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营中,伊籍怔忡着向前来报丧的钦差道:“您说什么?”
他皮肤一下变得青白,唯有眼圈红得要滴出血来。额角青筋微微鼓跳,手指边缘握着桌角,已被硌出深深的印记,却浑然不觉。钦差知晓他并非没听到,只是不敢置信,但依然硬着头皮,道:“忠勇王殿下于京城家中薨逝。”
她以为伊籍或者会崩溃委顿,或者会泣不成声,早已打定主意不看过去,给这位哀恸之极的男子一点体面。不料,伊籍反而平静下来:“殿下于病重的初期,曾做过一些安排。”
当时她叮嘱道,若她抢不出时间,他便要全力以赴,保证北疆大营的运转。及至钦差到此,呈上这封密卷……他当时以为,或许是质疑军权旁落的钦差。可没想到,竟是报丧的钦差。伊籍从自己帐中捧出放置密卷的机关盒,一道一道解开机关锁,珍而重之地拿出忠勇王的遗物来,一举一动,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忠勇王的神魂。当着钦差的面验了火漆,慢慢地打开密卷,只见其中有一封署名给伊籍的信件,一封在平治二十八年便得到云皇“准”字批复的密折,并一封圣旨。伊籍匆匆观信。面上沉稳,内心却交织着崇敬和爱,又伴生出掏心剜肺的痛,流出些微心头血,竟然有些暖和,也有些甜香的气味。殿下高瞻远瞩,算无遗策,早将身后事做了一系列周密的安排。如今探查到的种种迹象,看似是乱局的先兆,却是她精心布置的棋谱,每个步骤都在她掌握之中,哪怕她并非执棋之人,此局依然万无一失。可交接落子的事务时,她还是对他撒了谎。一向中直的殿下,却惯会用他的信任来隐瞒他。独自咽下对于病情和事业的忧虑,不愿意把他的心境一路拖垮,又不断为此补偿着,尽力保持更多的清明来教他,把天下兵马都交给他来照看。这样柔软的一颗心,从此往后,可再也不会跳动了。他想,今后,要替她活着。做她嘱咐的事,在乎她培养的将士们,大家一起将这山河安宁做祭,告慰这守护贺翎全军的亡者。而他,是贺翎全军的未亡人。收起信件,又打开密折,只见其中写着明明白白的三条遗嘱。一,更改军法,加强法制约束,勿以一人专权。二,定性雁氏旧事,永不复定远侯爵。三,请封雁骓为正二品定国将军,掌定国令。原来,先于伊籍以法度治军的主张,云皇和忠勇王早有这样的安排。盖因担心殿下身后事务繁杂,有人阻挠等不便,这圣旨提前数年便已拟就,就是为保证定国将军之位轮换得万无一失。尽管雁骓还没有接旨,但在圣旨从密卷中露出,重见天日的这一刻起,她就已完全继承了“定国将军”之名,终替代她幼年时仰止的高山,承担起贺翎全体武职的重任。修订军法的时日漫长,将定国令交于忠勇王一手带起来的雁骓,靠她和忠勇王如出一辙的刚正自律,便能延长贺翎军务不出纰漏的时间,令法度有机会逐渐完善至尽美。看来,这定国令的重量,比先前更甚几分。是煊赫的权势,强大的力量,是既脆弱、又牢固的枷锁。鸿雁带上期盼的眼神,负上前所未有的重任,终展翅飞上云端。耳旁掠过的风,带来的究竟是快意还是痛楚,也只有她自己得知了。//陈淑予一贯所居的小院落,其上匾额刚换了新。三十年来,由将军府,换成忠肃公府,又换成包着白布的忠勇王府。名动京华的权家墨骨,金光闪闪的簇新字样,和其下步履蹒跚往来的老仆相映,排场和寒酸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忠勇王的为人,绝无仅有。丧事细节,尽由礼部办理。该由长女出面的礼节,雁骓皆完成得很好。守灵的夜间,雁骓便一封一封地读着各地武将的悼念折子。读完了,便放在火盆里,化给另一个世界的陈淑予。元帅,您所挂念的兵家重地,有太多不能到此致哀的战友。如今您自由了,便到处去看看。只是,今后,换我被束缚在这河山之间了。您终究还是糊涂,总想着我要跑,可我能跑到哪去?我啊,就在您视线里待着。元帅,您看,天又要亮了。这是停灵的最后一夜,竟这么短。//所有人都不曾相信,或者不愿相信,雁骓能以临产之身,撑过为陈淑予守灵的七天。但到了出殡这天的清早,看到灵堂中一夜未曾合眼的雁骓,依然静默地送着冥纸的背影,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雁骓这坚韧的性子,强悍的意志,确实和陈淑予一模一样。一马从宫中急至,圣旨来临。这是忠勇王陈淑予早早预备下的安排,平治二十八年至今,迟来数年的圣旨——敕封昭烈将军雁骓为正二品定国将军,承继定国令。凭此令,定国将军享有军中一应事务的最高决定权。宣旨完毕,从旁听旨的官员众多,本来都是为忠勇王送行的,却一起见证了此刻。雁骓果然承继了陈淑予的一应职权:有监督兵部履职之权。可凭一己之令,调动全贺翎兵马。战事在前,可先行出兵,再行奏报。虽无母女之名,但有此毫无保留的承继,便是母女之实。难怪雁骓公开服孝,又坚持亲身为陈淑予治丧。如此一来,纠缠多年的各种阴谋论调已然站不住脚了。什么忠勇王试图逼宫,和雁家不合,将雁骓放在眼下监视和苛待,什么雁将军又要投敌,酝酿着以下克上的反意,定国令来路存疑……统统不攻自破。在这“节哀”的气氛中,并不好道“恭喜”。宣旨内廷官员没能开这个口,众位同僚也没有合适的话来说。一场大幅升迁,来得这般张扬,又这样低调。雁骓却是最淡然的那个人。她心中早就做了准备,却没想到圣旨来得这么巧。是天意巧合,还是忠勇王殿下安排中的一环?无论是哪种原因,她都有同一种做法,这也是她心中所愿。谢过皇恩,在方耀助力之下起身,走上前去。接过印鉴,又抚了抚那金光耀眼的御赐铠甲。“与我被甲。便穿它将元帅送往皇陵。”
同僚有劝:“将军如今身子贵重,容不得闪失,怎好以盔甲压身?”
双关之语,应和者众,口中虽都是关切的话,但显然各有心机。雁骓如何不知?只是淡然一笑:“忠勇王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最在乎的便是军心。即便是自己的葬礼,也必然不爱满街缟素和哭丧之声。这身金甲,是我永久的孝服。何妨今日便穿上?好让元帅对我们贺翎军放心。”
//坊外,宽阔的朱雀北大街马道上,挤满了前来观礼的人群。远远传来的并非丧乐,而是号角和战鼓之音,声震北城。随着沉重的脚步践踏地面的轰隆声响,从坊中行出的不是一支哀戚的送葬队伍,而是将要出征似的行军阵。京城防卫营的兵士开道,其后新任定国将军雁骓一马行在送葬官员最前,金盔金甲,白袍白马,神情郑重。送行的各部官员在这样的气氛里,也去除了哀戚,面容肃穆,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扶灵的军阵,是久负盛名的铁衣宫卫。健壮,高大,玄铁甲胄外罩白麻袍,手持的长戟上挂起飘飘扬扬的招魂幡。纸钱飞散,盖在漆黑的棺椁,尽停留不住,又被风拂了一把,向后飞去。队伍出坊,前方内廷官员们立于道中央。素衣白衫的女子,是太上皇身旁的管事宫女鹦哥。她向前几步,迎上队伍,防卫营兵士双分,雁骓驱马缓缓走在最前,下马静立。鹦哥肃然展开手中绢帛,将云皇亲笔所书悼文公开。“忠勇王陈淑予,寡人至亲也。“从幼及长,长伴于侧,恭敬克己,至纯忠孝。及至山河零落,社稷飘摇,各奔忙于内外,聚少离多。今未尝全汝与吾锦绣之愿,竟至阴阳两隔,不复昔年所愿,归隐园田,独使吾留于世间,睹旧物以慰残念,摧碎肝肠。“曾记吾幼年狡黠,汝向责己严,待吾宽。先帝每以汝之勤勉诫吾,吾尚未触动,汝意已动,反因抱歉更其行,与吾同流。蒙先帝责,则曰:‘人皆有短。妹之长处,我不能及,只可及其短,以示思齐。’先帝抚案而笑,吾亦恬然自得。及长,知汝包容之意,才明吾之浅薄,甚感念之。“忆汝初征之时,吾遥祝而送,兵马远去,吾独泣涕。每见战报,皆如临大敌,必亲视。观汝捷报,乃于无人处高呼欢悦;及汝失利,一日数度食不下咽,至夜无眠。至今虽无此形状,意仍如初。“汝以吾观战,愈加奋勇。挑灯看剑,事必躬亲,欲以常胜之荣祭于社稷,慰吾关怀之心。阿姊知否?吾之心系非战也,在汝之身也。“吾常愿此身出于百姓家,能与汝相续天伦,共老此生。是汝向吾言道:‘无国,乃无家。’吾今静思,才知汝奋战之心,亦非为战也,而在天下之宁也。“此心博大,吾远不及。幸有后来者居上,承先帝遗志,继汝之节操,汝此番长眠,可静心矣。而今此身所限,扶灵相送不得,一似昔时送征情状。唯再无战报,令吾知汝此后境况何如。“泣下良久,恐将不知所言,徒增汝烦。就此搁笔。亦有良多感慨,未曾付笔下于万一。“青山陵内,阿母早待,人间苦处,吾尚自尝。唯乞亲人待吾残年尽时归,同聚比邻,共叙前情。“哀哉吾姊。妹半云笔。”
当鹦哥展开悼文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颂扬忠勇王生前功绩,细数其对于社稷功劳的文章。随鹦哥缓缓读来,其中竟只有一片拳拳的姐妹之情。是啊,作为忠勇王,她的功绩谁人不知?她的坚定,她的勇武,她的威严,是她常外露的模样。而在云皇的心目中,她是包容幼妹的姐姐,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她走了,云皇的心魂也缺了这么大一块,毫不掩饰地告之于天下。雁骓听此,心中尽是昔年和均懿的种种过往。除去血脉这一条,其余者和她二人一路行来的历程也尽相同。无数的感同身受交织在一起,斑斑点点湿痕涌出眼眶,粘在白袍襟前。焚化悼文,在路口烧掉最后一串冥纸,瓦盆掷地,碎成片片残骸。雁骓翻身上马,归于原位。号角声起,队伍中爆出一声整齐的嘶吼。铁甲掀动、战靴践踏之声,连接在一处,大地轻微震颤着,棺椁过市,向朱雀皇城郊外皇陵方向行进。从北疆,到岭南,所有营盘中,将士肃立,遥看着朱雀皇城的方向。一切礼节,皆由心生,是在送那军中最受崇敬的将领最后一程。忠勇王殿下,永别了。此去,不必披风饮露,不必日夜兼程。此去,再无征战,再无刀光剑影。此去,一路顺风,康泰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