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策见工部官员去得远了,才向高翔宇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阿爹是只要把百姓养起来,不去管派系和权力的打算吗?”
高翔宇道:“民意如水,君王如舟。虽然这块难做,但贵在坚持。‘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若是能让更多人不饥不寒,活过冬天,就会有更多声音感谢朝堂决策。以滔滔民意载舟,也是个不争而争的打算。”
高策闻言,也像个成人般,长长出了口气。“阿爹早早教我这些,不是给自己添麻烦?今后娶了新夫人给我做母亲,再生了妹妹则省心,但若给我多出好多弟弟来,阿爹可没空像如今教我一样,一个个教起。到那时,我只抓稳这一手,可不会把这麒麟袍子让给他们穿。”
想法是好想法,可这样讲起来,怎么显得有些滑稽?高翔宇忍俊不禁:“你可知民间小孩对此事的说法?”
高策奇道:“民间竟然也有这样的忧烦?”
高翔宇笑道:“当然,还不在少数。毕竟民间养儿防老,父母想要多生。”
高策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他们是欢迎弟弟的吗?”
高翔宇笑道:“不。他们会说:‘等你要了弟弟,我就掐死他’。”
高策皱了皱眉:“这也太残忍了。百姓家里,可没有什么朝堂派系之争吧?怎么小孩会这样想?”
高翔宇道:“我在军营见闻,普通人家可不好过。比方说,全家只剩一个饽饽了,给一个孩子吃,可能能活;分给两个孩子吃,两个都吃不饱;分给三、四个……”高策面色凝重,接过父亲停顿的话来,闷声道:“大家死在一块儿。”
高翔宇点了点头。高策沉吟了一会,面露不忍,道:“先前,父亲不在宫中,我想自己尚不如百姓家的孩子,得与双亲共享天伦。如今看来,我过得再不顺意,却还是比他们强得多。”
高翔宇揽了一把他的肩膀:“此前是我的疏忽,把你一个孩子抛在脑后。今后,都是咱们爷儿俩在一起,读书,论政,练骑射。不用担心什么后娘啊,弟弟妹妹啊,咱们不要那些。”
高策一脸意外:“阿爹这是何意?”
高翔宇只是笑了笑,拍拍他肩膀,不再说别的。高策直觉这里面有事,但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放下疑惑,继续功课去了。最近太傅说,他《天昭》的进度不错,可以学《诗经》。他正要赶在讲解之前,早早预习一番。摩挲着崭新的书页,翻开来便是《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高策就更不懂了。书上写着呢,成双成对,人心所向。可如今阿爹孑然一身,竟然就没个消息?是阿爹的标准太高,还是淑女们的眼光太飘?高策,在区区七岁的年纪,就体会到操碎了心的惆怅。//高翔宇并未感受到儿子的担忧。这个五月,他只是觉得忙。五月到六月,两国靠着交换俘虏和礼品的契机,已经开始了正式的走动。开边恢复通商,是双方的共识。只是,具体施行什么制度,两国应该如何管理,各种货物的界定方式、路引手续发放、过境审查标准、关税附加数额……这全面的、琐碎的事务,都要一点一点谈到双方互相承认。在这时,高翔宇才领教了权家的能力。此前在军中见闻,也有所感:陈家如凤凰,统御四方;雁家如白虎凶星,杀气凛然;公孙家如狼群,攻守兼备;方家如鹰隼,谨慎而认真。都是强劲的对手。权家,似乎是隐身在贺翎腹地,睡着了的涂山狐。云遮雾罩,一直不可窥其巢穴与面貌。而现在,她抖了抖九条华丽的尾,睁开双眼,站在了对手面前。而她的对手,刚刚想起来,这也是贺翎最高层的世家,是贺翎社稷不可或缺的一块坚实力量。对如今的权家女儿来说,不出樽俎之间,折冲千里之外,就是她们最擅长的战斗。但凡开口,必是分寸精准的算计,正卡在对手考虑的底线。祥麟外事官员的推拒,不是不能应承,而是无法就这样轻易应承。她们知道,她们总能达到目的。于是,不松口,不着急,不在意推拒。无非胸有成竹地笑笑,干净利落。最令人挠头的是,即便祥麟方突然抛出新的、临时的问题,只要她们肯开口,那说辞就像商量好的一样,有主力,有助攻,默契十足。即便集中力量,只向其中一人发难,她们也游刃有余。无论是其中慧字辈的沉稳妇人,还是灵字辈的新锐青年,尽是语出如刀,刀刀中的。偶有防守,便是水泼不进的严密。每轮密集谈判下来,祥麟官员们都疲惫不堪。每到遇了难题,缺了主心骨,有高翔宇嘱咐在前,他们会随时递牌子进宫来,高翔宇也随时奉陪。国家利益当头,高翔宇自然要将关卡守紧,同时力求突破对方防线。但到了事上,他还是个宽和性子。一旦知己知彼,就不再以一时胜败为意,多见鼓励,绝少居高临下的指责。自知不擅此道,做决定前往往不耻下问,一边解决眼下的问题,一边学习。常青宫里,侍卫们已经形成习惯,入夜只掌书房灯,不掌寝房灯。如此忙碌许久,才将双方所求谈成了一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祥麟朝堂上下也将太子的作为看在眼里。自太子回朝以来,所辖的事务算起来并不多,但出手就是大事和难啃的硬骨头。这和几年前,太子自荐去攻打贺翎目的一致,都是为了祥麟的大业。谁能拒绝一个这样勤恳的储君?一段时日过去,祥麟朝堂之上的清流、中立、实业等派系的舆论,一改各自为战的局面,开始渐渐偏斜向太子。又因太子有容人之量,又肯礼贤下士,各家朝官也乐意将政见先拿去常青宫商量。如此一来,含象殿的事务,轻松得多了。可高昶的心,随着越来越沉。与自己日渐衰落下去的精气神相较,太子正如东天的日出,冉冉高升。朝臣们言必称太子,各家派系均衡的表象已经现了裂痕,并且越来越大。而他,管不动了。谁能安心做一个被架空的君王?即便不能安心,他如今也是力不从心。得想个法子压一压。//“九月才能熟,那还要等好久。”
“是啊,农时不可违,只好等着。”
“这个叶子好漂亮,不知道开不开花。”
“给你摘几片叶子玩玩还行,多了不行。”
小花圃旁,几个小皇孙穿着轻便,蹲在一处,围着小小的番薯田窃窃私语。正巧七皇子高扬宇路过:“你们干什么呢?”
几张兴奋的小脸一个挨一个仰起来,像是一窝叽叽喳喳的雏鸟:“七叔!”
高扬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好奇心正重,一撩衣摆,也蹲在旁边:“跟七叔说说,玩什么呢?”
几个小娃指着番薯田道:“看番薯。”
高扬宇在贺翎军中待过一段时日,倒也认得:“番薯嘛,熬粥的时候放一些,可好吃了。”
雏鸟们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口中乱纷纷地催他讲,小脑袋凑得更紧了。高扬宇炫耀:“阳芋也好吃,绵绵的,炖肉或者炒着吃。海椒也好吃,只要放一点,一盆子菜都是辣辣的。可惜这都是海上运来的,咱们没有。太子正在跟贺翎谈这些,等咱们买到了,咱们也能吃起来。”
他说得兴起,小娃听得激动,在小花圃周围闹了个不小的动静。恰逢三皇子身边侍奉的宫差来寻成哥,孜儿顺路,也跟着走了。只剩高扬宇和高策蹲在一处。高扬宇就说起:“念哥,我听说明年开春,常青宫要垦田,种稻种麦,到时能不能叫我来一起观摩?”
高策点点头:“好。想不到七叔对农事也这般上心。”
高扬宇道:“我出外游历时,有人向我说,若是随手扔掉一块点心,那可能是穷苦人劳作一天的收成。我就想,能多种些粮食,多放些牛羊,大家都有的吃,就好了。“我听说,贺翎的大河河滩上能种极好的稻米。我的封地朔方,大河横穿而过,水力丰沛,人人都说那是‘塞上江南’。也有人种稻,只不知收成究竟如何。我想趁着两国相得,向贺翎来的农事官讨教河滩稻的技巧。”
高策一口应下:“好,孜儿的宫院离七叔近,到时我托他去找你。”
高扬宇有些好奇:“刚才我就奇怪,你们怎么又和好了?”
高策淡然道:“之前也没什么不好。”
高扬宇失笑:“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太子回宫前那段时日,几个小娃闹了不小的矛盾。原是高策从独孤皇后处得了个开花的盆景,使人带回来的路上,成哥和孜儿几个就看到了,故意拿弹弓搭了泥丸子,射那端盆景的宫差。宫差吃痛,手一软,就把盆景掷脱了,整个花树断成了两截。那姹紫嫣红的钧瓷盆子摔了十几瓣,跟泥土碎石混在一处,在地上洒了一大片。以高策的性子,不会扑上去打架,只是气得斥他们没家教。成哥和孜儿闹得正凶,也说了些“你阿爹不要你了”的话,恰被千凡公主听到,拎着两个小娃狠狠地训了一通。后来,她还担心小娃们报复,于是常来照看高策,直至太子回宫后亲自接手。高扬宇自己何尝不是处于矛盾中?当年他跟太子兄弟交好,不过是他兄弟性子开朗的缘故。待长大了,懂得派系不同,听了些家族恩怨,就悄悄地在心里打了几个死结。然而局势已成,想再改变立场也是难做。两难之下,心里总有几许窒闷。反复掂量,也懂得了高天宇曾经以言语相激,让他坚定去前线为太子挡灾的打算,更成了心里填不平的沟壑。看到小侄们一会矛盾,一会和好,全无猜忌的样子,他心里更不是味道。高策年纪虽小,可话一出口,着实显得成熟:“大家是平辈,每日见面。为一次矛盾,以后就不来往了,那也太幼稚了些。”
高扬宇一时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道:“可是,若这次原谅了,今后还有吃亏之处,又要怎么打算?”
高策胸有成竹,答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在同一处吃亏就是。”
他慢慢站起身来,拂了拂袍袖,对他一脸惊讶的七叔缓缓道来:“我觉得,人和人在一起,都想着自己的事,总是难免有冲突。即便是父子、兄弟,也没有谁能切实感受到别人的悲喜。直到闹了矛盾后,我才知道别人的真正想法。这是个互相了解的机会,谁也没有居高临下、指责别人对错的资格,那也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的。”
他还拍拍高扬宇的肩膀,慢条斯理地道:“七叔一时想不透,也没关系。我早就发现,只有小孩子肯和好。大人们总是一件事情办拧了,就一辈子都拧了。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楚,是我们小孩这样叫幼稚,还是你们大人这样叫幼稚。”
他这番话,直接把他处于小孩和大人之间的七叔说得愣在原地,半晌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待高翔宇事后问起,高策才略带忧虑地叹了口气,道:“七叔这个非黑即白的性子啊,今后少不了吃亏。”
倒像他才是个长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