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憩之后,雁骓继续处理族中归还财产的事宜。心中不免疑虑:这比本家原先的规模还要庞大。而且这些产业大多不在京城,竟是每一处分家都有上缴田庄商铺等地契,地点遍布贺翎各郡。雁骓根据幼时的印象回想,她祖母定远侯雁沁是个铁血军人,从不顾虑自家生活,每年从朝廷领了俸禄,十中有九都作为军中发放奖赏等用处,直接发往边关驻地,很少入家门。祖父对妻主从无怨言,只在持家时衡量轻重,多费心思。慢慢地回忆着,家中情形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曾记得她三岁左右到祖父房中戏耍,却在门前听到祖父说:“那玲珑塔寓意虽佳,可毕竟是御赐的东西。怎么就绕过我,把它赏下去了?你要赏人的物件,无论价值几何,但凡你开口,我哪有不给的?又何必这样,害我这么担惊受怕的。”
祖母在外一向威严,却难得等着祖父抱怨了一大段。开口答话虽已经放柔了态度,但仍是语气倔强:“不过是一件玩物,哪有属下重要?”
祖父语带嗔怪地道:“谁说这个!只是那东西从内廷局出库,入了咱们家,都是有记录的,若有朝一日皇上知道你这样……唉,我真是担心得很。”
祖母带着些笑意,低声道:“你看,这家里摆设尽是御赐的,少一件多一件的,就算皇上亲临,也未必知道。再说了,雁府吃穿用度都是你经营嫁妆得来,我哪懂这些?你看这样好不好,下次你不在家,我又赏东西,只等你回来再说。可别生气了,嗯?”
雁骓想起,当时她特别好奇祖母和祖父私下交谈说些什么。祖母是老做派,很端架子,只有夜晚休息才回后院,当着小辈的面和祖父毫无亲密的举动。那次偷听显得格外珍贵,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刻意记下的。回忆涌上,仿佛昨日,令雁骓心口一疼,自己也暗暗叹息了一声。没什么伤感的时间,雁骓便细细咀嚼那话里的意思。嫁妆,意味着这些土地和商铺并不属于雁家,而是祖父的私产。现在祖父殁了,那份财产会重新打理,归于祖父的母家,而祖母是没有什么财产的。御赐的土地在内廷局也有备份,重做的地契已经交还给她。简单说来,现在分家交上的财产,并不是本家的财产,正像雁瑜姐妹说的那样……“她们的庄子”。而且,来上缴财物的,几乎全是年轻的小姐,按照年龄推算,各家当家正值壮年,她们怎么不来?难道并不是只有雁瑜姐妹的双亲被扣押,这些分家的当家,都被人控制了?雁骓将这些事连接起来,心中也是一惊。这样看来,是有人用本家复兴的名义,找到了雁家各个分家,让他们“自愿”拿出财产来供养本家。有富裕的,破财消灾;有谄媚的,双手奉上;有恻隐的,慷慨解囊。但是这三种少之又少,大半是并无富裕产业,被强取豪夺,扣押当家妻夫为质,逼迫少主们就范。更有甚者,那些人会夺走分家的幼女们,送到本家来接受训练。芬芳姐妹看起来是自愿的,也许是因为她们家倾慕本家,也许是因为有人教育过她们,现在她们看不上那些遮遮掩掩,不愿意将身家交付出来的分家小姐们。雁雯并不好说,看她对雁瑜姐妹感同身受的样子,想必离家之时也有一番苦楚,只是如今想通了,便把难过的心情淡了下去。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一方势力,还是多方势力?她们拿雁家要做什么?雁骓皱着眉头,用手扶在太阳穴边上,一边轻声叹息,一边揉了揉额角。这其实是个很可爱的画面,十岁的小姑娘身量尚小,却穿着华贵,坐在宽大的椅中,像成人一样揉着额角伤脑筋。雁雯只看得心都要融化了,上前为她捏肩揉背,又讲了好几件分家之中的轶事给她听。直到她舒展开双眉,雁雯忙喊小仕女排饭。雁骓坐在桌边,看着雁雯笑意吟吟地添菜:“家主久在宫中,也不知道是否喜欢这口味,若是不好,我让她们再换过。”
雁骓点点头,接过碗来,伸手去拿筷子,只听门外有些响动。她也不表态,只是放下碗筷,看了雁雯一眼,雁雯便会意出门了。只是几句话的功夫,雁雯便拿着一张帖子进了门,向雁骓回道:“家主,没有别的事,是上午时分的一张问安帖子,仕女们给忘了,现下突然拿出来,有些不知所措。家主您过目一下,咱们明日要不要给人家回一张?”
雁骓接过帖子来看,封面署名写着“寿王溯影”。京城八王之一的寿王?寿王与雁家一向无往来,怎么在这时候下帖子问安?雁雯笑道:“还好那些小妮子们机灵,借您的名义,先给了寿王府的人赏钱,不然连个礼数都没有,没得让贵人笑话咱们家。”
雁骓被打断思绪,轻声应和一句,抽出帖子看时,见上面也只是些普普通通的客套话,便依旧递还给了雁雯。想要继续用饭,一抬手只觉得左边胳膊似乎不听使唤,从掌心到手肘都是酸麻肿胀,难受得很,勉力转过手腕来看,手心竟青紫一片。那青紫色还顺着手臂向上延伸,已经要到臂弯处,眼看就要扩散到上臂去了!雁骓面上不禁一白,急忙叫了声:“雁雯!”
雁雯见状,大吃一惊:“帖子上有毒!”
一边喊人,一边拿手帕紧紧地系在雁骓手肘。雁骓此时也没主意,一面看雁雯拿出小刀划开她手臂放血,一面口中催雁雯:“你先看看自己,可也中毒了?”
外边仕女听到呼喊,进门看了看情形,便吓得双腿一软。雁雯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心,并无中毒迹象,心里着急,口气也带着恼怒,向吓呆的小仕女喊:“愣着干什么!把咱们家郎中叫来!快!”
小仕女急急忙忙跑走,又有几人捧着布巾、水盆,匆匆进来帮忙。雁骓看着发黑的血液沿着手指往下滴,一开始酸麻的触感,渐渐变成了刺痛。雁雯也在一直抬手看自己手心,却始终没有中毒迹象。雁骓皱着眉向雁雯道:“不是帖子有毒,而是别的东西。”
雁雯此时也从慌张中转回了心神,目光望向桌上的饭碗。雁骓想了想,毒从手心进入,确实是刚才用手扶住碗边,伸手去取筷的一瞬,便沾上了毒。这毒好生霸道,才那么一接触,就沿着手臂往上行走,若是入了心肺,只怕回天无力。郎中赶到后,又是一番望闻问切。幸喜雁骓毒性未扩散,郎中拿出些解毒的药物,内服外敷地忙了起来。雁雯腾出手来,怒气不减,一叠声地喊着护院姑娘们,令她们在府中细细搜寻可疑人物。雁芬和雁芳得知后,便也匆匆赶来,之后一直守在房内再不肯走,脸色如沉水一般。在她们眼皮底下,竟然有人这样弄鬼。她们只不过转脸去院中巡视,主人便被人毒害。只怕现在,无人会认为是对方手段高明,只会觉得她们姐妹对主人照看不周,难辞其咎。雁雯向姐妹俩说了一遍经过后,恨声道:“难怪我看拿来饭菜的几个丫头脸生,许是新来的,也没多问,现在竟让她们得手!”
雁骓倒是淡然,安慰道:“我自己也不知如此险恶,何况你们?现在敌暗我明,少不得吃些亏,以后加倍小心就是。”
御医与仕女们忙碌了半个多时辰,黑气才从雁骓胳膊上完全退下。雁骓内息平稳,身体也无大碍,只是放血太多,令人头晕目眩,昏昏欲睡。这一天又是行刺又是投毒,应付起来着实伤神。此时雁雯再不敢大意,亲自带了人守夜。雁芬和雁芳也不敢松懈,当即就商定了夜间巡视规矩,加派人手,将雁骓居住的院落层层保护了起来。过了几天,雁家财产交割完毕。但是,分家被欺压的真相,却依然没查出什么头绪。宫中来了口谕,催促雁骓完成家中事务,尽快回宫交还令牌。雁骓只得叫来三房大小姐和雁瑜,向她们道歉,并坚持不收地契和银钱,将她们姐妹平安送返家乡。大小姐性子虽然懦弱,却是明白人,经过这几天的思虑,也有些想法。此刻见雁骓这样决定,便施礼道:“家主,且听我一言。”
雁骓令人看座,大小姐虚辞了一下,便坐在了下首,道:“我们姐妹十分感激家主的照顾,但现在情况不明,不好贸然行事。这几天来,我也向其她分家姐妹们打听过,发现讨要钱粮的势力竟是有两支。其中一支,仅仅是询问本家财产和人员的情况,劝说各分家援助本家;另一支则是我们姐们遇上这种,扣押分家当家为人质,强令我们交出自家财产的。”
雁骓听了此言,与自己推断相似,沉吟了片刻,道:“只怕那支恶势力爪牙更多。”
大小姐点点头,道:“家主所言极是。现今我家已被要挟,家主若退还财产,恐怕会打草惊蛇,引起那恶势力的反扑。家主那日才提了要查明此事,当晚便有人下手毒害于您,这几天我姐妹心中都惴惴不安,深感愧疚。我想她们对家主尚且为所欲为,若是不顺着她们意思行事,也许更会对我双亲下狠手。为今之计,还是低低头,退一步,听从她们的话,当是破财消灾了。”
这一番话,听得雁雯也连连点头。雁芬和雁芳皱眉不语,心中也多有思忖。雁瑜在姐姐身后站着,低着头静静地听大家讲话,脸上虽有些落寞的神色,却褪去了愤怒,显得成熟了一些。雁骓心中难免不满。这种被人窥伺,随时随地都可能有险情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也许,身为雁姓女子,便注定这样风波不断?但是什么都不做,也不甘心。想到此处,雁骓便向雁雯道:“我将要回宫,也许会住上一段时间才出来。你们需帮我暗访各个分家,看看谁家和三房是一样遭遇的,然后好生安抚于她们,等待合适的时机,一起将那股恶人铲除掉,方能雪今日之恨。”
大小姐正色道:“家主,此事就交给我吧。这几日我做的便是这样的事,在各个分家的姐妹面前,也算说得上话。我们家产微薄,现已全部上缴本家,即便回乡,也没有容身之所。我们姐妹愿意留在本家,为家主做事。只是我妹妹还有身武艺,我却是身无长物,只得探探消息了,还望家主不嫌弃。”
雁瑜在她身后,也跟着点头。雁骓扬起眉,心中一扫阴霾,露出一点微笑来:“如此再好不过,多谢姐姐相助。”
心中也觉得,这大厅中的几个人,才算得上真正的“自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