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内,俐瑶躺在锦被之中,正在沉睡。鸥御君贺明轩皱着眉,亲手拿着冷水浸透的布巾,小心翼翼换过俐瑶额头上那块。柔软的棉布,已经被热气烘得半干。贺明轩心中哀怨,手中却加倍温柔。两日前俐瑶刚开始发热,贺明轩便惊觉此病来得汹汹,怠慢不得,急令宫女拿了宫牌去御医所。也是赶得巧了,那时御医所全体当值御医已经聚集在长春宫,为大皇女邬瑶会诊。一开始知道时,贺明轩还不明就里,只觉得是长春宫新贵跋扈的缘故。可俐瑶在病中,请御医来看诊又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即便因此被人记恨,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打听,看看能否从长春宫匀一位御医来储秀宫。去长春宫打听的宫差回报,根本进不得门。铁衣宫卫将一个长春宫守成了铁桶,出不可出,入不可入,所有人都在奔忙,连通报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贺明轩不死心,亲自去了一趟。凭他二品郎官,竟然也被“无召不得入内”堵了路,甚至连句话也捎不进去。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邬瑶的病症,却不在邬瑶自己的寝宫诊治,而是在长春宫。有什么急症,竟然移动不得,又让御医所全体待命?邬瑶一向健康,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重?莫不是性命交关的重症吧?轻重缓急,贺明轩怎能不知?若是俐瑶只是些小毛病,他倒也没有怨言。但俐瑶额头烧得滚烫,病势耽误不得,却无御医可救急,怎不让他心焦?一直到夜间轮值的两位御医从宫外进来应差,才为俐瑶诊脉开方煎药服下去了。但病势拖了几个时辰,俐瑶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这两日,贺明轩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俐瑶却仍然反复发热,白玉一般的小脸还开始肿起来,连喝口水都哭诉“好疼”,口齿也不甚伶俐了。偶尔清醒几次,都是含糊着诉苦,有时抱怨眼睛热得难受,有时抱怨头疼,有时自己也说不出话,只是抽抽噎噎地哭,却因长久发热,烧得眼泪也干了。贺明轩只能装着坚强,口中安慰她“就要好了”、“坚持一下”,哄着她吃粥吃药,胸口一直闷闷地发疼。直到方才,御医来诊脉后交代,这次退了烧便再也无碍,肿起的小脸也会慢慢消减,贺明轩才稍微放下了心。但安静下来,想到皇上只在长春宫守着邬瑶,丝毫不知储秀宫中事,他还是心火难平,又是委屈,又是怨恨。他倒不是要为俐瑶争宠,他只是私下想想,觉得皇上也太偏心了些。同样是病重的女儿,怎么邬瑶就能得到最好的看顾,俐瑶却连母皇一声安慰、一条口谕都没有?难不成,偎在太子旁边的便能爱屋及乌,眼下看不见的都成了草芥么?情绪涌上心头,连同疲惫一起,侵袭得他头昏眼花。这时,门口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宫女,声音惶急:“御君!咱们宫中的木桃和木李,自尽了!”
晴空霹雳。贺明轩又惊又怒,站起身来厉声道:“当真?”
宫女抹了一把眼泪:“千真万确!皇上已经知道了,还特别生气,正摆驾过来呢!”
贺明轩眼前一黑,坐回床沿,宫女急忙上来扶。这两个日夜来,他眼看女儿病得如此,焦急得无法自已,眼中耳中只有俐瑶的事,自家宫差来来去去没有多管,长春宫的境况也来不及打听,竟在这种当口,遇上了这种巧合!他也想过,有可能是邬瑶在长春宫遇刺,才会性命攸关。长春宫封宫两日,想必早已查了明白,正转向其它宫里查,木桃和木李却在这个时候自尽了。贺明轩懂了,这绝不是巧合。这是圈套。刺客在长春宫行刺,目标是还未行册封礼的太子宜瑶,恰逢大皇女邬瑶也在。对需要隐秘的行刺之事来说,目标越多,行刺难度就越大,将邬瑶和宜瑶一网打尽,几乎不可能。但那刺客还是下了手。若能冒如此大险除掉邬瑶和宜瑶,得益者是谁?是俐瑶啊。那时候,俐瑶将成为唯一的皇女。云皇别无选择,只能册封她为太子,继而传袭皇位给她。这关系也太浅显,谁人不晓呢?皇上、皇后、德贵君,一定都在长春宫,他们一开始怀疑的方向,必是储秀宫的贺明轩。但贺明轩可以确认,这次并不是贺家手笔。这事不是贺家能做的,也不是贺家敢做的。贺家小人行径,做事确实下作,之前也有过些龌龊的事情为前科,为了蝇头小利搅动满城风雨,就连贺明轩事后知晓,也甚为不齿。但贺明轩一直有心防备。他在宫中经营多年,早有自己的耳目。自从俐瑶大了些,他处处提防着失心疯一样的贺家对宫中伸手,生怕她们做了蠢事,影响俐瑶的前程。他有些庆幸,俐瑶这病来得如此巧合,让他无暇顾及其它事。若他像从前一样,见到宫中有事就着了急,去细细打听长春宫中的情景,那嫌疑就更重了三分。之前,谁都拿不出证据来直指贺明轩,仅止于怀疑。云皇的性子最谨慎,不可能因为几分怀疑就将一位大郎官定罪。贺明轩这几日不声不响,一直在宫中照顾俐瑶,本来已经置身事外。但木桃和木李忽然死了。死在所有人刚刚对贺明轩放松怀疑的同一时刻。事已至此,贺明轩心中明镜一般。木桃和木李并非自裁,而是被策划这件事的人杀了。她们两个是从贺家带出来的,平时多在贺明轩跟前伺候。贺明轩知道,她们性子坚毅忠诚,并不是暗地里做事的人,不可能背主。在宫里走动多了,大半宫差都认得她们。即使不知道她们名字,对她们的面孔也很熟悉,都知道她们是储秀宫管事的宫女。所以,她们两个是“自尽”的最好人选。但这事做起来有些难。她们身上都有些功夫,令平常人奈何不得。能杀掉她们的人,武力更强。将她们伪装成自裁的模样,也是设计好了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个早已设计完整的、周密的、详尽的计划。一旦到了它要进行的时机,就像是戏班在演一折子滚瓜烂熟的戏码,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一步都经得起推敲。是谁在做这件事?宫中如此纷乱的话,谁是得益者?贺明轩忽然睁大双眼,向东面望了过去。那人的羽翼,已经丰满到这样的地步,已经将整个朱雀禁宫玩弄于股掌之上了吗?在贺明轩怔忡之间,铁衣宫卫已经整队而来。紧跟其后的,是凤辇和鸾车。云皇和公孙皇后落了车,储秀宫的大门便被铁衣宫卫紧紧关闭。沉重的铁甲碰撞之声,贺明轩充耳不闻,如往日一般迎了帝后二人来正殿,见礼已毕,抬起头来,面上一团憔悴神色。这两日来,他只休息过一两个时辰,手肘和腰部的衣衫有些揉皱了,更未好好打理容颜。随意挽着头发,没有戴冠,眼下泛起一层青色,整个人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云皇和公孙呈见他如此,有些诧异。贺明轩将俐瑶生病之事简单禀报,云皇脸色马上变了,一振衣袂,起身就往寝殿去:“是朕疏忽了!”
贺明轩在公孙呈示意下起了身,跟在一边。听得她如此说,胸口似有团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在那:“皇上能来看望,俐瑶定然欢喜。”
云皇听他口中说欢喜,语气却难过至极,也觉得心中一痛。转头来,只见他俊俏五官上没有往日神采,透着些颓唐,应了那声场面话,便怅然若失地呆呆跟着她行走。贺明轩并没注意到云皇的眼神。他往常虽然邀宠,现在却着实顾不得许多,心中只有女儿的病情和那件惊诧的发现。来到寝殿,径自走到俐瑶床边,掀起了帷帐。云皇看了看俐瑶的睡颜,心中又是一沉,想到自己幼时也得过这病症的事来。她记得当时的御医说,此症在小儿之身常见,却不是易与的病症。若是治得敷衍,还会带累出别的病症,少不得要几位御医来会诊才行的。她想好了安排,就对贺明轩道:“这两日你劳累过甚,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贺明轩低声应道:“谢皇上关切,臣侍惭愧。”
公孙呈也上前两步,少见地和颜悦色向贺明轩道:“再熬下去可要伤身。本宫来照顾俐瑶,你快去睡一觉吧。”
贺明轩本就不是体格健壮的儿郎,这两天熬下来,几乎站也站不稳,只是为了不失仪,才一直绷在这里。刚才听云皇语气温和,公孙呈也并无厉色,他悬着的一口气才松懈下来,少见地柔顺应和,向公孙呈道:“殿下,储秀宫这几日乱得很,我只管得上俐瑶的病,管不得其它许多。现下由您亲自坐镇,我便放心了。”
公孙呈有些意外。贺明轩一向不服管,今日这话,却是表明自己与这件大事无关,并敞开了一切任人调查的意思,全权交付,没有一点挣扎。只有清白的人,才会用如此坦荡的态度来找上峰合作。贺明轩是真的清白,还是已经消灭了所有证据在做戏?公孙呈稍一考虑,已经倾向相信贺明轩的清白。他的打算和贺明轩一样。邬瑶和宜瑶出了事,得益者必定是俐瑶,这道理浅显到天下皆知。假设这事是贺明轩策划的,怎么没给自己留后路,却在储秀宫乖乖等着皇上和皇后来抓他对质?虽然贺明轩带着小户出身的一些习气,让他一向看不顺眼,但他也承认,这郎官绝非蠢货,没有必要在太子之位已经尘埃落定后再做这种多余的恶事。公孙呈面上晦暗不明,默默思索片刻,也想到了刚才贺明轩所想。踱出门外,默默向朱雀皇城东面注目。云皇见他目之所及,双眉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