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似乎和贺翎其他的城市差不多,走在街上,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繁华热闹。雁骓在京城那几年为了给宜瑶带些玩物,常在朱雀皇城街上到处搜寻,锦官城虽富庶,却也比不上皇城气象,她不大好奇。公孙容生长于武洲郡边陲,面对锦官城还是有很多新鲜感,一路走走停停,兴味盎然,遇见铺子就进去逛逛。路过一家米粮铺子,恰逢新粮刚刚进城的时辰。农夫们从八方乡镇进城而来,忙不迭地都往一个方向赶。推着小车,挑着担,把街口堵得严实。那家粮铺男掌柜里里外外地指点各处,带着男伙计们,一家家查验着粮食成色。老板娘挽了袖子立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头也顾不得抬。一位账房娘子来不及记录,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儿郎也在一边坐着,拿着纸笔帮忙记账。辛劳了一年,收成的期待挂在每个人脸上,化作沉甸甸的汗珠滑下去,却又变成憨实笑意,扯着嘴角往上弯。雁骓和公孙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派热热闹闹的烟火气,离书中的“民生多艰”有很大距离,颇有些感触在心头。驻足看了一会,两人就不打扰这片忙碌,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正在挤挤挨挨走着,忽听人群之中传出一句:“哼,欺压百姓的兵痞。”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在一群百姓和她们两人之间划了道分界。“贺翎女兵!果然来了粮铺!”
一阵喧哗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两人身上。方才人群还没什么空隙,这下忽然散了一块地方出来,一群农夫把两人围在圈内。雁骓心想:“果然有蹊跷。”
在蜀州郡的各城、县、镇中,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居民与贺翎将士的矛盾,又引起大冲突,乃至双方殴斗。陈淑予虽然位高,但碍于武将身份,不好越俎代庖去管地方治理,才仅是下令让将士们结伴而行,也能互相提醒一下军规,维护王朝军的名声。刚才冲突爆发在自己身上,雁骓才发觉,之前的几次,恐怕也是别有用心的人像这样操纵着事态发展。不是暴民恰好遇到了贺翎将士,双方的冲突自然也不是偶然。那人群中的声音相当有谱,对着两个衣着光鲜,一看就不是普通兵士的将军,故意喊出一声兵痞。挑衅言辞一针见血,扎的就是最痛处。做军人的,没有几个能忍下这种气。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跳起来还口。雁骓经过不少风雨,一向懂得这事的关窍。若是跟着对方的引导说下去,定会落了言语的圈套,任凭你全身是口也无从辩解。侧过脸去一瞥,看得公孙容脸上怒色升起,她便伸过手去,安抚地拍了拍同袍的后背。公孙容皱着眉转头,只见雁骓淡定地递了个眼色,手也轻轻一推。她虽不平,但盛怒之下没什么考虑的余地,就顺着雁骓的意思,一起往人群外走去。那挑衅的声音见她们不上当,转而对农夫施为,朗声喊道:“乡亲们!贺翎兵来粮铺,就是要抢走我们的收成!不给我们活路的!”
随着这声音,一个农夫打扮的男人向前挤了几下,正好堵在她们想要离开的缺口,拦住她们去路。这人讲话带着方言的腔调,十足的本地人模样。身材矮小,皮肤晒得黢黑,两腿沾着泥巴,全身上下都像是个普通的农夫。这么有节奏地煽动,说着义愤填膺的话,眼神却在向周围乱飘,看着农夫的情绪变化。这等做派,少不得是个祥麟的细作,只是不知道是哪股势力的细作。雁骓心中有些遗憾。若是带着穆无痕出来,或者她更有办法。不过,也没关系。就把他捉回去,给穆无痕玩玩。公孙容在经验上远远不如雁骓。她是武洲公孙家大力培养的继承人,自小到大学了不少忠君敬上、勤政自律、仁和无为,写策论提笔就来,可遇到了眼前事就不太会做。现在见得这人只是个农夫,她心怀恻隐,没想到那么深层,好言道:“这位大哥,或许有误会?”
她一搭言,人群中就有交头接耳的,本来安静的街上一下就乱了。忙乱中又有人喊道:“少装无辜!城南的粮铺老板都被你们打伤了!存粮全被你们抢了!”
粮铺之间早传遍了这事,中小粮商们本就害怕。此时见势不好,伙计们赶忙抬了门板去封门,老板娘带着账房和小孩匆匆进了内院。粮铺门前的几个农夫看到,生怕因此耽误了卖粮,急慌慌地阻止着。雁骓看着面前的混乱,却不动声色,从粮铺门前收回目光。她想的是,这个没现身的人要怎么找出来?是细作同伙,还是被煽动的农夫?面前这细作接了话道:“乡亲们,她们把粮铺招牌砸了,不让开张,就是为了我们的粮食无处可去,方便她们一文不花就抢走!”
公孙容怒道:“你胡说!我们何必抢粮?贺翎军自己有军粮!”
细作轻蔑一笑,道:“若有军粮,能有多少,又在哪儿啊?”
雁骓在此时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公孙容虽然激愤,却也不是愚人,接受到了这个信号,马上警觉起来:“你一个农夫,刻意探听军中机密,是何居心?”
她这话讲得很有道理,若是在贺翎的城市讲,百姓们或许一听就懂,站在她这一边。但这是从来无天无日的蜀州郡。百姓对祥麟和贺翎都懵然无知,也对蜀州侯没有任何归属感。蜀州百姓能轻易接受军队抢粮的煽动,就是因为蜀州军一向如此作为。在蜀州百姓眼中,军队就是强盗,站在百姓对立面。于是,反而有农夫愤怒地吼:“为啥子有军粮还要抢百姓!”
有几个人带头,农夫们也壮了胆,七嘴八舌吵得乱纷纷。公孙容想一个个驳回去,却没有个头绪。民意如洪流,只要把水闸凿个缺口,千里长堤也能轻易冲溃。细作见此势头自然满意,眼中掠过一丝自得。忽然雁骓抬起手来,起势就是惊雷掌,气势逼人,直取那细作。这套功夫才得了真义,刚好拿出来练练。公孙容见雁骓动手,自然转到雁骓背面去,面对另一半包围。脚下踏着相应步法,配合雁骓的攻击,始终保持紧紧贴背不放松。她这边比较幸运,对手都是些普通农夫。虽然都是习惯了劳作的男子,手脚上有把子力气,但平凡人终敌不过习武之人。偶有上来试着攻击的,都被她轻松击退。她终是不愿伤着百姓,发掌之时留了力,只是震慑一下,让他们不敢上前。这惊雷掌法是外家功夫,若不用截穴指,就不必积攒内息,倒是方便出言的一套功夫。是以公孙容发招之际还在趁机解释:“贺翎军是王朝直属,自有军规,不可能在百姓手中买卖粮草,更不要说抢夺!蜀州郡现今在贺翎治下,就是贺翎子民!若真有军中败类,我们王朝军定会严惩不贷,绝不包庇!”
农人们打不过她,又听她说得理直气壮,人群中质问声再起:“城南的粮铺被你们砸了,是啥子说法?”
没等公孙容回答,背后的雁骓已经得手。学通了截穴指,在这种场合下施为起来相当方便。内息调好了,打入敌人穴道,一时半刻阻断经络,令人手脚酸麻,近身捉拿效率极高。农夫们见这两个年轻姑娘几起几落就捉了挑头质疑的男子,有的更胆怯,有的却更见愤慨。但整体的态度已经散了,多数农夫对两个姑娘的好奇多了起来,冲淡了敌意,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之消弭。公孙容就问:“城南哪家粮铺被砸?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不少农夫纷纷答道:“不晓得,只听说是城南的。”
公孙容觉得此事不太对,却只是念头一闪而过,说不上来。她收了架势,向周边农夫抱拳询问:“有哪位知道,被砸的是哪家粮铺,请为我们带个路!我们去问问情况,好回去禀报上司,还大家一个公道!”
这一问,农夫们更是面面相觑。公孙容这下明白了。他们都是“听说”的。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却找不到传言的源头。反复说起的,只有一个“城南某粮铺老板被兵痞打伤”的消息,没人能讲出个前因后果,甚至没人知晓此事究竟是哪天发生的。好在锦官城也不大,城南有两家粮铺,倒也好找。两人押了那细作,顺着跟随农夫们的指点,往城南而来。人还没到粮铺,就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只因那粮铺也听了不少传言,现在听说贺翎军士要来,立刻慌着封门,门前卖粮的农夫们也是不让,与刚才那粮铺门前的乱象如出一辙。待一行人走到近前,还有几扇门板没有封上。掌柜的正在连声地催伙计们,转头看到人已经来了,脸色顿时变得哭丧一般。雁骓手里提着一个捆得像粽子一般的细作,面色沉沉。公孙容再次充当问话的,向那粮铺掌柜道:“请问,这个铺子之前被打砸过吗?”
掌柜:“是!”
伙计:“没有!”
同时出口,截然不同的答案。掌柜满心的恨铁不成钢,一脚踹在伙计腿上。伙计叫了声痛,委委屈屈地回头,闹不清掌柜气从何来,低着头不敢吭声。公孙容看着这情形,一时好笑,随即变得心里沉甸甸的。看这情形,伙计说的是实话。掌柜是怕她们进来打砸,所以说被砸过,期望她们失去兴趣,放过这家店铺。她和蔼地向掌柜道:“请不要怕,我们是来调查此事的。”
掌柜壮着胆子,指指雁骓手里提着的那细作:“你们……都抓人了……”公孙容笑道:“那人窥探军机,不是普通百姓。你看,我们身后这些百姓,都是好奇此事,从城西一路跟我们过来的,并无勉强。”
掌柜这才犹豫道:“我们没被砸过……听说城西被砸了一家。”
百姓听了这话一片哗然:“城西都说是城南被砸了一家!这是怎么回事?”
锦官城宽广,四城区内的居民,生活习惯和其他大城市相似。安分守己的百姓很少满城乱串,只能被动地听着江湖消息。是以这谣言传了一圈又一圈,暂时没被戳破。公孙容又向粮铺掌柜和门前的农夫宣讲,表明贺翎军接管蜀州不会给百姓增加负担。她面容英挺,声音朗朗,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信服力极强。讲完这一通,莫说蜀州百姓,连雁骓听了都是服气的。若是雁骓自己过来,只怕是抓了细作就走,不留一点解释,反而扩大了不利于贺翎军的传言。若是公孙容自己过来,只怕刚才就掉了陷阱,与细作辩个不休,对调查此事毫无帮助。现下两人一个动手,一个动口,都在自己擅长的范围内,又互相配合,解决了城中骚乱,心中还是有些小小得意的。两人彼此信任感又增长不少,凑在一起商量一下,决定不再在城内逗留,应当马上押了细作回营去细细审问。城西和城南的粮铺又恢复了生意往来,也有不少农夫见到了今天的事。她们不必再去城东和城北,就让百姓们口口相传“贺翎军不扰民”,慢慢扩大范围。如此一来,锦官城的秩序会逐渐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