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阶段计划公布了出来。她认为,首要任务是拿下景江沿岸的地带布防。此言一出,许多下属都立即附议。孔雀郡边缘的景江,水流湍急,两岸陡峭,是上好的天堑。在此处布防,易守难攻。先行拿下江畔地带守起来,就可以保证推进战线之后,孔雀郡也无后顾之忧。陈淑予将战线分为水陆两线,大致讲解了计划。此次平南,军中大多是经验丰富的将领和谋士,人人都能开言谈上几句。陈淑予讲完大概,下属们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辩论,推敲着每个环节。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让雁骓完全耐不住了。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年华,几年未临战场,一身的力气无处发泄,正盼着建功的机会来临。她一点也不想错过。陈淑予刚刚和几位副将交谈,此刻正在望着沙盘中的地形沉吟,雁骓就两步跨过来,焦急道:“元帅,我要打先锋!”
陈淑予头也不抬:“不许。”
雁骓抬手指了指几位惯常做先锋的将领,向陈淑予道:“我比她们几个武艺强!”
陈淑予不理她,绕到沙盘另一侧。雁骓又急急跟上两步,补充:“她们比我从军晚,也没有我兵法熟,长兵弓箭马战步战都不如我,为什么她们可以,我就不行?”
陈淑予转头瞟她一眼,她就继续急火火地道:“她们在岭南就记了一册子的功劳,我却还是空白,凭什么啊!”
帐内将领本就在扎堆讨论,帐内不算喧哗,可也杂乱地混着许多声响。雁骓倒豆子似的一叠声请战,直把陈淑予闹得耳鸣。陈淑予本待不理她,谁知她劲头倒越来越高,声音响亮,还怕陈淑予听不见,步步紧挨,粘着不放。陈淑予也有些窝火。这丫头果然是让方家带坏了。小时候性子沉着又稳重,怎么现在像串爆竹似的,噼里啪啦没完了。从前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噤了声,现在竟然会冒充看不见脸色,疯得像脱缰野马一般。就该过段时间给她重新立起规矩来。陈淑予想着这些的时候,雁骓还在坚持不懈地表达不满。陈淑予忍无可忍,低声斥道:“滚!”
雁骓却挑衅地往前又迈了一步,直盯着陈淑予双眼:“不!”
她现在个子已经长了起来,目光已然和陈淑予平齐,再不用仰视。多年来格外的精心调养,又坚持着比其她人多两倍的训练,让她体格壮健,精神赳赳。若是她拿这种气势对别人,别人都要心慌。可惜陈淑予把她从小看大,对她几斤几两拈得清清楚楚,一点不为所动。雁骓又坚持重复一遍:“我要打先锋!”
陈淑予方才正在推敲一个环节,屡次被她打断,带着薄怒道:“你不合适。”
雁骓满脸不服:“您又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合适!”
陈淑予冷哼一声:“你现今莽撞无谋,到正面战场必然要吃大亏。到时送了命算谁的?”
雁骓说气话:“我愿立生死状,死伤勿恤!”
陈淑予道:“为了点微小功劳,眼前之利,命都不要了,还说不莽撞?”
雁骓赶着话就上:“我只为立功,不为请赏!”
说的倒是一片赤胆忠心,到时候真的出了事,可没有后悔药吃。雁骓还没说服陈淑予,旁边有谋士走过来,和陈淑予论起了兵力安排。雁骓只好悻悻地退在一边。几个先锋官稍稍安慰,也没让她平静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元帅帐中时常有大大小小的碰面,反复地商讨着渡江的每个细节。雁骓虽然每次跟着听,但听完依然是焦躁不已。在她心里推演着其她人所讲的方案,面对沙盘,眼前已经出现了画面……应该怎样前进,怎样包抄,怎样潜伏,怎样突袭……一直想到热血沸腾。这时,一个沉静的声音突然插入:“各位,景江之所以称作天堑,想必不同于东面的扬子江、温江那样易与。纵使我们要抓战机,也不可打无准备之仗。我认为现今还不是进攻的时候。”
这话完全逆着气氛来的,并无人相和。所有人都望向话语的方向,罗冉。曾经罗冉也是个别人看一看就要脸红的文弱书生,现在面对众多武将不信任的眼神,也能挺起胸膛侃侃而谈:“诸位可是觉得这样过于谨慎?打法不像王朝军,倒有些小家子气?”
没错。武将们方才还在心里觉得,罗冉这说法有点那什么,却没人想得出合适的形容,还得当事人自己叫破。终是文人有些礼貌,一位谋士出来打圆场:“都尉能这样说,想必心中已有谋算。”
罗冉微微点头道:“不错。我认为,须有人再去摸一摸地形,看蜀州边缘兵力和防卫究竟是怎么个安排。”
先锋官们大多是冲劲强、脾气暴的姑娘,当场就有人驳道:“桌上有沙盘,墙上有图,先辈早就做过的事,怎么现在还得从头来?”
一阵低声的笑,悄悄蔓延开来。罗冉并不尴尬,面上带着点微笑,当真看了看墙上的地图。她转身踱了两步,正走在营帐中央,不疾不徐道:“民间有俗谚,磨刀不误砍柴工。做事之前准备充分,并不会延误正事。我所说的意思,还是需要详细侦查景江畔此时的物候,比如何时涨水,何时落潮,风向如何,哪段适宜抢渡,哪段不宜下水,对岸有没有程佐的重兵,有没有秘密的哨岗,有没有适合我们扎营的地段……且远不止这些。我们帐中有谁知道?”
上首的陈淑予在此时淡淡道:“此话在理。”
罗冉点了点头,又道:“诚然,这些斥候都可以查。可是我们的斥候习惯不与景江沿岸的当地人相同,会不会因此打草惊蛇,提前引动了程佐主力,让我们陷于不利?一旦动起手,整场蜀州大战就会全面开始,再无回头路。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只许胜,不许败。这么宝贵的机会,任务又重,我们浪费不起。”
听了她的详解,帐中将领们也跟着点了点头。气氛凝重起来。罗冉转向座上陈淑予道:“元帅,我愿扮作商旅,为探查情况走一遭。”
陈淑予端坐着,默默考虑。罗冉掌握的几门百越语言,都是大部族的通用语言,而她本人一看便知是个周人,确实像是个常在西南边关行走的贺翎行商。这是她自己的计划,由她亲自实行,一定效果很好。不如就此实行吧。虽然有准备,但平南军众人见到罗冉的侦察队,还是目瞪口呆了一阵。这“商队”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位少东家,一位账房管事,是这队伍做主的核心人物。少东家看起来是初出茅庐,一身矜贵之气,神色间自然流露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管事为罗冉所扮,干净利落,对少东家耐心颇好,仿佛伺候惯了似的。其余近身侍奉的是周人女子,护卫、挑夫都是越人男子。这队伍出门之前整理货物之时,罗冉前后检视,不时用百越话说几句,叮嘱细节。那少东家皱皱眉头,撅着小嘴抱怨:“还不走?”
好一个天然去雕饰,一众将领为这个队伍的演技赞叹。若不是知道这队人都出自这处营地,还以为她们当真是客商。若不是这些人都在军营的门前空地,周围全是平南军,还以为身处边境集市上。除却罗冉,谁能做得此局?雁骓身边有个年轻将军正在和个谋士窃窃私语。“都尉夫郎真是好相貌,扮起女装,一点也看不出来破绽。”
“都尉堂堂五品正职,没想到这么惧内呢。”
“唉,这缺点只怕难改。”
她两人自然和贺翎其她女子一样,觉得女子围着夫郎转是件丢人的事。雁骓在旁,听者有心,想起昔日在岭南的见闻。只怕夫郎是假的,夫人才是真的。可能在场各位,只有元帅和她知道这个秘密吧。罗冉倒也是的,平时威风八面,只要看看她夫人,眼神都化了水一样。而都尉夫人似乎并没有很喜欢都尉大人,总是撇着红彤彤的小嘴唇,一脸嫌弃地瞟着罗冉所在的方向。明明叫了罗冉过来,罗冉到跟前,她却不理,甩着嫩白的手儿,自顾自就走。从前,这不沾阳春水的嫩白手儿,却为罗冉亲手刻出香木的发簪,打磨圆润的耳铛,又或许是亲手为罗冉戴上。只为这荆钗木铛之情,罗冉明知螳臂当车,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得罪了整个岭南,差点赔了性命。所以说,感情这事儿,到底为何会来?又为何惑得人与往日不同?纵使得到了,又到底图个什么?雁骓望着商队远去的影子,秉着不开窍的情思,默默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