可这一生已经结束了。从我进宫为他做棋子，为他勾引皇上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可我到底背叛了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顿了顿，她道，“可人在风光的时候，又哪能想得到日后的落魄呢？他给我后宫望尘莫及的荣宠，却又不肯给我名分，任由我被后宫人视为眼中钉、被人排挤，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恐怕如今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可笑我竟会以为是爱。”

她说得颠三倒四，我大为不解，这时心中一动道，“你说的是慕容琰？”

这时一个提着红木食盒的宫女进来，朝我行了一礼，道，“璎珞小主该用饭了。”

我望着她依次从食盒里拿出一碟酸菜鱼、一碟冬笋……看来冷宫里的日子并不比我想象的难过。那她何以纤瘦至此？想必还是因为见不到慕容琰，心情抑郁的缘故。那宫女退出去，她忽然抬头，望着我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人罢了。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说完这句话，嘴角忽然汨汨流出血来，如唇角盛开一朵嫣红妖冶的花。我惊怔在原地，疾步上前扶起她，惊惶地大喊，“怎么回事？来人，快来人啊……”十二“静嫔，你毒害璎美人，宫女铃月已经认罪了……你还不招么？”

芸妃神色滑过一抹狠戾，一脸幸灾乐祸望着地上的我。兔死狐悲，我丝毫没有高兴。我想起那日在冷宫，太医在璎珞的饭菜中检查出了砒霜。那名送饭的宫女，听说指认我后便服毒自尽了，如今却已死无对证。芸妃正想一力坐实我身上的罪名。想到这里，我桀骜地抬头迎向她的目光，“没有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认？……芸妃娘娘这是在怕什么？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呢，还是怕人死复生事与愿违？”

我心想这宫里最恨我的人就是她了……现在看来，扳倒我只有她获利最大。我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她陷害我。她望见我的眼神一愣，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本宫冤枉了你不成？实话告诉你，将你打入冷宫是皇上的旨意……”我重重一愣，忍不住抬头……望着芸妃身后慕容琰那双幽深的眸子，他却没有看我一眼。我的心忽然冷下来，再无一丝温热。也许男人的爱都很短暂，何况是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中，又有多少如花女子一生葬送在此……想到这里，终是望了那一眼熟悉的眸子，地上轻轻一扣首，轻声说，“既是如此，臣妾谢皇上成全。”

并不是承认了这一切……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他不信你，从来不曾信过你，说再多又有何用？徒增厌弃罢了。“既然如此，传旨下去，将静嫔打入冷宫……”慕容琰望着我，一字一字冷声道，每一句都透着令人陌生的绝情。我想起那天璎珞对我说的话。也许这便是他以帝王之术驾驭后宫的手段，在我以为他在利用芸妃的时候，他何尝没有在利用我……或许他根本谁也不爱，他爱的人只有自己。也许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梁上落下一团小小的黑影，小莲急匆匆奔过去从地上捡起来，捧给我看，原来是一只乳燕。“小姐，你瞧……”小家伙在小莲的掌心簌簌发抖，几个宫女正是淘气的年纪，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快把它带进屋子，别冻坏了！”

“已经过了南迁的季节……大概是无家可归了吧？真可怜。”

我怜爱地捧起手里的小家伙，将她放在了地上的红泥小火炉旁边。小莲闻言笑道，“那有什么，明年春天大燕就飞回来了……”我心中却是倏地一动。明年春天就飞回来了。不知不觉想起了家。它还有回家的一天……我却再也没有家了。也许这辈子都要留在这座冷宫里，爹爹已于年前过世，那个天底下最爱我的男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亦没有人再为我撑腰。听闻宫中魏氏一枝独秀，人人称颂魏王善于用兵、运筹帷幄打赢了西戎。魏氏一门越发权倾朝野，任人唯亲，对比之下……沈氏如今看起来也不过空有门楣罢了。想到家，想到爹爹，心里忍不住涌上一阵失落……只觉有人目光痴痴盯着我，我抬起头，就那样看到了廊下的沈子建。我怔在原地。依稀是多年前初遇的模样，如今的眼神却是陌生到我丝毫看不懂……听闻清河公主去年得了一场重病去世。大概他也很伤心吧？“含霜。”

他的唇角动了动。“你来做什么？”

如今我可再也没有半分利用的价值了。有了从前的前车之鉴，我不由神色警惕盯着他。他脸上一黯，“……你还是在怪我。当日你进宫，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歉疚。“最好的结果？倒不如说是对你最好的结果吧？”

我倏然竟能挤出一丝笑，只是笑着笑着，却晃落了眼底的泪。我再也不要为他掉眼泪，你走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提起复有何义？我转过身，沈子建却倏地从身后抱住了我。“原本我是想让你进宫……可是你走以后，我才发现我有多么后悔。为了能跟你在一起，我设计要慕容琰对你误会，我毒杀了费尽心机娶来的公主……知道慕容琰跟你在一起，我嫉妒得要命。我既不想他宠你，也不想你被他冷落。我怕你在宫里一个人冷冷清清，怕你难过，怕你失落，怕你病了没有人照顾……含霜，你从来不懂。我比你更纠结。”

我并没有想象中的感动。半响反应过来他的话，我震惊到无以复加，“你说……是你下毒害死了清河公主？！”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疯了，一定是疯了……毒害公主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疯了……谋害公主是死罪。”

“是疯了吧，我也觉得我疯了……可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苦涩一笑。笑容令我只觉诡异。他从来没有珍惜你……含霜，你等着我。相信我，这样的日子，必不会叫你忍耐太久。说完他转身，背影透着一丝决然。我很快便明白了沈子建说的话……传说魏氏犯上作乱，乱军已攻入了皇宫。曾经美轮美奂、繁华似锦的紫辰宫转眼间浓烟滚滚。烟尘飞扬中，我却看到了神色睥睨的沈子建。他身后叛军林立，也不知有多少，千军万马，气势非凡。“含霜，我来接你了。”

他上前一步，抱住我。我这才明白，沈子建野心勃勃，他想要的，又岂止富贵权势？他想要的从来都是……这天下。慕容琰向沈氏借钱粮，看似是为了打赢西戎，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这些钱秘密筹建了一支军队，以期日后将魏氏一网打尽……可没等到魏氏逼宫，却等来了沈子建率领叛军攻入皇宫的消息。我怔怔望着他，对面的人眼神睥睨令我陌生……说出来的话却听起来情真意切，“跟我走，日后我会给你天下最好的一切，谁也无法再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见我迟疑，他的语气透出丝焦躁的不耐，定定重复一遍，“跟我走……难道你想留在这座冷宫？”

我的眼神却于此时看到了他身后的慕容琰，四周叛军围绕，却仍旧鹤立鸡群，透着与生俱来的尊贵。这么久以来的韬光养晦，苦心经营，却不想功败垂成……大概心里一定不好受吧？“跟他走吧……我原本就是利用你的。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沈子建安插的棋子，所以才将你打入冷宫……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一脸平静之色。我强忍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将手放到沈子建的掌心。尾声沈子建篡位后，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将我安置在偏僻的一处角落。我明白，我们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后来我还知晓了很多尘封的往事，比如沈子建原本姓陆，其实出身并不比我低，至少不是我曾以为的小叫花。陆氏在当地亦是富甲一方……爹爹为了夺取当地的生意，逼得陆氏家破人亡。愧疚心使然，捡回了街头无家可归的陆氏幼子。他肯留在仇人家，其实是为了我。原来真的是我欠他的。“我为了你，这么多年认贼作父，毒死了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事到如今，你还要我怎么样？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沈子建一脸怒容，居高临下逼视我道。“小时候我真的以为，长大以后嫁给你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也真的曾对你一心一意。”

我望着他，轻轻后退。可是他一次次算计，将我推向别人……我们之间，也不知是谁辜负了谁？我究竟还是爱上了慕容琰……这个人不知何时起，一点一点走进了我心里。也许在深宫一个个寂静无人的夜，也许在每一个想家的黄昏。也许是在另一个女人对我说，慕容琰，他真的很喜欢你。他一直想把你从复杂的这一切中推开……所以我知道，他那天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将我打入冷宫，是为了不再让芸妃将我视作眼中钉。说完这句话，我转身从梨花台一跃而下。如今，也只当我还清欠你的吧。心里想着，身子如一只蝴蝶，翩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