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仁铁力知道,这事态有些不对。太子的反客为主让他出乎意料。纵然他顺利出了营,走出去很远,也没有想通,太子为何有如此把握让他听话,他为何直觉要将那些话听了进去?但他的直觉总是没错的,若不听那些话,才是真的危险。且等这段时日过去,再慢慢计较。而高翔宇在赫仁铁力出营之后,一直绷着的神色就垮了下去。赫仁铁力已出营,他必须拉开时间上的差距,不能太过急切去找雁骓。否则,赫仁铁力仍然会派人跟着他走,就失去了这番安排的意义。但愿雁骓多撑得一时,但愿她伤得不重,但愿她能平安。他硬撑着心中的不安,将身边所有人手都用上,来控制赫仁铁力的本营。部署完毕,才下了马,在原地踱来踱去。受伤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照顾!是药!电光火石之中,刚有了这个念头,他便看着旗子的方向,径直跑进医帐,掀开帐帘,随手一指一位医官:“过来!”
军中医官们平素不参与练兵,和军营外的郎中们也没什么两样。方才太子令殿前铁卫和亲兵控制后勤,已经让他们吃了惊吓,而今太子亲临,口气不善,那守医帐的兵士随手就把人押了带出来。医官吓得有些发抖,高翔宇瞥了一眼守帐的兵士,责一句:“多事!”
转头向医官拱手行礼,和颜悦色地道:“先生,方才本宫是有些心急,请勿害怕。”
医官急忙鞠躬还礼:“不敢不敢!”
高翔宇便提起:“若有人受伤,命在旦夕,我该如何救急,接下来又该如何照顾?此事紧急,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医官有些愣怔,高翔宇随着方才赫仁铁力的话语,推断雁骓大概的伤情,向医官描述细节,询问了一番。听得最好不要移动重伤号的建议,他有些着急:“那要几天才能治愈?就一直不能挪动?”
医官为难道:“不如殿下带上有些身手的医官随行?”
高翔宇顿时泄了气:“此节不便。还请先生判断伤号可能出现的问题,并且教我解决的法则。”
耐着性子在医帐耽搁半日,最终高翔宇拿了医官们给予的手记,背了一大箱药,又带上一大箱药酒,沉甸甸地挂在马上。想了想,又从旁牵过一匹马来,方便轮换骑行,这才出营往玉带山方向而去。//祥麟军围困玉带山,已经有几日了。山中不少机关已经启动过,填塞道路的石块、破坏地形的火硝、放开湍急水流的堤坝、断裂的吊桥……这些改动,将祥麟兵将割裂成小分队,由雁家军采取游击的方式分而击之。别看进山之前,雁家军一副溃退之相,进山之后,便是如鱼得水。连日的打斗,已将山中鸟兽惊起,往更深处逃。无风的时候,山中静谧,只有远远传来的犬吠回音。分散的雁家军小队,只要听到那些犬吠,就会在眉目间含着隐忧,往那声响的来处望着。祥麟的獒犬队中尽是壮硕的猛犬,容颜如同恶鬼,中原少见。俘虏言道,那些獒犬平日饲喂的是生肉生血,训的是扑击活人,最善于搜寻负伤逃亡的人,又善于撕咬。它们寻路靠的是鼻息,不似人受视野限制,于是往往会在不经意间破阵,寻出雁家军的小队来。獒犬之后,就是精锐祥麟兵。一旦碰上,难免一场恶战。雁家姐妹很快就找到了对策。在不同的雁家小队藏匿处,一个个静置许久,蒙着布巾的鸟笼,重见天日。笼中鹞子缩起身子,警惕地望着来人。很快,它们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认出了自己熟悉的人,渐渐放松下来。戴上信筒,于林间各处穿梭。鹞子是雀鹰的俗称,雁家分支有一家专管驯养此物。这鸟机灵敏捷,雁家姐妹若相距甚远,不及传信,便放鹞子互通消息。鹞子飞过几个来回,于夜色微临之时各自归队,得了一餐丰盛的奖赏。雁家姐妹互相查得无碍,也各自放下了心。然而,到了夜间,獒犬却显得更兴奋。雁瑜握紧手中单刀,躲在一处下风口,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声响。她为给同伴断后,独自诱敌入阵,又拖延了半日。到此时,天上冷月稀星微明,地面一片寒蛩鸣声,引来的敌人似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但她还能感到,暗夜之中,发红的瞳眸就在附近。身旁草丛微微响动,一个带着腥味的身影压低了风,猛扑过来!雁瑜一刀划过,那獒犬惨呼一声,尚不知伤了何处。雁瑜的手臂上已被它咬了一口,疼痛不同于刀割,还残留着它口中腥臭的味道。草丛中的脚步声,让雁瑜更加警惕,没等来人近前,先挥刀直取。不料来人轻捷地躲开这一击,叫了声:“瑜儿。”
这声呼唤听了二十年,雁瑜自不会认错,当下收起刀来,面上现了笑:“将军,是你。”
雁骓也是随着獒犬和獒奴的行进找过来,生怕有谁吃了亏。此时看雁瑜无事,心中一松:“伤到了?”
雁瑜皱着眉甩胳膊:“咬了我一口,沾了好多口水,真恶心。”
雁骓伸手拉住她手腕,撕开她臂上衣衫,从腰间解下水囊,将其中药酒倒出来给她清洗伤处,敷了些药。雁瑜有些奇怪:“将军怎么随身不带水,却带药酒?”
雁骓随口应了声:“以防万一。”
这药酒和伤药,都是给雁骓自己的伤处准备的,几天下来,已将用尽。若换了心思细密的姐妹,或许早已发现不对。而雁瑜惯于全然信任雁骓,随便得了个回答就不再问下去。雁骓见她落单,倒问她一声:“你要往哪去?再往山中和她们会合,还是出山回营?”
雁瑜有些迷茫:“不知道。”
雁骓无奈一笑,像对小女孩似的,拿手指戳戳她额头:“你呀!别总是练身手。多学学谋略,自己拿主意才行。”
雁瑜回以笑容:“我一向是笨的,能学好身手就很好了,哪还有余力学弯弯绕绕的?”
雁骓道:“今后给你换个位置,从先锋营调下来。多做些军务,别专注在练功上。”
雁瑜有些为难:“啊?不要吧……”几句闲话之中,两人都未曾太留意周围,此时草丛之中忽然又窜出一个祥麟兵来,话不多说,举刀就攻。雁骓一把拨开雁瑜,迎上去过了几招,便将那人放倒。雁瑜在另一侧御敌,也不轻松。这似乎是两个小队会合于一处,跟着獒犬找来的。见圈中只有两人,祥麟兵士自以为胜券在握,反见勇猛无畏。而雁骓带伤出战,雁瑜惯于持刀的手臂刚受了伤,两人都抱着保养之意,不愿以拼命的态度应对,气势弱了些,倒像个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格局。若不速战速决,只怕附近的祥麟兵士都会往此处集中。如此一来,两个伤员可支撑不了太久。雁骓带着雁瑜,引着祥麟兵士往狭窄的地段走。群战成巷战,正是转为了她两人最擅长的方式。不多时,祥麟兵士便发觉,这两个女子身手不同一般,只怕是见到了主将。略一商量,果断退开去寻人报讯。雁骓情知暴露,不可耽搁,将雁瑜带到出口的阵眼,嘱咐道:“趁夜色还浓,你尽快出山,莫再恋战,速回营去修整!”
雁瑜应道:“我会请些援兵来……”雁骓匆匆打断:“不要援兵!”
雁瑜一愣:“可是……”雁骓没有时间慢慢解释,只得直接下令:“瑜儿,直接回营。不要向任何人求援,不要领人返回山中来。”
雁瑜从她严峻的口气中觉察出不对,可她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刚才她还在想,得了令在前线对敌比较爽快,才不要学策略什么的。但现在才知,她有太多想不透的事了。此时情势,已容不得她多言。留将军在山中,也比她留下来要有用得多。她只好提起刀来,借着夜色掩映,往山路上跑去。就依将军说的,回去之后不再热衷于请命做先锋,也要好好学学其他的事务,再不像今日这般给将军加了累赘。//与此同时,高翔宇在夜色中驱马奔往山下,却在半道上见到一个令他意外的身影。庞大的身躯,跑起来却不慢。乱糟糟的头发在空中飘着,两个水桶粗的手臂交替摆动,大脚踏在地面上,激起接连不绝的剧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伴着身上铁链的撞击声,交织不绝。“孟巴!你在这做什么?”
他点兵往赫仁铁力营中来时,可没带上这巨熊兄妹。高翔宇一喊之下,孟巴也听出了太子的声音,肩膀一抖,也不答话,跑得更快了。高翔宇策马与之并行,孟巴转头看他一眼,又缩了缩身子,看来还是有些怯意,但脚下仍是不停跑动着。这么一看,是有些奇怪。孟巴单独在这里,那形影不离的熊妹子呢?高翔宇又喊着问他:“孟巴!你干什么呢?”
孟巴见躲不过,只好一边跑,一边喘,一边解释:“妹子……狗……”高翔宇从马上俯身探臂,揪住他绑护心镜的铁链子,叱马停步。孟巴被他揪得一个趔趄,只好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本就是没得到许可就出营来的,见了太子,是挺心虚的。高翔宇知他就算心里清楚,也不太会讲话,引着他问道:“你妹子怎么了?狗是怎么回事?”
孟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们,出来玩。妹子看见,狗,她生气,生气。追。跑得太快,累死我了!”
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累得喘息,语句更是断断续续,只好辅以母熊和狗的动作来描述,倒让高翔宇看得身临其境一般。高翔宇知道,孟巴兄妹在从军之前,没少被各部族的牧民当做怪物驱赶。许是那时候,熊妹子和牧民家的猎犬、牧犬就结了仇。他想,大概是赫仁铁力要搜寻雁骓,漫山遍野撒开獒犬和獒奴,令熊妹子看在眼中,怒火中烧,非要追上来不可。而孟巴知道,他们本就是偷偷出来散心的,不敢把事情闹大,想要把妹子追回,就一路跟着跑。没想到跑出这么远来,快入山了还没追到。高翔宇正愁无法对付那些獒犬的追踪,此时此地见了孟巴兄妹,恰似正困倦时有人给塞了个枕头。熊妹子追着獒犬,獒犬追着雁骓,顺这个方向就能很快达到目的。这么一想,怎不喜上眉梢?“那狗坏得很,我也正要去追!我们走!”
孟巴没得到训斥,有些意外,重新跑了起来,问道:“狗,咬太子了?”
他虽说不出,但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那狗都是咬外人的,太子却是自己人。高翔宇驱马与他并行,顺着他的话应道:“对,咬我了。咬得挺疼,我也很生气。”
现在想想,赫仁铁力隐患如此之大,仁宗爷爷却一直惯着,大概也是在养一条牵制父皇兵权的狗呢。父皇还是精明的,先把儿子推出来试试深浅,免得自己挨上一口。这狗是挺尽忠职守,咬人也疼。但,狗总是容易驯服的,且不急于这一时。而孟巴想的狗,只是狗。想起昔年被狗围攻过的恐惧,再想想他们今天见的那狗,感觉挺凶的,说不定也会咬自己人。难怪太子气成这样,骑着马来追呢。可惜他此时这想法说不出口。若是讲出来给高翔宇听,正能引动高翔宇的双关,定能一扫郁闷,开怀笑上几声。远处,高亢的熊嚎之声,响彻天地。孟巴张口呼啸,应和自己的手足,带着高翔宇,一人一马,径直向母熊所在的方位疾奔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