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家姐妹簇拥着雁骓,到正厅安置下来。雁骓有心问问接下来的安排,又担心言多必失,只好做出一副冷淡面容,坐在主座。随即,一群衣着整齐的仕女们便鱼贯而入,捧着茶水、干鲜果品、点心等,奉在桌上。好像见惯了主人的习惯一般,这些仕女全都垂着眉眼,目不斜视,没有一个偷偷打量与主座不相称的小女孩,也没有一个做出意外的表情。若不是雁骓心中明白,此前新雁府并无主事之人,她便要以为这些仕女都是从来就在雁府伺候的了。手边茶盏之中香气袅袅,与三年前别无二致。嗅到那么熟悉的贡茶香气,她心中也不免起了些涟漪,捧起茶盏。那茶香到了鼻端,热气一冲,让人鼻尖一酸,眼眶也热热的。雁骓心中叹息,却不敢在人前显露,再也不愿饮茶,只轻轻沾了沾嘴唇,就扣上茶盏放在一旁。雁雯静等她饮茶,见她放下茶盏,方才上前来,道:“家主,稍后各个分家代表就到了。”
雁骓听了,只是“嗯”一声应了。雁雯见她话不多,面上又有些郁郁之色,便挑个话头,笑嘻嘻地道:“之前,各家当家都已经将本家的庄子、土地、铺子等等整理完毕了。这两年虽然咱们家人丁凋零,可生意着实不错,获了不少红利呢。”
雁骓见她一派爽朗,心知她是尽力在找话题引自己开心,顿时觉得心中一荡,安慰了些许,向着雁雯点了点头道:“你们也着实辛苦了。”
雁雯喜笑颜开,道:“为家主办事,是我们的福气,怎么会辛苦呢。”
又闲聊几句,只听小仕女在外通报:“禀主人,三房大小姐在外求见。”
雁骓微一点头,雁雯便上前为她整了整衣冠,方才立起身,转身向外道:“将大小姐请进来吧。”
房内气氛骤变。雁芬和雁芳也神情一肃,双双伸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这时,门外走进一位小姐。她年纪和雁雯几人相仿,身穿着藕荷色小袄,下面系着条绛色罗裙,脚底一双藕荷色绣鞋,施施然走进房来,盈盈合袖,浅浅躬身:“给家主见礼。”
雁骓刚点了点头,只见那位小姐垂手从身后又拉进来一个小女孩来。那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盘,双眉浅淡,一看便知是十足的雁家人。她梳着双丫髻,饰以细碎珍珠穿成的珠花,颈中挂着银锁,手腕和脚腕上都带着银圈儿,银圈儿上坠了如意头的小坠子,全身上下,穿着一整套的水红绫子衣裙。若是在别家小女孩身上看到这样的打扮,倒是颇为平常,但雁骓看在眼中,只觉得有什么地方扎眼。仔细看来,这小女孩皮肤略黑,手腕处却略白,大约是日晒之故;眉眼中英气凛凛,手上多有细碎的红印子,像是练习弓箭的痕迹;大小姐一手将她拽出来,用上了不小的力量,这小女孩脚下也不见踉跄,却是步法纯熟。若这小女孩一身短打,扎起锥髻,绑扎手腕、脚踝,再穿着小皮靴,挂上一把短弓,一把腰刀,整个看起来就合适得很。现今她被打扮得像是诗书之家的文雅小姐,就怎么看怎么奇怪了。雁骓对小女孩起了兴趣,眼光自然一直定在她身上。雁雯偷眼看了看雁骓的目光,又转头向大小姐,递了个眼神。大小姐肩头一颤,慌忙低下了头,一只纤长玉手紧紧地揪住了小女孩肩头衣衫,将上好的绫子拧成了一团。雁骓倒也看到了大小姐脸色突变,对她的失态颇觉惊讶,但转念一想,随即明白。自己是个局外之人,在明了雁家种种事情来龙去脉之前,实在是不该对任何人有过多牵扯。现今她因为觉得小姑娘有异,多看这一刻,看三房大小姐的反应,这种关注恐怕对这小女孩是一件大祸事。雁骓一边想着,一边捧起茶盏,浅饮了一口茶。熟悉的香味萦绕口齿,想起自家的支离破碎,再看那大小姐神色凄楚,心中不忍,暗暗盘算着如何不漏痕迹地为小女孩开脱一二。大小姐定了定神,这才又见一礼,道:“家主请恕罪,三房久在祖籍,行迹山野,舍妹年幼认生,不懂事……这才……这才有无礼之举,还望将军能网开一面。”
雁骓将茶盏放下,道:“不妨,讲正事。”
大小姐明显是松了口气,道:“三房掌管的本家田庄已经盘点完毕,这几年收成都已上交,现下将地契、账簿、庄上人口文书呈与当家过目。”
雁雯上前几步,双手接过文书等物,雁骓将眼光随着雁雯双手,却依然悄悄关注那小女孩。只见那小女孩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文书,眼眶红红,两个小拳头死死握着。突然,那小女孩径自向雁雯站立的方向踏出右脚,跟着腰肢一摆,紧接着左脚踏上的步伐,正是雁骓再熟悉不过的雁家身法。雁骓心中一动,直接滑下座椅,抢前两步,挡住小女孩来路。那小女孩反应也快,手腕一翻,从袖中甩出一把短剑握在手中,横削向雁骓胸口!雁芬、雁芳两声轻叱,雁翎刀出鞘,就要上前。雁骓双眉一皱,斥责声带着几分威严:“退下!”
姐妹俩听得这声,毫不犹豫,齐齐收刀回鞘,退了回去。那小女孩满脸愤恨,右手被雁骓死死握住,手中短剑掉在地上,“咚,咚”轻响……原来是桃木做的玩具,并不是真剑。雁芬和雁芳此时也搞不清,究竟是雁骓在一眨眼就看清了那是一把木剑,还是因为自负身手而拒绝帮忙,两人心中都砰砰直跳。家主虽然年纪小,但着实的勇武过人,令人心生敬畏。本家嫡系,果然还是比分家强上百倍。大小姐面色惨白,跪倒在地,抖着肩膀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小女孩自己却是勇气十足,仍然向雁骓怒目而视,用小脚猛踢雁骓的腿。雁骓心中着实喜欢这小女孩扎实的基本功,由着她攻击,一面轻松躲闪,一面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行刺于我?”
大小姐此时在雁雯的搀扶下终于勉强站起,惊慌地喊着:“瑜儿,瑜儿,快住手……”雁骓耳听呼唤,看那小女孩奋力击打的样子,可不是像条逆水而行的小鱼儿吗?看准一个空当,一把将小女孩制住,放柔了声音,又问一次:“瑜儿,你为什么恨我?”
雁瑜在雁骓手中挣扎半天,也未能脱身,心中又是气,又是委屈,鼻头一红,哭着喊道:“你是强盗!你抢走我们的庄子,抓走我们的娘亲,逼我们交上地契!我爹爹也被打伤,现在还卧床不起!”
大小姐惊呼:“瑜儿!不要说!”
雁骓听了这话,将雁瑜交给雁芬和雁芳,走到大小姐面前:“你们上交的田庄,并不是本家的,而是你们自己的产业?”
大小姐脸色白得发青:“不是的!我们家只是替本家做事而已!我们没有庄子,没有!”
雁骓皱起双眉:“那么令尊被擒,令堂被打伤之事,是何人所为?”
大小姐哆哆嗦嗦,无法回答,泪下双颊:“求求您,别带走我妹妹……”答非所问,令雁骓更加疑惑。雁骓望向芬芳二姐妹,只见她二人表情愤然地瞪着大小姐,似乎想说什么;又看看雁雯,她充满同情地望着大小姐,拿着手帕给大小姐擦泪,小声安慰着一些“别难过了,会好起来”之类的话。来不及多问,雁骓望向大小姐:“雁家同气连枝,即使我是本家当家,也不会用我的身份来压你们。瑜儿说的事情很有蹊跷,我需要时间去查明真相。”
本以为这样的话会有宽慰,但大小姐听了这话,面上血色眼看着退了干净,身子一晃,似乎是差点晕过去。她稳住心神,小声地哀求:“家主,原是我妹妹不懂事乱说话,求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快收下我们的庄子吧……”雁瑜此时却在姐妹俩手中挣扎得更剧烈,大喊:“不!不!我愿意留下!姐姐!用我换回庄子和娘亲!”
大小姐听了这话,只有摇头的份,泪珠一串串落在衣襟,不一时便哭得喘不上气来,眼看又要崩溃。雁雯见了心中大是不忍,又叫仕女进来,扶了她去内室休息。雁瑜见姐姐这样,自己反倒安静了,虽然看着雁骓的目光仍然愤怒,但那眼中的一点光亮,却是渐渐暗了下去。雁骓见她颓然,心中大是不忍,让姐妹俩松开了手,再次走到她面前:“瑜儿,我虽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做强取豪夺的事。你不必留下来,你家的庄子和你娘亲的事,我也一样会查清楚的,你相信我吧。”
雁瑜毕竟年纪还小,听到这话便毫无怀疑,一双眼睛热切地望着雁骓:“谢谢你,家主!”
雁骓心中将要熄灭的一点热忱,被这眼神一激,竟又生出了火苗,心中像是也有一团小小火焰,烘得自己半冷的心也暖了起来,面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将雁瑜姐妹两个安顿好,雁芳便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一处僻静角落,雁芳才开口道:“这大小姐,也太自私了!本来……”雁雯难得地板起了脸,急促地打断了雁芳的话头:“芳姐,别在主子面前说这个。”
雁骓见雁芳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有心套话,淡淡地说了声:“无妨。”
接下来想要再问个究竟,脑海中却又浮现出赵嬷嬷那噤声的手势来,再也不敢妄言,面上也不敢显露什么,缓缓拂袖:“我有些累了,稍作休息吧。”
雁雯应了声,又去铺张。雁骓看着府中气氛一片祥和,心却一点一点越来越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