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从城里同学处借来一辆旧自行车，骑行在浮云县城至少溪村的路上，县城到少溪是十里的水泥路。上午的太阳也非常厉害，路边的花草已低下了头，虽然自行车在前进，但感觉不到丁点的风，小木已汗流浃背，披在肩上的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好几回。车前篮子里的工具、零件在摇晃、在作响，踏脚板转一圈，就碰到了链罩一次，“喀嚓”一声。22岁的小木在杭州树才工学院就读，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虽说每月有45元的生活补贴，可上学时，还得交二百多元的杂费。小木的老家在瓯江上游瓯源乡的山区，没有经济来源，只得自己在城里解放街租了一间木头房子，开两个月的临时电器修理店，恰好少溪村有个远房亲戚，做个熟人情，到村里修收音机、黑白电视机。少溪村是乡政府所在地，人口较多，村子连接公路之处，有一座混凝土桥，桥下是常年流水的小溪，由于上游积雨面积较大，春天有咆哮的河水冲刷河床，因此，两岸布满大小不一的石头。将近桥头时，小木已累得不行了，想休息片刻，但烈日当空，无处可歇。小木还是看见了一处美景，溪滩上有小片金竹林，有茵茵的绿草，溪中有自然而成的拦水坝，有一汪绿水。小木用力抬高自行车，用脚踢起了支架，将自行车停在路沿，拿了毛巾，在路的外沿找到了一个缺口，想尽快地到溪里洗个清凉。泥土、沙子在阳光的暴晒下，显得金光发亮，小木踩在陡峭的沙子上，身子不由自己控制，一下滑到了溪滩的草丛中。小木一惊，因为草丛中有几根红色的香杆和未燃尽的纸，这是小木非常熟悉的烧香、烧纸的明显痕迹，小木滑下时，正好踩到此处。小木认为，有鬼神的地方，才会有人烧香、烧纸，是很忌讳的地方，不过，小木使用了母亲教的办法，连念了三声“阿弥陀佛”。细看草丛的上方，自然竖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宛若人形，有头有脸，在其旁边，还有一块小一些比较圆滑的石头。小木对着石头双手合十，又念了三声“阿弥陀佛”，方在金竹的阴影处找了一块小石头坐下，洗一把脸。这里的潭水非常绿，非常清凉，小木心旷神怡，顿时想起了不知在哪篇课文中学到的句子，就轻声地念了出来：多少溪水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爱人，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掬你以为眼，我也将赠给那善歌的爱人，她必定更加明眸善睐；我舍不得你，我用手拍着你，抚摸着你。念完后，闲着乘凉，用毛巾往两块石头上泼水，直至小块的石头全部湿透，方才起身。少溪村千余人口，一平方公里的地面，人口密度较高，中间是自西向东的一条“街道”，旁边还有一条水沟，说是“街道”，其实也就只能容下两辆摩托车，最动人之处还在于那条水沟，从村子上游拦坝取水灌入，流量颇大，流水清澈，不时还有鱼虾混入，从早到晚，都是红红绿绿洗衣服的人群，煞是一番风景。虽然人口密集，却留下了一大片“净土”，在水沟旁边，一座占地约300平方米的“佛母宫”安详而立。小木来到亲戚家，亲戚到地里去了，只得停了自行车四处走走。“佛母宫”门敞开着，小木信步而入，“观音佛母”端坐在圆石围成的莲花台上，慈祥的面孔注视着苍生，小木自然地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母亲教给的不完整咒语：“南无喝呐怛那哆呐夜耶/南无阿俐耶婆卢羯帝烁钵呐耶……”然后朝门口走去。陈云月这几天心情一直很好，秀水商校寄来成绩单收到了，《会计原理》考了100分，《语文》考了96分，《离散数学》考了95分，成绩好了，家人就高兴，特别是父亲陈向西非常高兴，说：“这是你的‘亲爷’在护佑着你。”
所谓的“亲爷”，就是溪边的一块大石头，小时候，云月体质虚弱，她父亲就到溪边石头下，点了香烛，认了“亲爷”，十天前，正是农历六月半，她父亲陈向西就盛了三碗米饭，到溪边点烛、烧香、烧纸，算是感谢“亲爷”。今天是8月19日，离开学还有十几天，不知怎么回事，云月感觉心情特别舒畅，整个人要飘起来似的。云月换了一件带花点的裙子，把长长的头发扎了马尾，穿上一双白色塑料凉鞋，提了几件换下的衣服，往门口的水沟走去，一路哼着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云月弯腰洗刷衣服时，放在一旁的毛巾被湍急的流水带走了，等她发现时，已漂得很远，就一路小跑顺着水沟赶去。王小木刚从“佛母宫”门口走出来，就看见从水沟里漂来一条红绿条格子的毛巾，非常新，知道是别人不小心漂走的，就顺手捡了起来。正在这时，小木看见一位苗条秀丽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只见她头上扎着长长的马尾，红红的脸上有细细的汗珠，一张瓜子脸非常动人，穿着花点点的裙子，扎了裙带，细得不能再细的腰，细长的脚穿了白色凉鞋。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小木的面前，轻声地说：“毛巾是我的。”
小木木讷了片刻，用力拧干了水，将毛巾放在姑娘的手上。姑娘留下了一声：“谢谢你！”
踏着轻盈的脚步走了。小木感觉这个姑娘说话的音调非常高，但因为带了一些沙声，又觉得非常可人，有难于形容的愉悦。在亲戚的介绍下，小木生意繁忙，桌子上堆了两台14寸黑白电视机和一只电饭煲，小木正在忙活时，花店裙子姑娘拿了一只小小的袖珍收音机，过来问要多少钱。小木望着这张动人的脸和闪动的眼睛，因为是第二次见面，感觉非常亲切，但又感觉心跳加快，嘴巴有点不听使唤，就结结巴巴地说：“不要钱，免费修理。”
姑娘坐在一旁，一边看着小木修理，一边则娓娓道来，说她叫陈云月，在秀水商校读书，在会计（1）班，后年才能毕业。小木听着她说话，闻着淡淡的幽香，感觉手有些发抖，绕在收音机磁棒上的多股绞线太细了，电烙铁在抖着，几次都没焊上，干脆放下了手里的活，和她说话。小木也告诉云月，他在杭州树才工学院读书，在机电（2）班，明年就毕业。云月问小木是哪个村的，小木告诉她是瓯源乡兔子村的，云月眼睛放亮了，说：“哟！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我外婆也是瓯源乡牛子村的。”
小木胆子大了些，手不抖了，告诉云月，瓯源乡就在瓯江的边上，牛子村在兔子村的下游，相距20里，还顺口说了句：“22年前，我住江上游，你住江下游，当年念你未见你，同饮一江水。”
云月的脸有些红了，笑了声后，说：“快帮我修收音机啊！”
小木因为缺少一只AX31功放管，还是没有把收音机修好。晚上，小木住在租来的小木屋里，很快把收音机修好了。蚊子不停地在面前打转，小木打开了放在此处修理的电风扇，感觉清静多了。可是，满脑子还是云月的影子，回味着她的话语，睡不着，就模仿了古书上做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起赋来：飘落流水，追至佛门。见行处，艳惊小路；立雨前，沁我心田。衣裙飘拂兮，闻沁脾之幽香；看亭亭玉立兮，听娓娓动情之音。面若春桃兮，发系马尾；口比英姿兮，洁齿留芳；纤腰扭扭兮，迎风若柳；羡她良人兮，冰清玉洁。其艳若何，霞映瓯江；其态若何，松逸山石；其神若何，月射荷塘。何人哉？如斯秀丽也！第二天，小木照样来到少溪村，将收音机送到了云月的家里。泥做的灶台上置了两口锅，云月的母亲系着围裙正在灶前烧火，听说与小木是同乡，马上站起来泡茶让座，显得非常热情。小木打开收音机，传出来李谷一清晰的歌声：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留在我的心中……云月非常高兴，远远地坐在一边，由于母亲在身边，比昨天要矜持了许多。小木见云月今天穿了红色的裙子，长发披在肩上，坐着不说话，感觉她非常妩媚。喝过两遍茶后，小木说要到城里去了，云月送到门口，说：“我也想去浮云县城里买些零用的，可我爸的自行车太高了，我不会骑。”
小木说：“我搭你去行吗？”
云月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小木搭着云月，云月单边坐自行车后衣架，两只手缩在腿上，不敢碰到小木，自行车非常不稳，歪歪扭扭地顺着水沟一路骑出了村口，自行车脚踏板转一圈，照样“咔嚓”响一声。出村后，路明显宽了，小木加快了速度，“咔嚓”声也提高了频率，云月感觉有些害怕，非常小心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揽在小木的腰间。过桥后，小木说要到溪里洗脸，就将自行车停在路外沿有个缺口的地方，顺手在车篮里拿了一个盛满水的塑料瓶子，那水还是前几天在老家的河里灌的，想将它换了。小木一溜就到了溪滩，云月也想到溪里去洗手，也从那个缺口走了下来，坡度太陡，沙子太多，云月身体无法控制，从坡上快速滑了下来，小木不容迟疑，只能张开双手将云月接住，云月一下就扑入了小木的怀里。站稳后，云月推开了小木，脸红到了耳根，转身到金竹底下乘凉。两人洗过脸后，一阵习习的凉风吹过，两人对眼笑了一笑，两人又同时迅速低下头。小木想到要换水，就将塑料瓶子打开，将水倒在两块大石头上，云月就说那块大石头是她认的亲爷。小木回望了一眼云月，就说：“那我就认那块小一些的石头做亲娘好了，你同意吗？”
云月笑出声来，说了声：“你真逗！”
又一阵凉风过来，小木感觉心情非常愉悦，就在那里卖弄斯文，大声地朗诵起来：千秋万岁丁卯年，竹影萧蔬闰六月，廿六黄道之执，宽怀五行之土日。山脊无师之小木，谨以瓯源之水为茶，以少溪之竹为香，山花之艳为幡，敬献石爷石娘。物虽微，且借表一番挚意，祈愿儿女百年花容月色，情有所终。石聚人相依，石离人两地。天地为证，山水共盟。念完后，小木又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云月早已在一旁捧腹大笑，说：“你这个人真滑稽!”正当云月捧腹之际，小木又卖弄起自己的腿脚，往一小沙堆上踢了一脚，只听得“当”一声，一个圆型物体飞了出去，射在大石头上，又落在草地上。云月把它捡了起来，放在溪水里洗了好久，只见是一个黑色圆形的薄片，中间有个方孔，和普通铜钱一样，凸铸了四个字“天興通寶”。小木一看，这个铜钱与普通铜钱有明显的区别，字迹非常清晰，并且字体是反写，和印章一样，只有把它印在纸上，字体才是正的。小木想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用手一掰，竟然生脆，“啪“的一声，分成了两瓣，断痕处是晶亮的青铜颜色，一瓣留下“天寶”，另一瓣留下“興通”。云月掏出一方带花格子的手帕，把两瓣铜钱一起包了，递给小木，小木又把它递给云月，说：“给你带回去，你和你妹妹每人一瓣，当赌硬币玩，最好了。”
云月说：“我们每人一瓣岂不更好，和戏文里唱得一样，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信物呢！”
于是，云月取出一瓣捏在手里，把手帕和另一瓣铜钱给了小木。晚上，小木在灯下仔细揣摩写了“天寶”的那半个铜钱，又翻看了一本介绍古钱币的书，才知道是个“钱母”。就拿了水笔在云月的花格手帕上写了：石聚人相依，石离人两地。尔后，又将它重新包好，放进了抽屉。